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尽头的搏斗
2019-07-29张辛欣
张辛欣
你读法学院时的女同学茹本,先在大事务所做律师,感觉压力太大,改给高等法院一个法官做文秘。她先和一个剧作家结婚,剧作家婚外恋,离婚了,她又和一个律师结婚,再次结婚前送毛毛雨小礼物我去了,默默坐在她的女友身后,都是雅痞。她五十岁生日派对在城里一酒吧,我跟随你去了,满满的都是中老年雅痞,我腰不好,站了一会儿,你带我离开,轻轻搀着我的手。有时你和茹本午餐,因为你会告诉我茹本有女儿了,女儿要念大学了,你感叹岁月飞快。在你第一次中风之后,她邮递来一封问候信,手写的,你摆在桌上。过了一些日子,我问,收掉吗?你看着说,摆着吧。问候信摆到了你走之后,然后,她邮递来问哀卡。在你的追思会上,她默默递给我一杯水。这辈子茹本和我说的话不超过五句?她甚至不知道我英文多糟糕。而她,眼看着,是为斯蒂夫你可以求的最后一个和律师有关的朋友。
你朋友的所有地址都随你记忆力超人的脑子去了,我特意撕下茹本问哀卡信封左上角的地址。这个地址没有街区门牌号码,是一个在邮局设立的信箱。
我给这个信箱写信。茹本,我写道,谢谢你对斯蒂夫的爱意,斯蒂夫一直保留你的问候卡到最后一刻,斯蒂夫走得很突然,什么地方不对头,能帮我——帮斯蒂夫介绍律师?
我把写的信先转给艾琳,请她帮我润色英文——几个月前还是斯蒂夫你帮我润色英文。我告诉艾琳,这个茹本在高等法院给一位大法官做文秘,艾琳立刻搜到茹本的高院邮件地址,送回帮我润色的英文信,注明她有意
不要写得像律师文笔。我打印出一份,写上我的手机、邮箱,信件名:斯蒂夫的案子——不能送私人信件给法院。我把茹本的地址手抄在信封正中,贴上四十九美分邮票,把信放入信箱,竖起要邮递的红色小铁旗子。说实在的,我对这封信不抱幻想,我对现实、对你的朋友,都没有任何幻想了。
一个星期后茹本回我邮件,用一个谷歌私人邮箱,她给我一个律师的名字,并附带说:请跟他提到某某大法官的名字——我给这个法官干活,那他就不会怠慢。如果他不接,也请告诉我。
我把信转艾琳,艾琳又搜索这个律师(我已经搜索了),这个律师做医疗事故案,是上庭律师,独立开业之前给一个大法官当过助理——艾琳喜欢这个律师为大法官工作过的背景——可他会在意谁的喜欢?他在意的是自己的职业轨迹,往上爬的记录。艾琳就帮我给这个律师打电话。
艾琳和你的业务接受者退休律师克里夫谈过了。克里夫说出做医疗事故案的幕后,对于大事务所,一个案子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都不一定接,而克里夫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就接,十個案子,五个赢了,五个输了,赢的钱贴补输的,是合算的,是挣钱的。退休的克里夫有MD(医生)背景,他说自己先读你的医疗报告,看有什么问题。如果他看不出来,而我想知道真相,他介绍了一个佛罗里达的医生给我,那人是解决疑难案的最后防线,大约花我三千到五千块钱。
这个时候,我给你弟弟妹妹写了一封短信,报告他们找律师的情况。到此刻我才说出几个月来埋在心里的话,中国D传言你家人——说你妈妈怀疑你走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问:How dare?(竟敢这么想?)How dare?
你妹妹珍妮回信说,不懂我在说什么,大卫和皮特都不吱声,珍妮甚至因此责怪我这样说话。过了一天,我道歉,说斯蒂夫你活得有气度,我要像你一样有气度,斯蒂夫爱家人,抱歉我提到这一点(然而我知道案子走到这一步我应该提到了)。珍妮回说,理解;大卫也回说,理解;皮特不吱声。
两个月之后,在欧洲,珍妮透露,他们三人背后互相询问是谁这么说的。珍妮当时在飞来的路上,皮特和大卫守着你的最后时刻,然后,其中有一个跟你妈妈搭中国D的车一起回家,D说是这样听到你家人怀疑我。珍妮指控是我决定火化你,我说是富人皮特说把你身体运回波士顿太贵了,珍妮问:有多贵,五万美金?她意在指责我火化你,面对面,我告诉珍妮,是你妈妈怀疑我做得不周。我同时告诉珍妮,这句话我带进坟墓也不会和你妈妈对质。我在伦敦汹涌游客中嚎啕大哭,阳光灿烂的正午时刻,一个晴天霹雳击中我:
如果你不被火化,能够再追查败血症因素吗?你崇拜的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打架斗殴不消停的卡拉瓦乔,1616年在被教皇召回的路上猝死,埋在当地坟岗,现在挖出残骨,查DNA,认为他不是死于海上脱水暴晒,而是打架伤口引起的败血症。斯蒂夫,你的尸检报告拖了近三个月,如果没有火化,难道会把你再打开,还能查到什么……
正午时刻,我昏天黑地大哭。
珍妮找的律师事务所拒绝接受你的案子,根据的是淀粉样沉积的尸检报告。读报告做评估的MD私下跟珍妮说,是医院弄糟了,但是证据不足。艾琳也追问,读报告的MD就给艾琳写了一封短信,带医学名词的,她使用的句式,包括脊髓细胞云云,我看着眼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网上搜的我读的《纽约时报》的同一篇文章。
茹本推荐的律师也拒绝接你的案子,他给艾琳写了一封信,也说到淀粉样沉积,艾琳报告我说,她读着很感动,因为只有这封拒案信写得满怀善意——他是冲着茹本背后的大法官表达善意,我干巴巴地说。而艾琳现在怀疑,你根本没有败血症,是淀粉样沉积在各处造成衰竭,因为拒绝她的千禧年律师朋友也是这么说的,但是那个千禧年律师没有MD背景。我不得不说,全都是读网上“淀粉样沉积”的“幻想”——我用了科幻小说的词汇。
艾琳不吱声。而我,我的斯蒂夫,到现在这一刻,我都没有勇气直接面对你的报告,都是艾琳在帮我收着。但是我不能永远回避。
律师研究案例的时候,都非常重视尸检报告,而你的尸检报告(九页)和治疗报告(两千六百八十九页)是有冲突的,冲突在治疗报告最后部分的“败血症”,似乎是这个引起你突然衰竭,然而,有几个专业人士耐心读到两千六百八十九页治疗报告的最后部分——关键部分?他们在读到那之前已经得出结论(一个残酷比喻:这些侦探小说读者没有看完就以为自己知道谁是凶手了)。
绿色环保人士凯瑟琳又打听到一个律师,她写的请求信标题是:错误死亡。信直接提出尸检“淀粉样沉积诊断”和治疗报告“败血症”之间的冲突,指出尸检报告语焉不详兜圈子。凯瑟琳认为,律师都很懒惰,都想挣钱,都想省力,必须替他们做功课,直接给出要点,给出方向。这个律师立刻回答,说在请医生看报告,一一标出疑点,在见面之前,这个律师要我写出你的最后时间表。
这是下午四点了,明早律师就要,赶在最后期限之前,我写你离世最后一天我知道的每一时刻发生的事。清晰,短句,无形容词,有些医学名词我先用常用字填上,赶着往下写,从下午四点写到晚上八点。匆匆写出一稿,立刻传给凯瑟琳,请她帮我修改英文句子。她编辑了几个小地方,说就这样,让律师看到我的“原汁原味”,知道我的真实状态。我同意了,我送了,我后悔了,斯蒂夫,我后悔,斯蒂夫你一辈子不会允许这样的英文出手的,我太尊重英文——你的母语了,我很后悔,因为后悔哭起来。我写信给律师,请求原谅我的英文,律师说他在欧洲留学在德国住了四年,连德语打招呼都不成,回美国念大学遇一学物理的中国学生,听课有困难,笔记是他帮着记,后来那中国学生就不得了云云。我不会为这类陈词滥调的鼓励太感动的,斯蒂夫,你是一个案子,被律师接受,还是不成为案子,被律师推出门,这是基点。
接见我的是两个律师,都是上庭律师,和你一样,见面的事务所在一个郡法院的对面。斯蒂夫你常去这个法院,他们也去,作为陪审团候选人我也去过,你送我接我,法官和对手律师都认识你。这家事务所很小很拥挤,有金鱼缸、家庭妇女打扮的中年秘书,环绕小会客室的法律书,都是装饰品,早就没人查书了,全部在网上了。这些布置我都经历过,除了金鱼缸。
两个律师劈头问我,怎么认识斯蒂夫你的(一个黄种人,一个白人,难道我是邮购新娘)。于是我得把你和我彼此完全无知无识的被介绍的相遇故事(我写在自传里,英文版正在纽约出版社编辑桌面上)讲给他们听,不得不说我是作家,说你也写作,我说着想到,这两个律师对“写作”的词义一头雾水,律师都写作——写案子,写申述,写辩论,有几个律师写虚构写历史?
我下决心不跟律师哭了,但是我又一次痛哭,哭着叙述你的最后时刻。这两个律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和你在世联手做案子时候一样,一个表达同情,一个表达愤怒。我一边大哭陈诉,一边有距离地判断律师的反应和情绪。我用破英文哭着诉说你的病情和住院情形,小律师艾琳代理我,坐在我身边听。我哭诉说,小护士说斯蒂夫连续腹泻后如果我继续帮他清理,她把我扔出去……
扔出去?!红脸恨恨地说。
“我想,她的话是哪里学来的吧,也许这个黑人小护士看着黄种人我的丈夫是白人,心里不舒服,这里面有没有黑白之外的更深的种族歧视?”我終于说出“政治不正确的”话。
白脸安慰说,他妻子是希腊人,红脸说,他妻子是韩国人。啊,我不由得感动。
“美国头等医院出这样的事。”红脸说。
“我妈妈也问,美国医疗这么强大,怎么会这样呢?我妈妈不明白斯蒂夫怎么突然就走了,斯蒂夫和我妈妈每个星期视频,写好拼音说中文,念中国古诗,问候天气冷暖,谈国际大事。”红脸律师动容了,也许是惭愧,他和他的韩国丈母娘说这些吗?
“斯蒂夫尸检报告也许有问题。”我回到主题。“是的,拖延太久了。”艾琳不由也说。
“你意思是他们作弊?”红脸律师索性问,我吓了一跳,他的想法比我更为阴暗。
“我没有这么说。”我口气谨慎。
“你觉得我的破英文能为斯蒂夫作证吗?”我看着红脸,我知道这一对律师,他是主打律师。
“你为什么这样想?”他问。
“因为你一开始便说,你刚才见的另一个潜在顾客,谈吐太糟糕了,我怕我对不起斯蒂夫。”
他连连说,你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他有一点尴尬,有一点着急。
两个律师其实备好了合同,供我签字,说他们的策略是花两千块雇医生深挖最后时刻医院的问题,雇医生的费用由表演愤怒的律师掏。“你有钱啊。”表演安慰的律师奉承地说。我没有吱声,斯蒂夫你生命结束前两天做完的最后一个案子,你掏了九千调查费呢。他们说要给你讨回公正。我哭,我听,我没有吱声,我是你的妻子,是律师的妻子,我在你身边有二十七年经验判断律师的话意,你从来不说一定打赢,你跟顾客指出案子存在问题,你不会使用“讨回公道”这样的词。带着合同,艾琳送我回家,车到门口,我在车里读合同,不上庭赢案子,他俩拿赢的百分之四十,上庭赢案子拿百分之五十,愤怒红脸拿其中的百分之七十,安慰白脸拿百分之三十(他是拉来案子的角色,斯蒂夫你也分成,和拿案子的律师对半分)。下车之前,艾琳判断说,没有更多选择了。几个律师拒绝了,这个律师表示自己掏腰包调查一下,艾琳说我没有损失钱,我在车座上签字。一个案子申请上诉,可以走几年,如果这中间我不在人世了,谁代表我接受案子结果?我问艾琳,她看看我,她知道我会以个人名义把打赢官司的钱分给她、分给凯瑟琳。我把这次见面报告了你的老友大法官秘书茹本,她回信说,她会查查这对律师的口碑。
我给律师看了我从前出的书的《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书评,意思是,我虽然说破英语,我不是文盲。谈话到最后,我提到我做过护士,为说明我的亲眼所见不是无知的。斯蒂夫,你知道我,四十年前我当过护士,在北京头等医院,到西双版纳做医疗队员,这些经历在我的自传里写了两大章,Helen翻译了整部书的英文,我在帮她核实“原文真实”。在我动身到英国Leeds大学发表讲演《我的中文处境》之前,我把Helen翻译的这两章英文,转发给两个律师,作为研究你是不是能成为一个案子的旁证材料。
在伦敦街头黑暗中我告诉Helen,她喃喃地说,一部文学作品,成了律师办公室的文件,也是一种下场……
我等了几个月,我知道律师讨厌被打搅。三个月过去了,十月底的时候我请艾琳催问,律师喜欢和律师打交道。我和艾琳又去了事务所,唱白脸安慰角色的独自接待我们。
白脸律师指着大窗说,街对面就是郡法院,那里不是代表公正的地方,很好的案子会失败,很烂的案子会赢了,我很抱歉,你没能在这里找到安宁。
这意思很清楚。这套说辞,也许是他的常备说辞,不是对我说的,是各种版本的一个标准版。
我说,斯蒂夫常去街对面法院……
我扭头看百叶窗,看窗后面隐约的树,我的斯蒂夫,我看到你的背影,你的脚步,你正推开法院大门走进去。
在我的左手边,白脸律师拿起放着的两页纸,是那个红脸律师的信。信是一个月以前写的。白脸律师念起来,医学名词连连,白脸律师停顿说,我爸爸是医生,我都念不溜这些词。
我听着,知道这都是“借口”,让冰冷的拒绝有一点点叙述的人气。奇怪的是,我为听到这些法律说法感觉亲近,是的,亲近,我已经十个月没有听到这类叙述法了。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正面听到这些叙述,我,一个律师妻子,十个月前每天听法律词,就像斯蒂夫你小时候天天晚饭桌上听你的医生爸爸说大肠杆菌、癌细胞转移、阿司匹林。我总是旁听你说案子,我第一次正面听案子。
这份拒绝接案子的信说,医院操作没有错,尸检证明——引用验尸人名字引用细节,我垂下眼,关闭听觉,不再听。演红脸的律师没有花费他夸口的两千美金,他给他的医生看,那医生说,你很难打赢,很难说服陪审团。
白脸律师的手按了按我的手,手离开了,他出去了。等他回来,把一份复印件放在我面前,这是我第一次直面你的尸检报告,九页复印纸,从前是艾琳帮我收着,帮我转给可能接案子的律师,凯瑟琳也收着帮我看帮我转,这时候,它在我的面前。艾琳的手默默搭在我的手背上,企图温暖我吧,她的手象牙一样,是冰冷的,
我喃喃地、清晰地說医生们,说护士们,说医院各科,艾琳提醒我说,这里结束了。白脸律师说,我整个下午腾出来为听你说。
我为什么失神地持续地说?因为一个人面对的死寂真相太大了,然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面对,哪怕我永远不要读这些纸。
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为你申诉?
我想到斯蒂芬·布瑞欧。2013年5月4日他在《时代周刊》发表长文《苦药》,全面抨击美国医疗系统的高额账单,导致众多病患欠费、破产。这是一篇破“时代”的长文,巨长,长到《时代周刊》那一期就发了这一篇文章。诸多的医药名词,我花了几个小时读,布瑞欧点了好几家医院和保险公司的名字,我读着不由为作者担忧,医院系统以及保险公司有强大的法律团队,还不告死作者?!斯蒂夫你说,这作者不怕,他是律师。你说,他写的细节你每天遇到,你为顾客账单搏斗,没有尽头的搏斗。
与医疗系统风车作对的布瑞欧是哈佛出身的律师,畅销书作者,讲坛上宾,他有一个网站专门推销他的书和理念,他的基本理念是:深渊中的美国,眼看要完。
这个人太大牌了,我能求到?你的病因,你的最后一天,他会做剥离分析?你最后一次住院到离世,肺部小手术、术后恢复、ICU,五天,账单是十七万八千美元,保险公司全额支付了。你走了这么久了,一笔麻醉账单仍然不断来催,两千七百美金,执行日期就是你走的那一日,就是我一转身他们插入呼吸器之前的麻醉剂,从此永远中断我和你说话的麻醉剂?我不支付。这张麻醉账单甚至威胁转给追债公司,我不支付。这家大医院在你走后发来服务满意度调查表,我没有理睬,留着这个证据。证明什么呢?我学你做律师的习惯留证据,我指控美国一医院过度收费吗?布瑞欧是非黑即白的律师。他们,律师们,攻其一点以取胜,大牌布瑞欧会怜惜于是垂首个案斯蒂夫你吗?他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属于同一支脉,斯蒂芬是斯蒂夫的一种写法。他指控庞大体系,他真在意人吗?
斯蒂夫,原谅我,我的斯蒂夫,不论是大是小,你的同行,你的律师们,不在意个体的人。我在一次次申诉中一次次崩溃,内心滑落结束自己的边缘,一次一次。假如我放弃,你能原谅我?我不能原谅我。
有人敲门——几乎没有谁敲咱们家门的。一个稍微超重的四十岁不到白男人站在门口,自我介绍并递上一张印着他照片的宣传单。他在竞选州议员,敲选民门。我问他职业,说是律师。什么方面?错误死亡。上庭吗?上庭。我看他的姓,东欧的?他说是波兰裔。这人敲门求选他一票,因为我登记的是民主党选民,我被民主党亚裔竞选后援圈中,而这是送上门来的斯蒂夫你的律师吗?
我就说你,你一半波兰裔,你是律师,你错误死亡。我哭起来。这个敲门求选票的把他的事务所联系方式写在我的手机里。不知道有几位竞选人同时拉业务?艾琳知道他(艾琳对名人关注),你的法律业务接受者克里夫也知道他,为他捐款。我们这个郡的民主党人很多给他捐款,你知道,这里白人居多,明而不宣的,他是白人,自己人的自己人。
没有你开车带我,第一次,我没有去投票站,我填写了缺席投票。乔治亚两党竞选十分激烈,尤其是一个黑人女性据说要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州长。结果她落选了,但是那个民主党律师出线了,他选上了。我用邮递方式,投了他一票,两党州长竞选人都没有投,我的投票表只有这个律师一栏涂满,私心希望他能帮你?私心害怕他知道没有我这一票就会拒绝你,我的恐惧不是荒谬的,这个年轻政客会知道的。他一年三个月在州议会,其余时间还要讨生活,艾琳说,她联系这个律师(她喜欢和所有有来头的人交往),现在他忙州里大事,禁枪、教育投资、医疗保险,一直要到明年初的时候——因为要过感恩节、圣诞节、新年,律师都忙着结案,总结年终税务,你也曾经很忙。
和对待每一个潜在的可能为你力争的(为案子不为你)律师一样,我也做了这个律师的功课,九年从业经历,三个女儿,一开始就做死亡类案子——因为这个一旦赢,是大钱,而他只有九年从业经历,身体肥肥,粉嫩的脸,甜甜地笑,也许可以争取选民的心。对于你这样的案子,思维是不是锐利,有没有深挖的能力,有没有足够的时间付出,我打问号,凯瑟琳也怀疑。但是我们在末路了,律师,我是说,够格的律师,放眼看去都是投机者,投机的能力半斤八两。凯瑟琳叹气,太难找到那一个律师,斯蒂夫,是斯蒂夫的最理想律师。
我给凯瑟琳看了律师写的拒绝信,是演红脸主打律师写给演白脸安慰律师的,凯瑟琳读了,皱眉说,这么烂的文字!落魄摄影家凯瑟琳,不断写环保提案,她的文字功力因此锤炼得不俗。可怜Helen翻译的我的自传,得国际翻译奖的Helen,随着退信,那份文学自述英文翻译稿也从律师电脑里清除了。也许从来没有被打开过,没有被看一眼。
我和凯瑟琳决定,把你的最后时刻表,你的案例的要点,最后修改,请艾琳预约这个民主党新秀死亡律师。同时,我们(凯瑟琳作我的英文笔)跟你的老友茹本(大法官秘书茹本)报告我们的失败,问问她还有什么建议。
你妹妹珍妮,帮我修改你的最后时刻表,因此她总算看到了你最后时刻的一个连贯的线索,而不是隔空听说。她边修改边说,她不继续参与了,她的生活要向前看。一个中年失业从外国回到本土住在你妈妈公寓每天两杯酒的女人,生活如何继续,那是她的问题,也是我的你的问题,因为她是我遗嘱的唯一继承人。
我在网上查到,那个白脸安慰律师的业务包括做遗嘱,于是,告辞之前我询问遗嘱问题。
你有多少资产?白脸安慰律师立刻问。他的脸上有疤痘,我第一次见他就注意到,以为是天花留下的。他问我的财产时候,脸涨得通红,疤痘立刻多了起来,迅速密布整张脸,这是不是红斑狼疮呢?我想,斯蒂夫,你后来脸部有些发红,皮肤科医生说是头皮油脂流到脸上,涂膏药会好转,但是不会痊愈,医生说他自己也有。我在网上搜索,我怀疑,这类表现和免疫系统有关,我面前这个疤痘丛生的律师有免疫系统问题吗?这个捞到案子找能手分享的角色,无力为你抗辩,他能抵抗自己身体隐藏的疾患?他也是医生的儿子,懂得医学名词的意思,那又如何呢?我没有吱声,我提示,我没有负债,没有后裔,也许值一百万以上。他立刻说,他代理的客户有一千万的、一亿的,我再次提示,我是作家,有版权的问题,他能够给出建议吗。他立刻说此地名流《飘》的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遗产管理,提到他侄女婿(中国人)和侄女在上海做专业词汇字典翻译,说他女儿在海地的慈善机构工作,那里人穷得一个礼拜只吃三顿饭,可以捐遗产。我打断他说,公共电台让我们听众捐钱,其中有一部分钱会进食物银行,我听着想,穷人超级肥胖,吃得太多……斯蒂夫,你会不喜欢我这么说,但是,你可能同意。
我甚至想到求诺亚帮助,你走后他无所顾忌地掠夺你,我居然不计较了。我先问了他的母鹰犬罗润,她还在租你们的办公室,诺亚没有像他声称的那样搬走,他们都在那里,蛋也在,律师们的日子没有任何变化。我问罗润是否认识本城起诉医疗事故导致死亡的律师事务所,我知道她不懂这类案子,但是她在大律师事务所干过,应该联系广泛。罗润得到我的容许,给退你案子的红脸律师打电话,收到红脸律师私人顾问医生的看法。原谅我不能抄写了,太伤心了,还是那一套。罗润说,最敢打的可能是诺亚,她以为诺亚一直在掌管你过世的案子,她这才知道诺亚和你我的过结。追溯误诊、起诉医生,而不是起诉医院,她以为也许是一条路。她完全不懂,但是她说她懂得律师起诉医生会非常费钱。我想到过。前一家大医院误诊并延迟治疗你咳嗽的问题,我想过去那家医院要诊断报告。
我起诉隶属Northside大医院的肺科医生?起诉马路对面和Emery大学合作的St.John大医院的肺科医生(两个)?他们看你咳嗽,拍片看到你肺部有点水但说没关系。你的咳嗽继续加剧,我请我的家庭医生为你看诊,她为大医院醫生关心教学胜于关心病人而担忧。在第一家大医院没有在意你咳嗽三个月之后,你发生第一次中风。你能说话后的第一件事,你惊奇地说,我不咳嗽了!然后,你继续咳嗽……我要分别起诉亚特兰大两大医院两个肺科?!
起诉前一个耽误诊断,起诉后一个两次小手术严重错误,给你抽水时气体进入肺部,会造成致命的肺塌陷,于是立刻又给你做抽气手术!!但是哪个律师会接起诉医生的案子呢?医生比病人更被法律保护,也许,我在自投罗网。罗润提到诺亚敢打。你离世后罗润来我家探望,我告诉她我想卖房,我的动机其实是预设她会传话给诺亚?我希望诺亚有感于多年友谊于是手下留情,然而,诺亚毫不留情地指出,我可以卖房还办公室租金。诺亚是法庭打斗天才——你赞许地说过,但你同样知道,他不回顾客电话、拖延案子,他将如何整理你的案子?他曾经动不动敲你办公室门框,问你任何进入他脑子的法律问题。本能地他又会想敲门,问关于你的案子的问题……
走到这一步了?纵然我腆着脸求诺亚,你要他代理你吗?你会不会对我说,缄默,不要给他有关我的疾病材料,请为我保持尊严。
我向茹本最后呼救。她回了封长信,信的最后一段,以你的口气说,亲爱的Xinxin,let it go,照顾你自己的身体。我没有回她。她也说到律师接案子要考虑花费和时间,假如有律师接案子,少说两年一般五年,律师需要案子的收入来养家糊口。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求了。这个圈子多么窄小。我没有任何人(律师,朋友,家人)可以讨论你了。
我做了一个梦,斯蒂夫,你站在我面前,穿着一件灰色的衣服。我有一点疑惑,你有灰颜色的衣服吗?我靠在你的怀里,你个子高,我的手扒着你胸的下沿,你的肚子微微有一点隆起,我在你的怀里,轻轻地敲一敲,我有时候会这么做,是一个玩笑,是一个警告,斯蒂夫,注意减肚子啊。
梦醒,我在想,灰色衣服,你有一件的,你的健身运动衫。
我个子矮,在你的怀中,头到你胸口上,手搭在你胸口下,我轻轻敲一下你的肚子。
这是你和我一个真实小动作,天上人间,本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