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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朱元璋的这四十年

2019-07-29陈梧桐

博览群书 2019年6期
关键词:洪武朱元璋史料

陈梧桐

自1979年7月16日在《光明日报》发表《评朱元璋整肃吏治的措施》的学术论文以来,四十年来我的朱元璋研究一直持续不断,先后出版了《朱元璋研究》《洪武皇帝大传》《洪武大帝朱元璋传》《自从出了朱皇帝》《朱元璋传》《朱元璋:从乞丐到皇帝》《朱元璋大传》等七部专著,还有一部《朱元璋十讲》也将在今年问世。回顾这四十年的研究历程,可谓是尝尽了酸甜苦辣。

说实在话,为朱元璋立传,并非出自我的初衷。

我原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室当编辑,负责编写中学世界史教材世界古代史部分。“文化大革命”后期,随单位的同事下放安徽凤阳教育部“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即劳动改造,那里正是朱元璋的故乡和曾被他定为中都的地方。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我和几位同事抽空探寻了明皇陵和明中都遗址,在田间地头聆听当地老乡讲述朱元璋的种种逸闻趣事,对朱元璋传奇人生的不解之谜不免萌生诸多好奇。三年后,我被分配到广西大学,参与中文系的创办,并讲授世界近代史的公共课。又过三年,调回北京,到中央民族学院(今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任教。回京的第二年,党的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高等院校的教学与科研逐步走上正轨,我见国内难以找到世界史的原始资料,决定改教中国古代史课程,而以明史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但要研究明史,首先得了解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其人其事,知道他为明朝创建哪些典章制度,留下了哪些政治遗产。过去在凤阳萌生的诸多不解之谜又在脑际浮起,我找来吴晗的名著《朱元璋传》和史学界有关朱元璋的论著,细加研读,觉得有些问题弄清了,有些问题仍然不得其解,有些问题又无人涉足,没有答案。于是决定先就这几个没解开的谜团作些探究,找到答案,再转向明中期史的研究。在教学之余,我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跑遍北京几个大图书馆、档案馆,搜集史料,晚上则在灯下苦读,寻幽探微,陆续写出了几篇论文,发表在《光明日报》《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等报刊杂志上。

1985年夏秋之交,未等我将心中的几个谜团全部解开,河南人民出版社的张继红编辑来京,敲开王府井附近我的家门,约请我撰写《洪武皇帝大传》。我原本没有为朱元璋写传的打算,担心功力不逮,写不到位,犹豫不决。张继红编辑说他们出版社想出版一套历代开国帝王的大部头传记,在几次学术会上打听当前有谁在研究朱元璋,许多专家都推荐我,他们又找来我发表的几篇有关论文,觉得有理论修养,资料丰富,文笔也好,相信我能写好这部专著。经过她的一番劝说,我答应试一试。不久,天津人民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室主任和一位编辑又找上门。他们听说我有一部朱元璋的大部头传记,希望交给他们出版。我告以这是河南人民出版社的约稿,目前尚未动笔,只是在搜集资料,撰写几篇相关的论文。他们说可以先将我有关朱元璋的论文结集出版,待将来传记写完再交给他们,并建议我将朱元璋的论文集和传记绑在一起,与河南人民出版社交涉。河南人民出版社认为出版论文集得赔钱,遂放弃《洪武皇帝大传》的约稿,天津人民出版社如愿地达到了目的。岂料,后来却风云突变。1986年2月,当我将有关朱元璋的16篇论文编成《朱元璋研究》的集子交给天津人民出版社,并告以《洪武皇帝大传》已写完三分之一,待将来完稿之后寄给他们出版,却不见回复。1987年9月,大传50万字的初稿写完,我去函询问天津人民出版社,他们才说社里出了问题,大传他们不出了,但可将论文集付梓作为补偿。

耗费多年心血的《洪武皇帝大传》书稿只能放在书柜里睡大觉,我又回过来研究明中期的历史,准备撰写明世宗的传记。经过几年的资料搜集和梳理,写出了第一章《从兴王世子到大明皇帝》草稿。不曾想1991年春,在一个学术会上又见到张继红编辑,她主动提出,《洪武皇帝大传》既然天津人民出版社不出,他们来出。于是,我便中止明世宗传的写作,对《洪武皇帝大传》重新修改一遍,交给张继红女士,于1993年6月正式推出。大传出版后,我去函催问天津人民出版社:《朱元璋研究》何时付梓?经再三催促,此著也在当年11月正式出版。

两部专著出版后,获得明史学界的广泛好评,奠定了我的学术地位。此后的一二十年间,各地出版社先后找上门来,约我撰写各种书稿。这样,原先无意为朱元璋立传的我,竟相继写出一系列与朱元璋相关的论著,而明世宗传写完开头一章后,见市面上已有多部此类著作,觉得再写难有新意,也打消继续往下写的念头。真可谓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从撰写《朱元璋研究》那组论文开始,我便着手搜集相关的史料。写作《洪武皇帝大传》时,更是系统地展开史料的搜集工作。舉凡官修的实录、政书、史书,私修的史书和野史笔记,明人文集、方志、档案、文书、碑刻和文物遗存,都设法找来一读。此后,每撰写一部有关朱元璋的作品,都进一步扩大史料的搜寻范围,力求穷尽与朱元璋有关的史料。

“文革”刚结束时,我的经济不很宽裕,买的史籍不多,搜寻有关史料,主要靠跑图书馆。除了利用自己学校图书馆的藏书,还时常骑上自行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几乎跑遍北京的几家大图书馆和档案馆,有时在一家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天。后来随着经济条件的逐步改善,我购买的史籍越来越多,除廿四史和《清史稿》、万历《明会典》《皇明制书》《明文衡》《明文海》《明经世文编》《国榷》《罪惟录》《名山藏》《明史纪事本末》《明通鉴》等常用的史籍之外,还买了许多野史笔记和明人文集等,就连卷帙浩繁的1962年台湾影印“中研院史语所”校勘的《明实录》也购置了一部,查阅搜集史料更加方便了。一些存留于台湾的史料,则求助于熟知的同行朋友,请他们帮忙查找复制。这些朋友也都热情地伸出援手,慨然相助。有一年,台湾东吴大学历史系徐泓教授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王春瑜研究员,就应我之求,几乎同时寄来了台北故宫博物院1956年出版的《故宫书画录》第4册第7卷刊载的《明太祖御笔》复印件及1970年出版的《故宫图书季刊》第1卷第4期影刊的《太祖皇帝钦录》复印件。有些友人知道我在研究朱元璋,还主动为我提供相关的信息和资料。如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顾诚教授曾为我提供了美籍华裔学者陈学霖的《俞本〈纪事录〉与元末史料》论文复印件,让我得知陈学霖在台北“国家图书馆”发现久已失传的俞本《明兴野记》即《纪事录》的消息。随后,王春瑜研究员又寄赠一册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陈学霖论文集《史林漫识》,书中不仅收录其《俞本〈纪事录〉与元末史料》一文,还附录了《明兴野记》的全文。

经过多年的搜寻,朱元璋一生活动及其背景的相关史料包括第一手史料,我大体收集齐备,没有大的遗漏。尔后,笔者便着手进行甄别、鉴定。明代的许多野史笔记,大多互相抄来抄去,错讹极多,且多传闻之说,并非全是信史。一些碑铭墓志,则多为尊者讳,且多谀词,不可全信。就是某些史学家的名著,也多有讹笔,如清代赵翼的《廿二史札记》,就写得“粗率疏阔,多具体性谬误”。因此,在引用之前,笔者便采用多种方法,反复进行鉴别,发现错误,即弃而不用,只有觉得准确可靠的,才征引之。如诸多野史笔記所载的明初文字狱案,即多系捕风捉影之说,不见于官修史书的记载,且彼此抵牾,荒唐可笑,甚至违背基本的历史常识,因而笔者一概弃而不用。我在《朱元璋传》(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书中特专辟《所谓文字狱》一节,对此详加论述。有些历史事件,不同的史籍有不同的记载,时间及具体情节互有出入,我采用的则是考订后认为记载准确的史料,并在脚注中捎带点明其他史料之讹误。

在梳理元末明初历史发展脉络和史料征引中,我使用最多的史籍是《明实录》。《明实录》是根据档案文书、日历、钦录、六曹章奏等资料,记载前朝皇帝在位期间的军国大事,虽然也存在一些曲笔和失实之处,但总体来说,秉笔直书占据主导地位,记载的史事还是比较真实、可靠的。细加检读,不仅可以了解每个历史事件发生的背景和过程,每个历史人物活动的情况,可以找到许多朱元璋的诏诰制敕及口头谕示(《明太祖集》收录的只是部分而非全部的诏诰制敕,而且每件诏诰制敕也多未载发布的时间)。“文革”结束未久,我即从我校图书馆借出1940年汪伪时期影印线装的江苏国学图书馆藏本《明实录》中的《明太祖实录》部分(当时校图书馆尚无台湾影印的《明实录》),在家细加检阅,摘抄有用的史料。后来,我自己购得台湾影印本,更是时常翻阅。几乎每写一篇有关朱元璋的论文,我都要将其中的五册《明太祖实录》,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每写一部有关朱元璋的著作,遇到问题,更是随时查阅。由于翻阅的次数多了,这五册实录的硬纸皮封面便都破损甚至脱落了。

朱元璋一生的经历曲折复杂,他前期是元末农民起义的领袖,后期则是明朝的开国君主,前后两个时期具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身份。为之立传,不仅具体经历要写得准确生动,能吸引读者,而且功过是非的评价要客观公正,使读者受到有益的启迪。这不仅涉及具体史实铺叙的技巧,还涉及理论分析的深度。为此,我决定先从专题研究做起。在《洪武皇帝大传》开笔之前,笔者先就朱元璋经历中的几个重大问题,写出16篇论文,结集为《朱元璋研究》。后来,又就朱元璋一生的其他几个问题,陆续写出十几篇论文,发表于各种杂志,并分别收入《履痕集》《散叶集》和即将梓行的《秋实集》之中。

这些论文的写作,我都围绕该专题详细翻阅有关的史籍,认真排比、考订所收集到的史料,以唯物史观为指导,进行深入的分析,从中引出结论,做到“论从史出”,不发空头议论。

这些论文,有的侧重史实的考订。如《明初空印案考》一文,考订空印案发生于洪武八年,而否定洪武九年或十五年之说。《胡惟庸党案再考》一文,针对吴晗的《胡惟庸党案考》而发。吴晗认为胡案是个大冤案,主要理由是从洪武十二年九月胡惟庸被捕入狱直至十三年九月被杀,朱元璋并未给他加上谋反的罪名,后来为他编造“通倭”“通虏”的罪状,到洪武二十三年才将其弄成铁案。拙文指出,此说与史实并不相符,因为洪武十三年正月胡惟庸被杀后,第二天朱元璋对文武大臣宣布胡惟庸的诸多罪状,其中就有“谋危社稷”四个字。“谋危社稷”就是谋反,《大明律》的《名例律》及《刑律》,在“谋反”之下皆明确注明即“谓谋危社稷”。所以,胡惟庸之被诛杀是罪有应得。不过,朱元璋借此案诛杀大批开国功臣,则是冤假错案。案中有真有假,应严格区分。《蓝玉党案再考》一文,则针对有的学者为蓝玉党案翻案的观点而发。其为蓝玉党案翻案的主要理由是,说蓝玉选择在皇帝耕籍田之日动手谋反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皇帝耕籍田的日子是由钦天监临时择定的,即使择定了日子,朱元璋也未必亲自前往,就算亲自前往,也不可能提前广为宣泄,一般人决无可能提前知道耕籍田的日期,更不可能预测朱元璋今年去不去耕籍田。拙文以确凿的史实论证了蓝玉的谋反动机与谋划,指出明代耕籍田的具体日期虽由钦天监择定,但非临时择定,而是提前一段时间择定,并须事先通知参与耕籍田的各位官员耆宿。蓝党的骨干詹徽是吏部尚书,作为必须参加耕籍典礼的九卿之一,当然能够知道耕籍田的日期并得知皇帝将亲往躬耕,从而将消息告知蓝玉,所以蓝玉选择皇帝耕籍田之日动手谋反,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后来,朱元璋果然在这一天亲往先农坛躬耕籍田,正是蓝玉谋反案最有力的铁证。

有些论文,对朱元璋某个阶段或某个方面的活动进行系统的梳理,总结其成败得失。如《朱元璋对陈友谅与张士诚的战争述评》一文,评说了朱元璋对西、东两雄战争的成败得失。《论朱元璋取得反元斗争的胜利原因》一文,总结朱元璋取胜的主要原因:一是善于根据战争形势的变化,采取相应的政策和策略;二是狠抓积粮训兵,营建基地,发展军事和经济实力;三是注意礼贤下士,优待降人,分化敌人以壮大自己;四是以优异的军事才能,正确指导和进行战争。《朱元璋军事思想初探》一文,对朱元璋的战备观点、治军思想和作战指导原则作了深入的探讨。

有些论文,则侧重于理论的阐释。如《论朱元璋的蜕变》一文,就朱元璋由农民起义领袖转化为地主阶级的政治代表的过程作了探讨,并就此问题作了理论的阐释,指出封建社会的农民是一个具有两面性的阶级,一方面农民是被剥削被压迫的劳动者,这种阶级地位决定了他们具有反抗地主阶级剥削与压迫的革命性;另一方面,农民又是小生产者与小私有者,不是同新的生产力和新的生产关系相联系的阶级。这种阶级地位,又决定他们不可能超越个体小生产者与小私有制范畴的经济要求,即使是在封建社会的后期,提出了土地要求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往往也只限于要求恢复和发展拥有小块土地的实行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小农经济。小农经济在封建社会不能长期保持稳定,终究会出现两极分化,产生新的封建地主和赤贫的农民。因此,农民起义尽管可以用暴力手段沉重地打击地主阶级,改变土地配置,却不可能带来高于封建形态的生产关系。用小农的世界观来改造社会,其结果依然是封建社会,不可能建立起更高的社会形态。同时,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那种高于封建社会的社会形态当时也无从实现。农民阶级的这种阶级的和历史的局限性,决定了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结局,不是遭到地主阶级的镇压,就是成为地主阶级改朝换代的工具,不可能推翻封建制度;也决定了起义领袖不可能彻底摆脱封建主义的影响,他们在起义之后必然要走上封建化的道路,最后不是牺牲于地主阶级的屠刀之下,就是充当地主阶级改朝换代策略的执行者,转化为封建君主。

通过这些论文的写作,我将朱元璋一生经历的基本脉络大体梳理清楚,并对其中的一些关键节点和重大问题作了深入的解剖和分析,弄清其来龙去脉,做到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以这些论文为基础写出的朱元璋传记,便有了自己独立的见解,得以超越前贤的水平。也就因此,《洪武皇帝大传》获得北京市第三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洪武大帝朱元璋传》也获得广泛好评,王春瑜研究员以《超越吴晗》为题评论说:“陈教授的这本大著,无论是在研究的广度还是深度上,尤其是在史料的掌握上,都超越了吴晗,是时下出版的几本朱元璋传中最有学术价值的一本。”《朱元璋传》出版后,也入围2017年的“中国好书榜”。中华书局梓行的这部《朱元璋大传》,则是我朱元璋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期望能在前几部朱元璋传记的基础之上,再前进一步。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双一流”特聘教授,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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