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报答平生未展眉

甜腻老干妈

一生也还不完的亏欠

1200年前一个秋风萧瑟的傍晚，他跪坐在妻子坟前，扬掉手中最后一把纸钱。他心想，或许，生命的陨落同树叶一样，都有兴盛枯荣的规矩。可是为什么，你就不能等我久一点，再久一点？

远处传来猿猱的啼叫，长歌当哭。因跪久了，膝下传来一阵凉意，在秋末的寒风中，更显得冰冷刺骨。身上的破旧衣衫历经一遍遍风吹日晒和搓衣板的磨耗，边角和手肘处早已薄如蝉翼。可他买不起新的，他甚至窘迫到买一壶浊酒都要死乞白赖求着妻子拔下头上的金钗去换。他自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愿意下地耕作，于是家里只能吃野菜充饥，即使这样，妻子也吃得香甜。相濡以沫的这七年，妻子每天都吃不饱，穿不暖，珠宝首饰也全都卖掉以补贴家用，却从没抱怨过一句。

妻子的体谅让他满心羞赧：哪个年轻姑娘不爱漂亮衣服、首饰脂粉呢7她嫁给我的时候才十九岁，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跟了我那么多年，都没给她买过一条罗裙，一块胭脂。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她受尽宠爱，也曾有如梦的少女情思，会被突然窜出的老鼠吓哭，会怕走夜路。和我在一起这几年，炊火暗沉了她的皮肤，家务磨粗了她的手指。她从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变成了现在坚不可摧的强大模样，这一切是因为岁月呢，还是因为爱、

看到这里，大家一定觉得“他”是个无能又赖惰的男人，可他也曾有放荡无涯的时刻;也曾志向千里，春风得意;也曾写下“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千古绝句，让我们在经年之后还能品尝到他大喜大悲后的精神血肉。

他，是元稹。他的一生，是烟雨飘摇的一生。

那一年，他初登官场。他大胆弹劾贪官污吏，平反冤假错案，广受人民爱戴。白居易写诗称赞他“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中”。那是他意气风发，登高远望，远山、长江尽收眼底，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感到前途一片光明。黄昏时分，天色将晚，一道残阳横亘在天边，像是一道无声的警告。

果不其然，同年，他因为触犯了朝中旧臣和藩镇集团的利益，被蓄意排挤，分配东台。偏偏祸不单行，正值他仕途受挫之时，相伴七年的妻子也撒手人寰。

回忆里总是美好时候

一片槐树叶落在他的头顶，他轻轻摘下。当初，妻子经常守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抬头张望，盼望着叶子快点变黄，快点凋落，这样，有落叶烧的冬夜，才稍微不那么漫长。

他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冬夜，北风呼啸，吹得窗户咯咯作响。妻子在卧室生起火，小小的一堆，映得人的脸亮亮的。那间逼仄的茅草屋历经岁月的晕染，墙壁已经发乌，像极了酒鬼的黑牙缝。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凹下一块，为了避开那个破洞，两个人只好裹在一起缩在墙角。那时候他们最穷，却在深夜里抱得最紧。

回忆继续逆时光而上，他想起八年前的冬天。那时他和现在一样的穷，甚至还要更惨淡些。但好在，那个时候比现在年轻。印象里，那个冬天不太冷，一切也都充满希望。他记得那年的秉烛夜游，记得书桌上的泼墨香气，记得天才蒙蒙亮时，唤醒他的鸟雀鸣叫。

次年春，他被中书判为拔萃科第四等，授秘书省校书步。二十五岁的他，虽然历经坎坷，但眼里还有光芒，命运的算计和生活时常的不怀好意，也还没有让霜色染白他的鬓角。那时的他，正值风华正茂，于是把婚姻提上了日程。对方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又是家里的小女儿，集宠爱于一身，却为他的才华深深倾倒。彼时的他站在大殿外的回廊里，问她，你是大小姐，我是穷书生，你当真愿意。

姑娘以手掩面，笑着点头。

那年春天，她一袭红装映红了天涯。他们拜天地拜高堂，直到跪在软榻上的一刻，他都觉得不真实：那么知书达礼落落大方的女子，怎么就咸了我的妻子？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用我此生的温柔宠爱她。

外面锣鼓喧天，他背着她，迈过朱红的门槛，穿过老槐树的暗影，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背上的人儿，像是整个世界。

总是不经意留下遗憾

可是后来呢？他说过会永远对她好的，却食言了。他顽劣、自私、不懂体谅，她却倾尽所有温柔包容他，给他的台阶都能连成天梯。他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他还想好了等他考取功名后，和她骑在高头大马上游遍长安城的场景。可惜，“永远”两个字，十二画就写完了。

是什么时候妻子身体越来越差的呢？是生了六个子女只有一个活下来的时候，还是被烟灰呛到，咳个不停的时候？而他，竟然如此疏忽，都没有发现从她清扫庭院的落叶，扫几下就要停下大喘气那天起，身体就每况愈下了。

他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究竟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被敛藏的、被妻子粉饰的真相啊！她把所有心酸苦楚都隱藏在身后，展现给自己一个岁月静好的世界。

他自嘲地笑笑：命运待我，何其丰厚，我何德何能，娶到这样温婉贤淑的妻子;命运待我，又何其刻薄，她就这样弃我而去，而我再也没有机会，为操劳到深夜的她披一件罗裳，再也没有机会为她沏一杯茶，再也没有机会，为她别一只金钗。

他将他对妻子的思念写进诗里，连同无计可施的懊恼。这便是著名的《遣悲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窗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他在诗里说，我只有睁着双眼，整夜把你来思念，才能报答你在世时为我做出的牺牲和历经的苦难。他表示自己将终身不娶，报答妻子生前恩义。然而两年后，他再娶妻。

我们无法评价他是不是像陆小凤那样的负心汉，酒肉穿肠过，人渣心中坐，但我们会永远记得那个令他彻夜难眠的夜晚，我们还能在众多浩劫后读到他的精神血肉，还能在大喜大悲后脱口而出一句他曾经用来形容自己的爱恨情仇，这大概，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