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史记》篇名《秦始皇帝本纪》
2019-07-26王子今
王子今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北京 100872)
《史记》关于秦始皇帝时代的历史记录,主要信息集中于《秦始皇本纪》之中。秦帝国自成立至覆亡的全部历史,大体可以由此表现。这一重要历史文献,历代著述有不同称谓。其中颇有突出强调“帝”字,应符合秦王政起初的行政设计思维。班固《典引》明确可见《秦始皇帝本纪》题名,应是较早的有一定可信性的文献史遗存。后世亦有文献学著作称《秦始皇帝本纪》者。这一情形,可以启示我们思考《太史公书》原始篇名复原的可能性。由此考察秦王政指示其主要助手“其议帝号”的政治思想动机与秦帝国的行政构造,对于深化对秦统一的认识,是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的。
一、《始皇纪》《秦皇纪》《秦始皇纪》《始皇本纪》
《史记》卷6关于秦始皇事迹的记述,集中了秦始皇时代政治思想史以及军事史、行政史、工程史的诸多信息,列为“本纪”的第六篇,我们看到的《史记》诸本题“秦始皇本纪”。其实,对于通常题《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的这篇重要文献,历代著述也可以看到其他题名形式。例如《始皇纪》《秦皇纪》《秦始皇纪》《始皇本纪》等。
宋人著述说到《史记》此篇,可见《始皇纪》题名。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卷8《七国形势考上·秦》“西海”条引“《始皇纪》”[1]219。其《困学纪闻》卷17《评文》亦引“《始皇纪》”[2]。又程大昌《雍录》卷1《秦·秦宫杂名》“阿房二”条引“《始皇纪》”,《雍录》卷7《地名》“坑儒谷”条则作“《史记·始皇纪》”[注]⑦ 参见程大昌《雍录》,明《古今逸史》本。。叶大庆《考古质疑》卷6亦作“《史记·始皇纪》”[注]参见叶大庆《考古质疑》,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朱熹《晦庵集》卷72《杂著·古史余论·本纪》同样引“《始皇纪》”[3]。引用此篇称《始皇纪》者,宋人著作又有王楙《野客丛书》卷28“名与本传不同”条[4]319,《事物纪原》卷7“阡陌”条[注]参见高承《事物纪原》,明弘治十八年魏氏仁实堂重刻正统本。,叶梦得《石林燕语》卷2[5],罗大经《鹤林玉露》卷5“吕秦牛晋”条[6]等。
又有称《秦皇纪》者,如明陈文耀《天中记》卷38《书》[注]参见陈文耀《天中记》卷38《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或称《秦始皇纪》,如宋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卷8《七国形势考上·秦》“燕、酸枣、虚、桃、邢”条引《秦始皇纪》[1]214,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卷5《孺》“甯越一篇”条引“《史记·秦始皇纪》”[7],黄震《黄氏日抄》卷51《读杂史一》“秦始皇纪”条:“《史记》载始皇正月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古史》作正月旦生于邯郸,因名政。语简而意益明。”[注]参见黄震《黄氏日抄》,元后至元刻本。王观国《学林》卷5“觚甬”条:“《史记·秦始皇纪》曰: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孥帑”条:“《史记·秦始皇纪》曰:乡使二世除去收孥污秽之罪,……。”卷8“陬”条:“《史记·秦始皇纪》曰:始皇上邹峄山……。”卷10“并”条:“《史记·秦始皇纪》曰:并海上,北至琅邪。又曰:遂并海,西至平原津。又曰:并海,南至会稽。”[8]王楙《野客丛书》卷26“宫殿”条:“《秦始皇纪》言作阿房宫甘泉殿。”[4]303又明人汪砢玉《珊瑚网》卷22《法书题跋》“岳州诸法帖”条亦引《秦始皇纪》[注]参见汪砢玉《珊瑚网》,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又可见称《始皇本纪》者。文例有的较早。如《汉书》卷62《司马迁传》列述《史记》篇名,言“《始皇本纪》第六”[9]2720。《汉书》卷36《刘向传》颜师古注引晋灼曰:“《始皇本纪》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辄射之。又言工匠为机,咸皆知之,已下,闭羡门,皆杀工匠也。”[9]1954《水经注》卷3《河水》:“按《始皇本纪》:西北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属之阴山。”[10]《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颜师古注:“《史记·始皇本纪》云章台在渭南,……。”[9]3573宋人程大昌《雍录》卷1《秦·秦宫杂名》总叙:“太后虢宫在岐州虢县。《庙记》曰在城外,《始皇本纪》谓在雍也。”又同卷“祈年宫”条:“《黄图》祈为蕲,且曰穆公所造。《庙记》曰:宫在城外。而《始皇本纪》则曰在雍。皆以世远难究其的也。”⑦
所谓《始皇纪》《秦皇纪》《秦始皇纪》《始皇本纪》等,都可以理解为《秦始皇本纪》的简称。
二、李廌《秦皇帝本纪》说
《史记》卷6关于秦始皇帝事迹记述的内容,又有题名《秦皇帝本纪》者。如宋人李廌《师友法言·史记讥武帝》可见《秦皇帝本纪》之说:“司马迁作《史记》,大抵讥汉武帝所短为多,故其用意远扬雄、班固之论不得其实。见班固《司马迁传》。《秦皇帝本纪》,皆讥武帝也,可以推求。”又特别说道:“《秦皇帝本纪》,皆讥武帝也,可以推求。”[注]参见陈亮辑《济南文粹五》,苏门六君子文粹卷49,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与前说《始皇纪》《秦皇纪》《秦始皇纪》《始皇本纪》等不同,此篇名鲜明显现了“皇帝”名号全称。其中,“帝”字的出现,是引人注目的。
《宋史》卷444《文苑传六·李廌》说,李廌识见超群,文采杰出,曾经得到苏轼的赞许:“轼谓其笔墨澜飜,有飞沙走石之势。拊其背曰:‘子之才,万人敌也。抗之以髙节,莫之能御矣。’”[11]李廌《师友法言》,应当是有较高文化品级的述作。
三、班固笔下所见《秦始皇帝本纪》
《秦皇帝本纪》篇名,“皇帝”名号是完整的。
前引《汉书》卷62《司马迁传》可见《始皇本纪》之称。然而,同样的班固的著述中,亦有题此篇为《秦始皇帝本纪》者,值得引起《史记》研究者注意。班固是对司马迁有专注的考察与研究,对于太史公《史记》多有继承的史学大家。所谓“秦始皇帝本纪”最早见于班固的文字。《文选》卷48班固《典引》序文写道:
臣固言:永平十七年,臣与贾逵、傅毅、杜矩、展隆、郗萌等,召[注]“召诣云龙门”,《两汉全书》作“如诣云龙门”。董治安主编《两汉全书》,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12月版,第9319页。诣云龙门,小黄门赵宣持《秦始皇帝本纪》,问臣等曰[注]中华书局据胡克家刊本影印1977年11月版“臣等对曰”,中华书局据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初编本1987年8月影印版《六臣注文选》作“臣对”。严可均校辑《全后汉文》同。:“太史迁下赞语中,宁有非邪?”[注]张铣注:“天子令问固等云:太史司马迁赞始皇语中,何处有非也。宁,犹何也。”臣等对曰:“此赞贾谊《过秦篇》言[注]吕向注:“司马迁秦始皇赞中全述贾谊此篇以明秦事。”中华书局据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初编本1987年8月影印版《六臣注文选》“此赞贾谊《过秦篇》言”,中华书局据胡克家刊本影印1977年11月版“言”作“云”。严可均校辑《全后汉文》同。,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易绝也。此言非是。”[注]李周翰注:“固对:此赞以《过秦》篇为非是也。”即召臣入,问:“本闻此论非邪,将见问意开寤耶?”臣具对素闻知状[注]张铣注:“既有此对,天子召入更问之。固终奏闻此论为非也。固又具对本所闻知是非之状于帝矣。素,本也。”。诏因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注]李善注:“《司马迁书》曰:‘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孝经》曰:‘扬名于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注]刘良注:“帝言:司马迁以陷刑故,乃反微其文讥刺朝廷,贬损汉世,非义士也。”。司马相如洿行无节[注]吕延济注:“谓私于卓氏女。”,但有浮华之辞,不周于用[注]吕向注:“周,备也。”,至于疾病而遗忠[注]李周翰注:“谓将死之时,述天子之德,遗其忠迹而死。”,主上求取其书,竟得颂述功德,言封禅事。忠臣效也。至是贤迁远矣。”[注]张铣曰:“言相如以此贤于迁,相去远也。”臣固常伏刻诵圣论,昭明好恶,不遗微细,缘事断谊,动有规矩。虽仲尼之因史见意,亦无以加[注]刘良注:“刻,治也。圣论,云司马迁非义士之论也。因史见意,谓修《春秋》褒贬之。”。臣固被学最旧,受恩浸深,诚思毕力竭情,昊天罔极[注]李周翰注:“被学,谓为学官也。最旧,言久也。浸深,极深也。毕,尽也。言报天子之恩如天之无极。”!臣固顿首顿首。伏惟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扬雄《美新》,典而无实。然皆游扬后世,垂为旧式。臣固才朽不及前人,盖咏《云门》者难为音,观隋和者难为珍。不胜区区,窃作《典引》一篇,虽不足雍容明盛万分之一[注]吕延济注:“雍容,美也。言不足以言天子美明之盛德,所冀万分,而得其一分也。”,犹乐启发愤满[注]中华书局据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初编本1987年8月影印版《六臣注文选》“犹乐启发愤满”,中华书局据胡克家刊本影印1977年11月版无“乐”字。严可均校辑《全后汉文》同。,觉悟童蒙[注]张铣注:“乐,谓乐为其事也。”,光扬大汉,轶声前代[注]刘良注:“轶,过也。言光扬大汉之美,过声于前世圣帝明王也。”,然后退入沟壑,死而不朽。臣固愚戆,顿首顿首。
《典引》序是考察班固之司马迁观的重要资料。其“光扬大汉”的思想主导,当然不能直接帮助我们观察、理解和说明秦政、秦史和秦文化,但是间接的积极意义也是应当予以肯定的。班固这段文字,明确称通常所谓《秦始皇本纪》为《秦始皇帝本纪》[注]参见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据胡克家刊本影印,1977年版,第682页;萧统编,李善、吕延济等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据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初编本,1987年影印版,第916~917页;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14页。。“帝”字赫然醒目,也可以启示我们深思。
班固《典引》序文中出现的《秦始皇帝本纪》,有可能是《史记》卷6较早的篇名,或者是原始篇名。
四、《秦始皇帝本纪》与《始皇帝纪》《始皇帝本纪》
宋人其他著录,也有称《秦始皇帝本纪》者。如欧阳修《集古录》卷1“秦度量铭”条:“右秦度量铭二。按《颜氏家训》,隋开皇二年之推与李德林见长安官库中所藏秦铁称权,傍有镌铭二,其文正与此二铭同。之推因言司马迁《秦始皇帝本纪》书‘丞相隗林’,当依此铭作‘隗状’。”[注]参见欧阳修《集古录》卷1“秦度量铭”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苏轼《石鼓歌》诗句“峥嵘开元寺,髣髴祈年观”,宋人王十朋注:“元肃《秦始皇帝本纪》注:祈年宫在雍。”[注]参见苏轼撰,王十朋集注《东坡诗集注》卷2《古迹·凤翔八观》,《四部丛刊》景宋本。明清论著亦见同样情形。如明隆庆《岳州府志》卷9《秩祀考》“湘妃庙”条:“《史记·秦始皇帝本纪》: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对曰:闻之尧女舜妃,昔葬于此。”[注]参见钟崇文纂修《隆庆:岳州府志》,明隆庆刻本。清戴祖启《尚书协异》卷上也作“《秦始皇帝本纪》”[注]参见《尚书协异》,清嘉庆元年田畿刻本。。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卷13《秦东门铭》:“案《史记·秦始皇帝本纪》:三十五年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注]参见凌廷堪《校礼堂文集》,清嘉庆十八年刻本。写作“《史记·秦始皇帝本纪》”。雍正《陕西通志》卷46《祥异一·秦》引“九年四月,寒冻有死者”及“三十六年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使御史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都注明历史信息出处为“《史记·秦始皇帝本纪》”[注]参见沈青崖撰《雍正:陕西通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清末崔适著《史记探源》,有文献学者评价,“对《史记》作了较为仔细的校阅和辨正。”[12]时人或称许其“扬真汰伪,执简御繁”“是真二千年来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之书矣。”[13]卷3《十二本纪》即明确题“《秦始皇帝本纪》第六”[14]。
《通志》卷4《秦纪四》:“始皇帝名政,虎口日角大目,长八尺六寸。年十三即位,王年尚少,国事皆决于大臣。”“上病益甚,乃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七月丙寅,崩于沙丘平台。在位三十七年。年五十,或云五十一。丞相李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高乃与公子胡亥、丞相李斯阴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扶苏者,而更诈为丞相李斯受遗诏,立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扶苏、蒙恬,罪数以罪,赐死。”[注]郑樵撰《通志》,中华书局据《万有文库》《十通》本1987年1月影印版,第61、64~65页。“罪数以罪”,前一“罪”字为衍文。《四库全书考证》卷33《史部·通志上·卷四秦纪》:“《始皇帝纪》:‘更为书赐扶苏、蒙恬,数以罪,赐死。’刊本‘恬’下衍‘罪’字,据《史记》删。”[注]参见《四库全书考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所谓“《始皇帝纪》”和“《始皇帝本纪》”,都保留了“始皇帝”的“帝”字,同样值得我们注意。
“《始皇帝纪》”和“《始皇帝本纪》”,其实也都可以看作《秦始皇帝本纪》的省写形式。
五、《秦始皇帝本纪》与“朕为始皇帝”宣言
《秦始皇帝本纪》篇名中“帝”字的使用,是与秦始皇“采上古‘帝’位号”“朕为始皇帝”的明确表态相一致的。
太史公记述了有关“帝号”议定的具体情形,秦始皇“令丞相、御史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指示“其议帝号”,又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并宣布“朕为始皇帝”[15]235-236。《秦始皇帝本纪》篇名,突出了“帝”字,与正文内容完全符合[16]。
《史记》卷28《封禅书》对于秦人的信仰史有所回顾,其中突出显示了秦人对于“帝”的特殊崇敬。秦史记录中可以看到,军事征伐与民族争斗,秦人每得进取,往往都有对于“帝”的恭敬纪念。
秦襄公立国,即所谓“攻戎救周,始列为诸侯”的记录,体现出秦建国史的起始。随即有对“祠白帝”的“西畤”的经营:“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駵驹黄牛羝羊各一云。”后来有秦文公东进的成就:“其后十六年,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秦德公则确定以雍作为秦文化新的根据地,同时营造了行政中心:“作鄜畤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后子孙饮马于河’,遂都雍。雍之诸祠自此兴。用三百牢于鄜畤。”[注]秦德公时代在雍城建设中,有体现神秘主义风格的政策。参见王子今《秦德公“磔狗邑四门”宗教文化意义试说》,载于《中国文化》总12期;《周秦文化研究》,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陇右文化论丛》第2辑,甘肃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有关秦人所“作”诸“畤”的信息,很可能来自秦国史书《秦记》的有关记载[注]《史记》卷15《六国年表》:“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第685页。参见王子今《〈秦记〉考识》,载于《史学史研究》1997年1期;《〈秦记〉及其历史文化价值》,载于《秦文化论丛》第5辑,西北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有关雍地神学中心地位的形成,记录应当是准确的。祠祀设置“畤”的确定与奉祠对象“帝”的尊崇,是秦历时长久的神祀体系的基本建构。随后,“德公立二年卒。其后四年,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其后十四年,秦缪公立,病卧五日不寤;寤,乃言梦见上帝,……而后世皆曰秦缪公上天。”秦国君主“梦见上帝”又自身“上天”,君权与神权有直接结合的趋向。“缪公立三十九年而卒。其后百有余年,而孔子论述六艺,传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禅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秦信仰世界的秩序,被史家进行了与东方传统的比较分析。“其后百余年,秦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后四十八年,……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畤栎阳而祀白帝。”“其后百二十岁而秦灭周。”“其后百一十五年而秦并天下。”[15]1358-1361,1363-1366
秦人“作”“畤”的宗教文化表现出与军事进击成功、行政版图扩张呈示同步的趋势,是秦统一进程中很有意思的现象。在秦势力顺利东进的秦昭襄王时代,秦王与齐王同时称帝。《史记》卷5《秦本纪》云:“(秦昭襄王)十九年,王为西帝,齐为东帝,皆复去之。”[15]212《史记》卷43《赵世家》云:“秦自置为西帝。”[15]1816《史记》卷44《魏世家》曰:“秦昭王为西帝,齐湣王为东帝,月余,皆复称王归帝。”[15]1853《史记》卷46《田敬仲完世家》曰:“王为东帝,秦昭王为西帝。”[15]1898《史记》卷72《穰侯列传》云:“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15]2325秦国执政者对“帝”的权势的追求,自秦穆公“梦见上帝”到秦昭襄王所谓“昭襄业帝”[注]《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总结《史记》卷5《秦本纪》的内容,有“昭襄业帝”语:“维秦之先,伯翳佐禹;穆公思义,悼豪之旅;以人为殉,诗歌《黄鸟》;昭襄业帝。作《秦本纪》第五。”第2302页。,实现了与“帝”的政治理想最小距离的接近。《战国策·秦策三》关于秦昭襄王战争史,也使用了“业帝”一语:“楚地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再战烧夷陵,南并蜀、汉,又越韩、魏,攻强赵,北坑马服,诛屠四十余万之众,流血成川,沸声若雷,使秦业帝。自是之后,赵、楚慑服,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17]《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对于刘邦的政治成功的肯定,也使用了“业帝”一语,即“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俗”[15]3302。
昔年秦昭襄王只是曾经短暂称“帝”,而秦始皇实现统一之后创制的新的政治名号“皇帝”,不再如秦昭襄王称“西帝”时还有空间方向“西”的限定,而正式使用了管理“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注]《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第245页。秦的疆域,或曰:“地东至海暨朝鲜,南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第239页。。宏大版图的最高执政者专有的名位标识象征“帝号”。《史记》卷28《封禅书》是这样记录这一政治史的转变的:“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15]1366所谓“帝”,正是宣示“并天下”政治成功的名号标志。
与“朕为始皇帝”宣言所体现的政治权力意识相关的历史记忆,在史籍文献中有所保留。《史记》卷6《秦始皇帝本纪》篇名,或许可以理解为对于秦政治史研究和《史记》文献学研究均具有重要意义的历史文化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