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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意境之超越与境界之复归的时空对话

2019-07-26李亚楠

艺术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境界意境

李亚楠

摘 要:意境与境界二者以对话的契机昭显出超越——复归的关系结构。从意境跨越到境界的过程可以用“入”与“出”来表示。在意境中深入于艺术作品背后的宇宙本体的体悟,而在境界当中探求真理,返还人生境域,突显审美人生境界,这便是“中国艺术精神”。

关键词:意境 境界 入乎其内 出乎其外

在学术界当中,人们常常有意或无意地将意境与境界的概念混用,不分轩轾。期间,尤以清末意境说的集大成者王国维先生为最,他论著的《人间词话》中并未将意境说与境界说做明显的区分,至而好丹非素,而是交替运用,特别是将境界直接指代意境的概念。其实,二者的概念并非等同,意境说虽说是在境界的延发中生成的,但境界的内涵要远远大于意境的范畴。而从意境跨越到境界的过程可以用超越——复归的结构,即“入”与“出”来加以表示。关乎“入”与“出”,笔者借以王国维的“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来说明。

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意境还是境界,都与“境”关涉,“境”原意为疆土界限,常与“竟”字代之,而“竟”又是“界”的同义替换词,以致之后便直接将“境界”二字连用,意指上述的指称。而至东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境”或“境界”一词便赋有了精神方面的内涵,而后唐代的王昌龄深受佛教的影响,从而首次提出“意境”这一概念。藉此,意境说在往后生发出多元各异的情性及理论枝丫。为阐明意境与境界之间“入”与“出”的关系,本文将从“浑”之三义(即“浑然一体”、“反虚入浑”、“浑然天成”)来论述意境与境界间的关联。

一、意境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境”之范畴在唐代被正式标举,形成一个独立的范畴——“意境”,但其思想肇始于儒、道、释三家学说。而与意境直接相关的,既有“浑然一体”的艺术体验,又有“反虚入浑”的艺术形象追求。下面分而论之。

1.艺术体验之“浑然一体”

“浑然一体”是指在审美活动中主体与客观事物的相互交融以及相互转化,即“‘境(造型艺术的画面、文学作品的文字)的质感、肌理与气韵,吸纳主体的感知,浑然成为一体。”其实,这正如唐代司空图所言的“思与境谐”,即心与物、情与景在艺术体验当中熔于一炉,继而生成意境。

意境的情景交融式理论的上限可以追溯到中国“诗言志”、“诗缘情”的诗歌创作方式,并且以主体的“意”来支配“诗”。唐代的王昌龄在其《诗格》中明确提出意境说,他将“境”分為“物镜”、“情境”、“意境”三大类。具体来说,“物镜”主要是指自然大川的境界;“情境”是指表达人生情感、生活感受的境界;而“意境”便是将前两者浑然融彻为一,它表现为客观之景象与主观之情感的合一。王夫之也在《姜斋诗话》下篇中讲到:“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王国维认为艺术作品的上乘之作便是情与景的交融,从而达到“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写境”与“造境”主客合一的最高境界。“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是王国维有关意境的两个重要的命题。“有我之境”是指主体带着强烈的情感来观察客体,并使外物也浸染上主体的主观情感。可见,王国维直接继承了叔本华的理论,即“主观的心情,意志的影响,把它的色彩染上所见的环境。”而“无我之境”并非真“无我”,而是将“我”物化于客观物镜中,王国维成功地打破了“有我”与“无我”间的界限,从而将“我”与“物”有机地交媾起来。故此,我们并不能简单将情景交融概括为“1﹢1=2”的模式,而应是在心物相合的基础上实现对象化的存在。具体而言,若用实践美学的观点加以解释,客观之景早已是“人化”了的景,而主观之情亦是“对象化”了的情。这正如李泽厚先生言“自然的人化”。可见,它们二者均体现为一种纵深感,实则景中之情,在客观形象中彰显着主观情致;情中有景,在艺术意蕴中涵接着艺术形象。因此,王国维的意境理论的两大内质便是情与景,这便构成了王式意境说的特色。若将王氏的意境理论与王昌龄的“三境”说相比较,可以看出两者间的关联,“有我之境”是与王昌龄的“情境”相符合,而“无我之境”便于王昌龄的“意境”相通。

近现代的朱光潜与宗白华亦秉承了传统的情景交融的理论。朱光潜认为艺术(诗)的境界就是“情趣与意象契合”。而宗白华主张“意境是‘情与‘景(意象)的结晶石”。但需要注意的是,两人的景之“意象”所表征的含义大异其趣。朱光潜的“意象”是由我及物,即将主体的情趣外在化为艺术形象。若说王国维的“无我之境”是将我化于物,这可以看作一种内隐的话,那么,朱光潜的“情趣的意象化”便是一种外显。而宗白华强调的“意象”是“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因而这是一种“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虽然宗白华也强调“意象”是外物富含于主体的主观情感中,从主体出发来映照万物,但其将主体的情感上升为一种更为深层次的创构,即融入了一种形上的生命体悟,终臻宇宙(道)的最高灵境。其实,较之三者间的关系,笔者认为三者在表层的内涵中一致,但其三者的外延却大相径庭。

“浑然一体”可以看作是意境说特点的一般规定性,是意境说的现实体验基础。若以情景交融形成的“浑然一体”的命题来全面地了解意境学说的内涵的话,不乏有些空洞,故我们有必要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去挖掘其内质。

2.艺术形象之“反虚入浑”

“反虚入浑”是指在审美活动中主体对实象进行否定性体验,然后创生非表象的形象,即“象外之象”。在“象外”中“入”得宇宙空间,至此打破了时空的界限,并置小我“大化”于宇宙之中“游心太玄”。足见,意境说的此义便是本文“入”的深层涵义所在。

“象”的思想发展经历了肯定——否定的过程。在《易传·系辞传》中对“象”赋予了积极的内涵,并且更加趋向于艺术形象。《系辞传》说:“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这段文字形成了一条以“象”为中介的“言——象——意”的链条,它表明了两个层次:一是“言不尽意”,即语言或者概念不能完全加以表达;一是“立象以尽意”,即形象可以将内在的意味表达得很清楚。换言之,这一命题将“象”与“言”作了明显地分别,亦同时又论述了“象”对于“意”的特殊作用。

中国古典美学始基于道家提出的“道”,“道”是宇宙万物的本体,“道”是“虚实”与“有无”的统一。对“道”的终极关怀便是要求人们进入一种“体道”的境界,而若囿于有限的“象”是无法抵达对“道”的观照,故而为了达“道”必须超越具体的“象”,在此基础上便可“虚室生白”,进入审美观照当中。至此后,“象”便形成否定性的界定。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意象”范畴学说正式形成。王弼提出了“得意忘象”的命题。王弼在前人的基础上很好地对“象”进行了辩证的论述,在审美观照中,主体不必执系于表层有限的物象,而更应深入到无限的时空当中去思冥“万古长空”。

在唐代,刘禹锡对“意境”范畴作了明确、简洁的本体论规定,即“境生于象外”,由“象”萌生至“象外”,并将两者区别释义。“象外”并不是有限之物象,而是为了获得“境”就必须突破有限的“象”去探求无限之“象”,即庄子所谓的“象罔”。司空图继而提出了“象外之象”,该命题与刘氏的“境生于象外”会通,他亦是从实象与虚境中来探求意境说的关联。

王國维十分赞赏严沧浪的兴趣说,即“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他认为沧浪的兴趣说,其关键在于悟得背后之真理,寻迹境外虚灵境界。

其实,纵览意境说的前两义,我们不难发现,总体呈现出由现象到本质的不断深化的过程。合言之,“象外之象”命题是“意境”范畴较之“情景交融”的内质规定性。基于此,意境说的真正含义才得以完整展现。在“象外之象”中既系有“象”之二维度,又并不失彼此间的关联。因而意境说是“象”与“象外”融通汇一,即“是一个即有有限即无限的‘意象征。”中国古典美学认为意境说的实质便是:“艺术家只有取‘境,创造出来的艺术作品才能‘妙,才能通向作为宇宙本体和生命的‘道(‘气)。”因此,意境说所作用的对象是由艺术作品反映其背后的“志”。但究其根,意境说仍还玄游于形上的宇宙真空当中,并未落实到现象界中,因而这样的人生未实现圆满状态,故需进一步提出境界的学说。

二、境界

“浑然天成”指的是主体在艺术活动中生命力的体悟,即“自然天真”。这种生命力的活跃含蕴着主体自身的人格修养。可以说境界是意境说的外在显现,它是将“意境”范畴的形上学说直通到了人生境界的场域,也就是“要把握到此精神具有者的具体人格”。较之与“反虚入浑”之、“入”,境界说显然是一种“出”。境界说的内核用海德格尔借用诗人荷尔德林的一句名言来讲便是“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种“诗意”并非超轶于现象界之外,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复归自然,此时的自然历经感性自然——“象外”的自觉——人自由生命的显现。显然,境界中的“出”实则是“返”。在“返”中映显现实人生境界的存在价值与最高理想。

回顾中国古典美学,先秦老子强调的便是“道法自然”,可见道家将“自然”视作最高哲学美学范畴。在唐五代孙过庭提出“同自然之妙有”,荆浩得出“度物象取其真”的论断。在这两个命题中“自然”与“真”都表征着自然物的生命境界。笔者认为这种所谓的生命境界可以深层次突显出人格的独特魅力,将生命与人格同时标举,谓之境界的真理性。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开篇便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那么,何谓“境界”,在王国维看来是“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这种能够抒发真性情的艺术作品王国维称之“不隔”,而与之对应的是雾里看花,情感缺欠的“隔”之作品。“隔”是没有生气的,“不隔”则是生机盎然。需注意的是,王氏之“真”除了有真实性之外,更加侧重于生命的扩张。显然,王国维的境界说中含有生命哲学的内容,但这种生命活力并不是悬在形上的绝对世界中,而是将其注入于人格修养当中。王国维强调“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词乃行情之作,故尤重内美。”其中,“修能”指的是后天的外在修饰,而“内美”是与修能相对的与生俱来的美好品质。因此,王国维便更加突出人格的重要性,他申述的是主体彰显的人生境界,可见,王氏的境界理论囊括了一种以人为本的哲学观念。

王国维进一步将人生境界的修炼分为循序渐进的三大类型,他认为能够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经的三大境界:第一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境界描写的是主体在求索期登高远望,不断寻觅并追求目标的过程;第二境界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境是主体为了目标付出艰辛的努力;第三境界则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一境界是有所获之境界。在此境中显示出主体成功后的欢愉,终而荣获人生自由境界。“回头蓦见”终究仍是一种“出”(“返”),在那灯火将尽处,人却始终留置在那处,继而照亮了存在的显现真实性。

宗白华按照人格所处的不同层次将境界划分为:功利境界、伦理境界、政治境界、学术境界、艺术境界和宗教境界。而唯有在美之艺术境界中才能“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笔者认为“最高的心灵”是一种深入宇宙时空的生命灵境,而将其“肉身化”便是寄托于主体人格修养身上。同时,也唯有人格境界的提升,主体才能更好地融入艺术境界当中,并且把握宇宙人生的奥秘与灵魂,在宗白华看来,“道”是直探宇宙生命的体现。他也将“道”放在艺术意境结构特点的首位,可见他将“道”视为意境的最高境界。而若想臻达此境,首要前提便是要对主体有人格修养方面的要求,即:“然此境不易到也;必画家人格高尚,秉性坚贞,不以世俗利害营于胸中,不以时代好尚惑其心志:乃能沉潜深入万物核心,得其理趣,胸怀洒落。”因而,这是一个双向辩证的发展过程。总之,宗白华的意境说可以说是一种不断趋于二深之过程,他首先将境界深入于背后的精神——宇宙生命;次而又深入至所领悟的精神中把握主体的人格。

西方现象学派的代表人物海德格尔认为“此在”是“存在”的基础,换言之,唯有“此在”才是通往“存在”的澄明之路。 可见,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他们均强调现实的生成性,在现实不断提升的生命至境中追寻艺术化式的踪迹。艺术的最高灵境不啻是内在生命的涵养,还在于维系着人生化的追求。这恰好响应了现当代学者们提出的“人生艺术化”的口号。何谓“人生艺术化”?笔者认为此概念并不是要有意地将现实人生变成艺术,若直接将现实变成艺术的话,那其结果必然会导向虚无主义。真正意义上的“人生艺术化”在于倡始实践主体逐渐在内质中涵养一种美的艺术精神,在审美精神当中不断滋养人生命中所需的性情,促导实践主体的人生境界中融裹着关乎生命意义与人生态度的美的价值旨归。这是一种广义的美。“人生艺术化”所宣说的不是形上的艺术生命,而是于现实生命中融接审美精神。故此,在人生境界中含有美、善、真的介质,并在境界中达到了统一,即“‘美是意象世界,‘真是存在的本来面貌(本然的生活世界),‘善是人生境界的提升。”这难道不正是西方海德格尔的“诗意地栖居”的另外一种界说么?惟其如此,此处的境界臻至了最高的实境,即“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渊明·饮酒)

结语

从意境到境界,以境为介质形成内外二因子,这二者间的关系便充分展现了艺术活动的全部过程。综言之,意境与境界二者以对话的契机向读者们昭显出超越——复归的关系结构,即这二者的关系“摒斥了单纯二分法;更否认‘二元论为真理。……宇宙与生活于其间之个人,雍容洽化,可视为一大完整立体式之统一结构。”中国特色的意境与境界不但是美学理论,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为现实人生供应需求。换言之,实践主体如何短暂地超脱有限的物质界的形役,至而获得精神的慰藉,而又如何在现世中调和有限与无限的对峙,在有限的生活当中享承着无限的意味,最终在现世中显现为本然状态,展现人生境界的审美价值。显然,在境界当中是包含有意境说的,这便是冯友兰所言的“天地境界”,既能觉解到宇宙超脱精神,又能步入社会人生,深切地投入于人格的陶养,从而获得一种最高的人生态度。可见,从意境跨越到境界,这一对话过程体现为艺术——“道”——人格三者相承接的动态张力维度。一言以蔽之,它对内连着意境(成物),对外系着境界(成人)。在入—返中体悟“中国艺术精神”。

关乎意境与境界的说法学界一直都呈现为一种聚讼不已的状态,笔者试着以对话的形式将二者进行了连接,以致来区分出二者间一直混同的状态,同时也进一步说明二者间的联系,这也为本篇的重点所在。熟不知笔者这样论述以为然否?

注释:

赖贤宗.意境美学与诠释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王国维,施议对译.人间词话[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宛小平,张泽鸿.朱光潜美学思想研究[M].商务印书馆,2012.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周易·系辞上》

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商务印书馆,2010.

宗白华全集[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蒋国宝,周亚洲.生命理想与文化类型[M].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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