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再现
2019-07-29何华
何华
如果我们把爱尔兰文学,也归纳在英国文学的大框架里,那么,可以说影响白先勇最深的几位英国作家是:詹姆斯·乔伊斯、D.H.劳伦斯和艾米莉·勃朗特。前两位谈的人较多,譬如: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与白先勇《台北人》的比较;劳伦斯极具感官色彩的文字对白先勇早期小说语言的影响等等。撇开前两位,这里集中阐述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里的“冤孽爱情”原型对白先勇的影响。
白先勇的小说人物有一类外表上看起来十分平静,像《月梦》里的吴医生、《玉卿嫂》里的玉卿嫂、《游园惊梦》里的钱夫人,甚至《花桥荣记》里早先的卢先生、《一把青》前半部的朱青,他们平静的外表下,暗藏一颗活火山般的心,一旦时机到了——通常是遇到爱情,就能急速喷发,熊熊燃烧,势不可挡。另有一类人物,从里到外都是火辣辣的,他们爱起人来连命都不要,《孽子》里的“龙凤传奇”故事、《青春》里的老画家就是例子。白先勇小说往往有强烈的激情(passion)流露,好比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的确如此,我觉得爱有时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到了某种程度。有些人也许宁愿轻描淡写,我却觉得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真的是——真的是天轰地裂!我有这种感受。我想写的时候出于感受多于真实的经验——即使是《玉卿嫂》里头的那种肌肤之爱,我看也是内心感情爆发的表现。”如果我们追溯源头,很自然就落在了艾米莉·勃朗特那本凄厉凌绝的《呼啸山庄》上,这本旷世杰作可以说是狂野、残酷、神秘、却又无比真挚动人一类爱情小说的先驱。白先勇本人非常喜欢这本小说,他对劳伦斯·奥利弗主演的同名电影也很赞赏。《呼啸山庄》无疑是白先勇的文学源头之一。
在英国文学史上,勃朗特三姐妹——夏洛蒂、艾米莉、安妮,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她们出生在最具英国传统风貌和特色的约克郡,父亲是个忠于职守的牧师,爱好文学却落落寡欢。母亲早逝,她的姐姐伊丽莎白来替他们管家,负责教导勃朗特姐妹,照料一家人的生活。不过,她和外甥女们从来不大亲近,她那严谨持重的作风使她们感到压抑。三姐妹和家中唯一的男孩勃兰威尔都不喜欢学校生活,他们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中度过的。他们弄到什么就读什么,四个孩子在一起进行文学游戏,并且在荒原上自由自在地散步遨游。他们过得很愉快,智力很早得以开发,但这种与世隔绝的教养方式使他们的性格变得羞怯敏感,勃兰威尔最终发展成一个意志薄弱、抽烟酗酒、放荡不羁的人——实际上,他和他的三个姐妹同样富有极高的文学天赋,本可以有一番成就。幸运的是,家中三个女孩将她们的才华付诸行动,各自写出了传世之作,尤其是夏洛蒂的《简·爱》和艾米莉的《呼啸山庄》。
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1818年出生,1848年去世,只活了短短三十年,去年正好是她诞辰二百周年。她基本上是个独来独往、叫人感到不安的人。她更像个小伙子,不像是个姑娘。直到去世,她也没有谈过恋爱。她对爱情,完全是心灵的感受,而非亲身的体验。这似乎告诉我们一个事实:心灵的感受比肉体的经验更为强烈。我们也可以说《呼啸山庄》这则奇特的爱情故事,并非发生在约克郡的荒原上,而是发生在艾米莉的心灵间。作家毛姆认为,艾米莉创作的动机是为满足受压抑的性饥渴,他甚至推测艾米莉一生最大的精神创伤可能是一次遭到拒绝的同性恋。
艾米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人忽视,20世纪以来,情况有了根本的改变,名声远远超过姐姐夏洛蒂。学者、作家及普通读者对《呼啸山庄》谜一般耐人寻味的思想内涵和表现形式充满了好奇,涌现了形形色色的“索隐”,形成了“艾米莉热”或“《呼啸山庄》学”。让我们看看这本书的故事情节:恩萧,一位乡绅,带着一子辛德利和一女凯瑟琳,住在约克郡偏僻的荒原上。恩萧把一个弃儿带回家来抚养,给他取名希斯克利夫,他赢得了养父和凯瑟琳的爱。不久,恩萧去世,辛德利继承家业,他一直忌恨希斯克利夫,把他贬为奴仆。凯瑟琳——在根本上她爱希斯克利夫超过任何人——诱于表面的吸引力,和一位漂亮的青年埃德加·林惇结了婚。希斯克利夫悲伤出走,五年后衣锦还乡,展开了一系列的疯狂报复。通过赌博夺走了辛德利的财产,使他醉酒而死。他又使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拉嫁给了他。这些事,加上她对希斯克利夫复苏的爱情引起的内心痛苦,使凯瑟琳在生产时死去。希斯克利夫也同样深爱凯瑟琳,他悲痛欲绝,这悲痛更增加了他复仇的信念。他折磨伊莎贝拉,以致她离开他。故事并未到此结束,十几年后,他又在第二代——辛德利的儿子、埃德加的女儿、他自己的儿子身上发泄他的仇恨,可是在他复仇的高潮,他幡然醒悟,情况突变。虽说,凯瑟琳死后,关于她的记忆始终萦绕在希斯克利夫的脑海,但现在——十六年后的一天,他开始真正看到她的灵魂。他忘掉了他的复仇计划甚至忘掉吃饭、睡觉,就这样慢慢地饥饿而死。
这篇小说无论在结构、人物、情节、语言等方面都不同于她同时代的作家,艾米莉明显地鹤立于19世纪维多利亚小说时代的主流之外,带有某种“现代性”,这并不是说她作品的主题和其他的作家不同,实际上,文学的本质是亘古不变的——即是对人性的关怀。她的独特之处在于:她是用不同的思维方式和心灵感受,去看待“人性”这个共同的写作主题。具体到这篇小说,艾米莉是用她特有的爱情观,写了一部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冤孽爱情”、一部阴沉神秘的灵魂诗剧。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爱到极处,爱一旦到了极处,就变得可怖且可悯了,希斯克利夫对凯瑟琳的背叛他嫁,痛苦万分,但却用残酷的手段表现他的痛苦。凯瑟琳将死时,希斯克利夫对她说的一段话最能表现他们之间冤孽般残酷的爱:“你现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经多么残酷——残酷又虚伪。你过去为什么瞧不起我呢?你为什么欺骗你自己的心呢,凯蒂?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是你应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親吻我。哭,又逼出我的吻和眼泪:我的吻和眼泪要摧毁你——它们要诅咒你,你爱过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离开我呢?有什么权利——回答我——对林惇存有那种可怜的幻想?因为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心意,这样做了。我没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而在弄碎它的时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因为我是强壮的,对于我就格外苦。我还要活吗?那将是什么样的生活,当你——啊,上帝!你愿意带着你的灵魂住在坟墓里吗?”这样的道白,明显带有莎士比亚剧本的特质,是“哈姆雷特式”的语言变奏。若配上孙道临的声音,一定精彩。
这节文字无疑是一切文学作品里最残酷的,却也是最感人的。希斯克利夫是恶棍、是魔鬼、更是“情圣”。他身上所有坏的品质,都因他对于凯瑟琳真挚的爱而变得无关紧要了,几乎所有的读者都站在希斯克利夫一面,对他疯狂的报复行为给予了理解,也原谅了他造下的种种罪孽。如果他身上没有那种让人敬畏的“原始的暴风雨的爱”的气质,要想赢得读者的理解与同情怕是不可能的。爱,毁灭了他,也救赎了他。虐心啊!《呼啸山庄》是所有虐恋小说的鼻祖。
白先勇的《玉卿嫂》也是一则冤孽式的爱情悲剧,玉卿嫂最后因小情人庆生变心而起了杀机,最后双双身亡。同样,对于玉卿嫂的极端行为,读者不但不生恨,反而引起大家的同情,这种非理性的爱情正是我们人性中最无法抗拒的一种神秘力量,我们往往被这股神秘力量所折服,对它引发的悲剧也饱含悲悯。私底下,有读者问白先勇为什么玉卿嫂最后不放过庆生,可以不杀他吗?白先勇回答:“一定要杀,不杀就不是玉卿嫂了。”我想,不杀就不是白先勇了。
然而《玉卿嫂》毕竟缺乏《呼啸山庄》那种残酷和悠长的折磨。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几乎棋逢对手,两人爱情的斗争——实在是一种斗争——看不出强弱,他们爱对方,又伤害对方——也是因为爱。由于两人精神上都有一种英格兰北部荒原的粗旷凄凉特质,这场爱情也就更加折磨人了。《玉卿嫂》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单向的爱,庆生只是被动的接受者。玉卿嫂的外表虽带有小说背景地桂林山水的温柔恬静,但她的心理世界是完全可以演变成约克郡凄风苦雨的荒原,和凯瑟琳一样。如果庆生不是柔弱有病、腼腆内向,而像希斯克利夫一样,那么《玉卿嫂》将是另一番样子了。《玉卿嫂》和《呼啸山庄》还有一个不同:男女主角爱的性质不同。玉卿嫂对庆生的爱包含了很大成份的“情欲和性爱”;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爱几乎没有性欲的成分,完全是灵魂与灵魂的吸引,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爱,就像我们的宝哥哥和林妹妹,也是心灵之爱,并带有磕磕碰碰的折磨——不同于《呼啸山庄》里惊天动地的折磨。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在她那篇著名的《〈简·爱〉与〈呼啸山庄〉》里指出:“《简·爱》作者夏洛蒂写作时,鲜明有力,饱含激情地说出‘我爱,‘我恨,‘我痛苦。但在《呼啸山庄》中却没有‘我,没有家庭教师,没有雇主,有爱情,但不是男女之爱。艾米莉的灵感来自更笼统的概念。促使她创作的冲动不是自身的痛苦或伤害。……不仅仅说‘我爱,‘我恨,‘我痛苦,而是说‘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外部力量……。”弗吉尼亚·伍尔芙此文写于1916年,她是最早看出艾米莉文学普世价值的人之一。
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一样是“风暴的孩子”,有一条生命本质的纽带把他俩交织在一起,听听凯瑟琳的这段名言:“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构成的,他的灵魂和我的一模一样;——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就是希斯克利夫的痛苦,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视着和感觉到他的每一桩痛苦。我生活的中心思想就是他。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只要他还在,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还在,而他却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会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就是希斯克利夫!”这种情感的性质与普通恋人的激情大不相同,虽然它是那么强烈,他们的爱却是没有男女性别的——弗吉尼亚·伍尔芙早就看出了这点。因为凯瑟琳就是希斯克利夫,自己和自己当然不能有肉体的结合。玉卿嫂对于庆生的爱欲成分却非常突出,即使在杀他和自杀之前,也要和他尽情做爱,如果抽掉“情欲”成分,玉卿嫂对于庆生的爱就会显得多么苍白。所以“幽会”在《玉卿嫂》中成了重头戏。玉卿嫂在有钱人家做女佣,再怎么吃苦或受辱她也不介意,只要她隔三岔五的“幽会”能继续进行——这是她生活的全部。每次赴约前,玉卿嫂都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庆生那间小屋成了她生命的驿站和加油站,既释放了前几天的疲劳,又积蓄了后几天的动力。一旦庆生有了新欢,玉卿嫂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唯一的选择就是与庆生同归于尽。
当我们把白先勇和艾米莉拿来比较时,主要基于他俩情感中“电闪雷鸣”的一面,虽然玉卿嫂对待爱情的方式不同于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
白先勇《孽子》中阿凤和龙子的同性爱情或许更接近《呼啸山庄》里那对“冤家”的爱情。阿凤和希斯克利夫一样是个弃儿,是在天主教的孤儿院长大的,他禀赋灵异,聪明过人,却脾气古怪,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一向独来独往——这点也像希斯克利夫。十五岁那年,阿凤逃出孤儿院,沦落到台北新公园成了男妓。在新公园里,阿凤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那一身勃勃的野劲谁也降他不住。不少男人反倒迷他身上那股狂野魅力,有意收养栽培他。阿凤在公园里野惯了,耐不住舒适的生活,一直往外逃。事情终于发生了:“到了他十八岁那年,合该气数已到,偏偏遇见了他那个煞星。对头是个大官的儿子,还是个独生子呢,因为属龙,小名叫龙子,龙子人长得体面,家世又显赫,大学毕业,在一家外国公司做事,本来都预备要出国留学了,原该是前程似锦的。哪晓得龙子与阿凤一碰头,竟如同天雷勾动了地火,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龙子爱阿凤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他租了一间公寓,给两人安置了一个小巢。这个安稳的小巢当然锁不住阿凤狂野的心,他没多久就往外跑。对他来说。新公园的莲花池畔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同时也在躲避龙子,躲避龙子的爱——实际上他也深爱着对方,他已预感到这种丧失理智的爱的可怖。他对公园里的老园丁郭公公说:“我要离开他了,我再不离开他,我要活活地给他烧死了。我问他,你到底要我什么?他说,我要你那颗心。我说我生下来就没有那颗东西。他说:你没有,我这颗给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这颗东西挖出来,硬塞进我胸口里。”一天,龙子终于在公园的莲花池畔找到了阿凤央求他回家不成后,一刀刺进阿凤胸膛。
龙子和阿凤同有一副暴风雨般的脾气,算是旗鼓相当,正如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所以他们的爱情也就更残酷。“两人一言不和,在公园里便揪斗成一团,一身的衣裳也扯得稀烂,打完了,又坐在台阶上,互相抱头痛哭。公园里的人,都笑他们,说他们得了‘失心疯。”在《孽子》和《呼啸山庄》这两对恋人中,爱和恨是交织在一起的,他们爱对方又折磨对方。“恨”,不过是搞错了的爱罢了,这两位作家教我们知道爱的真谛——不是用道学家的眼光,而是用生命的本能、岁月的感悟,去看待爱以及因爱而生的一切情感。白先勇和艾米莉都非常强调本能的、不带丝毫杂质的原始的爱,因这种爱而生的仇恨、报复、残酷、暴力等情感元素,在他们看来,同样属于爱的延伸范畴。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爱情没有花前月下咖啡座,只有狂风暴雨凄凉夜——而这正是艾米莉家乡荒原本色的写照。阿凤和龙子也都是自然之子,尤其是阿凤——他也不屑于花前月下咖啡座。他率性而为,会无缘无故一个人哭上一两个时辰,不哭不舒服。阿凤的哭当然不是“妈妈的娇宝宝”一类柔弱的反映,它是与生俱来的自然声音,就像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一般出自自然。
《呼啸山庄》一书,只有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两位主角,其他人物比起他俩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第二代人物更是无法和第一代相提并论。哪怕凯瑟琳死后,她的灵魂也笼罩这故事的后半部,实际上,只要希斯克利夫活着,她就不可能真正死去,他们是两位一体的。最后希斯克利夫死了,他俩的灵魂终于结合并继续占据着呼啸山庄。《孽子》里阿凤和龙子的爱情故事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只占很少篇幅,只是一则象征性的传奇,但它在整部书中的意义却相当重要,龙子杀了阿凤后,被父亲放逐到美国,然而“龙凤传奇”却像一个神话一般,一直在公园里流传。“阿凤之死,在公园里,早已变成了一则传说。这个传说。随着岁月越来越神秘,越来越多姿多彩了。——他們说,常常在雨夜,公园莲花池边,就会出现一个黑衣人,那个人按着胸口,在哭泣,他们说,那个人,就是阿凤。他的胸口,给戳了一刀,这么多年,一直在淌血。他们指着台阶上的几团黑斑,说道:那就是阿凤当年留下来的血迹,这么多年的雨水,也冲洗不掉。”龙凤传奇,是《孽子》一书的重要支柱,少了它,这本小说将轰然倒塌。希斯克利夫,可以说是龙子和阿凤的始祖。
阿凤的阴魂一直不散,笼罩在公园里,笼罩在龙子的心灵,就如凯瑟琳的灵魂一直占据着希斯克利夫的心灵、占据着呼啸山庄一样。
一个作家的形成,有诸多因素。白先勇的文学养分主要来自《红楼梦》、唐诗宋词、明清传奇,也来自俄国文学、美国南方派文学和英国文学,艾米莉·勃朗特只是白先勇文学源泉的一个小支流,但绝不可忽视它的意义,它让我们看到白先勇的文学再现了艾米莉·勃朗特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