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粟特后裔与太原元从
——山西汾阳出土唐《曹怡墓志》研究

2019-07-24王永平

关键词:粟特人墓志太原

王永平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2007年,在山西省汾阳市胜利西街发掘了一座唐墓,出土了一方唐代《曹怡墓志》(以下简称《墓志》)。墓主人曹怡为来自中亚昭武九姓胡曹国的后裔,据《山西汾阳唐曹怡墓发掘简报》(以下简称《简报》)称这是汾阳一带首次发现的粟特人墓志,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为研究北朝后期到隋唐时期汾州、介州地区的粟特人聚落以及中古时期山西地区的中西文化交流史提供了重要材料。据报道,该墓志分为志盖和志石两部分,志盖篆书4字“曹君墓志”,志文共15行、219字。为研究方便起见,兹将志文转录如下:

这方墓志虽然行文不长,对志主一生的经历介绍也很简略,但这简短的描述,却为研究丝绸之路上的移民和入华粟特人曹氏后裔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样本。最早关注该方墓志的是张庆捷,他在为2010年出版的由王仲璋主编、收录该方墓志的《汾阳市博物馆藏墓志选编》一书撰写的序言中,就对该方墓志作过初步的研究;[2]1日本学者山下将司在2012年发表的《唐の太原举兵と山西ソゲド瓁府——〈唐·曹怡墓志〉を手がかりに》一文,则从考释该方墓志入手,对太原起兵与山西地区的府兵和地方乡团等问题进行了研究。[3]397-425后来,张庆捷又在2014年专门撰文《唐代〈曹怡墓志〉有关入华胡人的几个问题》,对该方墓志进行了全面的论述。[4]644-502同年,该墓的发掘简报和参与发掘者之一的王俊也撰文《唐曹怡墓相关问题研究》(以下简称《研究》)相继发表,对该墓志所涉及的一些问题也进行了考释。[5]60-65但笔者认为,对该墓志所反映的一些问题还有进一步深入探究的空间,故不揣浅陋,试作分析。

一 粟特后裔 攀附华胄

志主曹怡虽然自称是隰城人,为周文王之子曹叔振铎的后裔,但其父曾任职于“皇朝介州萨宝府”的经历,却透露出他实际上是来自中亚昭武九姓胡之一曹国的粟特人后裔。

隰城,在北朝至唐前期一直为汾州西河郡的治所。但在西汉初置时名隰成,属西河郡(治今内蒙古鄂尔多斯东南),其县故治并不在今山西汾阳,而是在柳林西5公里处的穆村。新莽时改名慈平亭,[6]卷28:1618东汉时撤销。据光绪《永宁州志》载:“隰成故城,在州治西,汉县,隶西河郡。”[7]卷5:23《水经注》曰:“其水(离石水)又南出西转迳隰城(成)县故城南。汉武帝元朔三年(前108),封代共王子刘忠为侯国,王莽之慈平亭也。胡俗语讹,尚有千城之称。其水西流,注于河(黄河)也。”[8]卷3:85永宁州即离石,柳林原属离石管辖。三国时期曹魏的西河郡治兹氏(今山西汾阳)。西晋徙汉之隰成于兹氏,并改成为城,省兹氏为隰城,隶西河国,从此隰城移至今汾阳。北魏时西河郡隶汾州,州治蒲子城(今山西交口蒲依村)。孝昌二年(526),被山胡攻陷,刺史裴良率众移至隰城。从此隰城又成为州、郡治所。同年,北魏还在晋州平阳郡(今山西临汾)一带侨置过西河郡和隰城(寄治今山西洪洞西南)。[9]卷106:2479-2483北周建德五年(576),废汾州,西河郡隰城改隶介州。隋开皇三年(583),又废西河郡,隰城直属介州。大业三年(607),州改为郡,复西河郡,治隰城。[10]卷30:852唐初,西河郡改称浩州,武德三年(620)复改为汾州,仍治隰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改隰城为西河县。[11]卷39:1004从此隰城在历史上不复存在(见表1)。所以,《元和郡县图志》“河东道汾州西河郡”条说:“西河县,本汉兹氏县也,曹魏于此置西河郡,晋改为国,仍改兹氏县为隰城县,上元元年改为西河县。”[12]卷13:377志主自称隰城人,应该就是指其占籍所在地北朝以来的汾州西河郡。

表1 北周、隋及唐初隰城归属变迁表

关于曹氏源流,据《元和姓纂》记载有两支:一为“颛顼元孙陆终第五子安为曹氏,至曹挟,周武王封之于邾,为楚所灭,遂复曹氏”;二为“周文王第十三子振铎,封曹,亦为曹氏。因宋所灭,子孙以为氏”。[13]卷5:564曹挟受封地邾国(又名邾国、邹国),在今山东邹城境内;振铎受封地曹国,在今山东定陶。从入华的昭武九姓曹国人后裔来看,他们大多攀附这两支曹姓华族,尤其是以附会中土贵胄谯郡(治谯县,今安徽亳州)曹氏为郡望者居多(见表2)。

表2 入华粟特人曹氏后裔郡望源流表

续表2 入华粟特人曹氏后裔郡望源流表

注:《唐代墓志汇编》简称《汇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简称《续集》。

上表是从出土墓志中检索出的有郡望和占籍地的昭武九姓曹国后裔(有的可能是,用“?”标示)共13人,其中明确表示郡望为谯郡者有6人(其中2人占籍河南、1为朔人),钜鹿2人,京兆1人,定陶1人、河南1人,2人不详。在这13人中又以自称或可能出自曹叔振铎一系者居多,有10人,占比达77%;而出自颛顼元孙陆终后代一系者仅有3人,占比才23%。从志主曹怡自称出自周文王之子曹叔振铎一系的情况来看,他和大多数入华粟特胡人曹国后裔一样,选择攀附了中土最大的一支曹氏贵胄。

二 武职入仕 太原元从

从《曹怡墓志》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以军功和武职入仕的粟特人家族。曹怡祖父曹贵为北齐壮武将军,其父曹遵曾任“皇朝介州萨宝府车骑骑都尉”,曹怡本人则被唐朝授予骑都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曹遵的任职,这也成为判定这个家族是来自中亚昭武九姓粟特人城邦曹国后裔的最直接和最有力的证据。但《简报》称:“曹怡及祖上均为介州萨宝府的中低级武官”,这个判断则未免武断。其实早就有人指出:“由曹怡祖父、父亲和他的经历来看,颇耐人寻味。其父官制与祖父不同,不存在继承世袭关系。”[1]1

壮武将军,不见于北齐官制,始见于南朝梁所置的众多杂号将军之一,《隋书·百官志》列其秩为武职24班之第12班,见于同班者还有武骑将军,[10] 卷26:736在北齐官品中列为第四品。[10]卷27:766《通典》曰:“壮武将军,梁置杂号。陈有之,大唐因之。”[14]卷34:940唐代列为武散官,为正四品下阶。[15]卷5:152;[11]卷46:1197由此比照,曹贵所任武职也应在四品左右,应该属于高级武官。

曹怡的父亲曹遵曾任“皇朝介州萨宝府车骑骑都尉”。但此介州并非指其占籍地隰城所属的北周至隋朝时的介州,因为此介州已于隋大业三年改称西河郡,而是指唐初曾短暂设置过的不包括隰城在内的介州,所以《研究》称隋末唐初时汾阳曾属介州是不对的。据《新唐书·地理志》“河东道汾州西河郡”条载:“义宁元年以介休、平遥置介休郡,武德元年曰介州,贞观元年州废,以二县来属。”[11]卷39:1004又据《通典·职官典》载:“武德四年(621),置祆祠及官”[14]卷40:1103由此可见,曹遵任职时间应当在唐初武德四年至贞观元年之间(618-627),任职地当在其占籍地汾州之邻州介州(见表3)。

表3 义宁元年(617)-贞观元年(627)的汾州与介州表

关于萨宝和萨宝府一直是学界讨论颇为热烈的一个问题。萨宝是中古时期管理火祆教事务和胡人聚落组织的机构。据姜伯勤先生研究,“萨宝”一职最早可上遡到北魏。[16]231到北齐,鸿胪寺典客署设有“京邑萨甫”2人和“诸州萨甫”1人。[10]卷27:756北周、隋萨宝皆有京师与诸州之分,北周萨宝属下设有司录;隋设有雍州萨宝(视从七品),另在有二百户已上胡人的地方设有诸州萨宝(视正九品)。[10]卷28:790唐代提高萨宝府地位,设萨宝(视流内正五品)、祆正(视流内从七品)、祓(祆)祝(视流外勋品)、萨宝府率/府(视流外四品)、萨宝府史(视流外五品)等官,[14]卷40:1103-1106另外,见于记载的还有萨宝府杂史[17]243、萨宝府长史[18]8,[19]111、萨宝果毅等职,[11]卷75:3306皆由胡人担任。姜先生认为,萨宝府所属官属,均从队商组织发展而来,同时又参照了中原的“开府”制度,其僚佐可分为三类:祆祠官员,如祆正、祆祝等;萨宝府武官,如萨宝率府、萨宝果毅等;萨宝府书记官,如萨宝府史等。[20]290-308曹怡父亲曹遵所担任的“萨宝府车骑骑都尉”一职,不见于其他记载,应当属于萨宝府武官,为萨宝府职官体系中的一个新见官职,可补文献记载之缺失。

至于曹怡所授骑都尉,当为武德七年(624)颁布的十二级勋官制度中的视从五品五转勋官。据《旧唐书·职官志》载:“勋官者,出于周、齐交战之际,本以酬战士,其后渐及朝流。……武德初,杂用隋制,至七年颁令,定用上柱国、柱国、上大将军、大将军、上轻车都尉、轻车都尉、上骑都尉、骑都尉、骁骑尉、飞骑尉、云骑尉、武骑尉,凡十二等,起正二品,至从七品。”[21]卷42:1808可见勋官是用来奖励军功的。勋官虽然拥有入仕的权利,但更多的是养老丘园。从《墓志》来看,志主曹怡虽然因功授予骑都尉勋职,但他并未真正入仕,而是最后终老田园的。

不管是勋、散、职事官,曹怡祖孙三代出任的都是武职,这也是入华粟特人任职的普遍现象。据不完全统计,入华粟特人曹氏后裔担任的大多是武职,见表4:

表4 入华粟特人曹氏后裔任职表

续表4 入华粟特人曹氏后裔任职表

从上表来看,除少数不乐仕进者外,这些曹氏粟特人后裔及其家族大多以军功入仕或入仕武职,这也反映了粟特人骁勇尚武和习于征战的种族特征。

墓志称:曹怡“起家元从,陪翊义旗”。所谓“元从”,又称“太原元从”,是指跟随李渊、李世民父子太原起兵的功臣。唐高祖李渊建唐称帝后,以太原起兵将士为“太原元从”(见表5)。

表5 太原元从功臣表

唐王朝对这些功臣及子孙给予各种奖赏和优待。如武德元年(618)八月六日,首先封赏了裴寂、刘文静、武士彟等17名“太原元谋勋效者”;[22]卷45:935武德二年(619)四月,又出库物一百五十万段,以分赐太原元从人;[23]卷127:1531后来,天下平定,罢遣兵员,当初追随高祖太原起兵的义军三万余人愿留宿卫,分给“渭北白渠旁民弃腴田,号‘元从禁军’。后老不任事,以其子弟代,谓之‘父子军’。”[11]卷50:1330太宗贞观九年(635)十一月诏:“其内外姻亲、生平故旧、太原元从官人及历试之所文武僚佐……或才用不中,阶品屈滞;或家道贫匮,子孙沉沦。须有矜量,咸使得所。”[23]卷81:882高宗永徽三年(652)十二月二十八日敕:“其太原元从及秦府左右,仍各加阶”;[22]卷45:938总章元年(668)三月六日诏:“以太原元从、西府功臣为二等”,[11]卷3:67史大奈即被评为“太原元从功臣第一等”[注]《大唐故太中大夫守安州都督府别驾上柱国乐陵县开国公史(思光)府君墓志铭》。现藏于洛阳师范学院。;开元十一年(723)正月,玄宗巡幸并州,下令:“元从户复五年。武德功臣及元从子孙,有才堪文武未有官者,委府县搜扬,具以名荐。”[21]卷8:185;[23]卷172:2079-2080代宗广德二年(764)大赦诏:“武德、元从功臣,勋业特崇、子孙沉翳者,委所司勘责,各与一人为官。”[23]卷81:882志主曹怡大概就是因为元从功臣被授予骑都尉勋职之后,在高祖遣散兵员时,复员回归隰城,终老故里的。

太原起兵时,和曹怡一起参加并追随李渊义旗南下的胡人大概还有不少。详见表6:

表6 参加太原起兵的胡人表

上表仅为墓志中查到的部分参加太原起兵的胡人,其中龙润、龙(世)义为一对父子,据荣新江考证,龙姓一般是指西域焉耆王国居民东迁中原以后所用的姓氏,龙氏父子应当是焉耆胡的后裔。[24]84-89而《研究》举曹谅、曹钦、曹恽三例,说:“他们主要为武职,且为‘元从’,也就是并州起兵的元老,与曹怡及祖辈颇为相似。”但据笔者查阅三人墓志,发现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曹谅墓志》说:曹谅早于隋大业十年(614)七月二日就已卒于平州(治今河北卢龙);[25]135根本就没有活到太原起兵。《曹钦墓志》说:曹钦,“武德元年,自薛举归国,拜正议大夫,即于北门长上。”[26]166-168也就是说曹钦归附时,大唐已经建立,他也没有参加过太原起兵。《曹恽墓志》说:“曾祖徹,随(隋)车骑将军、豫章都尉、臻州道行军总管;祖祥,左武卫郎将、会稽都尉、并州道行军总管;父雄,千人主、沃野镇将……君幼陈部伍,长练军容,热马摧坚,烧牛陷敌。以神龙四年五月四日,受上柱国、行化州司户参军事。……以开元十四年八月十七日卒于私第。”[27]369这方墓志的真伪非常可疑。该墓志说志主的曾祖曾在隋朝任职,祖父应在隋末唐初任职,其父应在唐朝任职,但墓志却说其父为“千人主、沃野镇将”。沃野镇为北魏六镇之一,六镇起义后荒废。所以,该方墓志记载殊不可解,笔者怀疑这是后人伪造的一方墓志。即使如此,按照曹恽卒时,大唐已经建立137年,太原起兵时,他还没有出生,所以也不可能赶上太原起兵,而最有可能赶上太原起兵的是他的祖父曹祥,但墓志又没有记载。可以说他们三人及其祖辈都不是太原起兵的“元从”。

三 丝路来客 夷形华心

从《曹怡墓志》来看,这是一个北朝时就入华的粟特人家族,来自昭武九姓的曹国。粟特人(Sogdian)生活在古代中亚的河中地区(Transoxiana),他们以泽拉夫善河(Zarafshan,古称粟特河)为中心,在阿姆河(Oxus,中国古称妫水、乌浒水)和锡尔河(Sirdaria,中国古称药杀水)之间建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城邦国家,在中国史籍中往往把他们称之为“昭武九姓”(又称“九姓胡”或“杂种胡”)。在这些城邦国家中,又以康国的势力最为强大,诸国皆听命于它。据《隋书·西域传》载:“康国者,康居之后也。……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遂有其国。支庶各分王,故康国左右诸国,并以昭武为姓,示不忘本也。……米国、史国、曹国、何国、安国、小安国、那色波国、乌那曷国、穆国皆归附之。……人皆深目高鼻,多须髯。善于经商,诸夷交易多凑其国。”又说:“曹国,都那密水南数里,旧是康居之地也。国无主,康国王令子乌建领之。”[10]卷83:1848-1849,1855粟特人自古以来就以善于经商而闻名于世,“利之所在,无所不到”。[21]卷198:5310他们的商业活动大多以转运贸易为主,撒马尔罕(Samarkand)为中世纪中亚地区的贩运中心,“异方宝货,多聚此国”。[28]87[注]直至明初,这里依然保持着中介贸易的传统,据《西域番国志》“撒马儿罕”条载:“城内人烟俱多,街巷纵横,店肆稠密,西南番客多聚于此。货物虽众,皆非其本地所产,多自诸番至者”。(明)陈诚著,周连宽点校:《西域番国志》,中华书局2000年点校本,第81页。粟特人正是利用这种地处欧亚大陆交通枢纽的有利条件,积极从事商贸活动,西到波斯、拜占庭,东到中国,南达印度,东北至蒙古草原,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粟特人在长期从事国际长途贩运贸易活动的过程中,在丝绸之路沿线建立了许多移民聚落点,其中山西地区是粟特人东来的重要落脚点之一。据荣新江研究:汉唐之际,粟特人沿丝绸之路大批东行,经商贸易,有许多人就此移居中国,一去不复返。粟特人东来贩易,往往以商队(caravan)的形式,由商队首领(caravan-leader)率领,结伙而行,他们少者数十人,多者数百人,并且拥有武装以自保。这些有组织的粟特商队的首领,汉文音译作“萨保”“萨甫”“萨宝”等。粟特人在丝绸之路上的一些便于贸易和居住的地点留居下来,建立自己的殖民聚落。这条道路从西域北道的据史德(今新疆巴楚东)、龟兹(库车)、焉耆、高昌(吐鲁番)、伊州(哈密),或是从南道的于阗(和阗)、且末、石城镇(鄯善)进入河西走廊,经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再东南经原州(固原),入长安(西安)、洛阳,或东北向灵州(灵武西南)、并州(太原)、云州(大同东)乃至幽州(北京),到处都留下了粟特人的足迹。北朝隋唐时期仅著籍太原的粟特人就有虞弘、翟突娑、安师、康达、康元敬、康仵相、康武通、何氏、安孝臣和他们的先人以及来自西域的焉耆胡人龙润、龙(世)义、龙澄、龙敏、龙寿、龙睿等龙氏家族[注]见荣新江系列文章:《从撒马尔干到长安——中古时期粟特人的迁徙与入居》,见氏著:《中古中国与粟特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10页;《北朝隋唐粟特人之迁徙及其聚落》,《国学研究》第6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7-85页,收入《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7-110页;《北朝隋唐粟特人之迁徙及其聚落补考》,《欧亚学刊》第6辑,中华书局2007年,第165-178页,收入《中古中国与粟特文明》,第22-41页;《隋及唐初并州的萨保府与粟特聚落》,《文物》2001年第4期,收入《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第169-180页。。其中《虞弘墓志》提到:虞弘在北周大象末(580年前后),领并、代、介三州乡团,检校萨保府。这一带正是以太原为中心的以北、以南地区,也是粟特人沿丝绸之路入华后的重要移民聚落区,虞弘所领此三州乡团应当就与这些胡人聚落有关。据《元和郡县图志》载:汾州灵石县有贾胡堡,“在县南三十五里。义宁元年,义师次于霍邑,隋将宋金刚拒不得进,屯军此堡,有霍山神见灵。”[12]卷13:379按:贾,音古,意即经商的人;贾胡,即经商的胡人。贾胡堡,应该就是循丝绸之路入晋的粟特人聚落点。近代在灵石还曾发现过16枚罗马古钱币,也应该是粟特人东来经商的遗物。而在北周建德五年(576)至隋大业三年(607)期间,汾州已经并入介州,隰城正好归介州管辖。所以曹怡墓志的发现,再一次证明了汾州、介州这一带是胡人东来的重要聚居区。

曹怡家族入华后占籍隰城,笔者认为或许还与自汉魏以来以太原为中心的晋中地区就是胡人入居最为集中的区域有关。随着匈奴、鲜卑、羯、氐、羌、乌桓等游牧族群的大量内迁,这些聚居在晋阳周边的胡人被称为“并州胡”或“并州之胡”。[29]据姚薇元先生研究,在这些“并州胡”中就有并州曹氏,本出自匈奴贵胄,叛服无常。据《晋书·苻坚载记》云:“建元元年,匈奴右贤王曹毂举兵叛,屯于马兰山。”又同书《姚泓载记》云:“并州、定阳二城胡数万落叛泓,推匈奴曹弘为大单于。”又《魏书·太宗纪》有河西胡曹龙为大单于。《世祖纪》有山胡曹仆浑渡河西,保山以自固。按河西胡及山胡,即步落稽胡,乃汉化之匈奴族;又《魏书·源子雍传》有朔方胡帅曹阿各拔,《北齐书·神武纪》有汾州叛胡曹贰龙,疑亦匈奴曹氏。[30]317-318当曹怡家族循丝绸之路东来进入晋中地区时,这些本来以国为姓的粟特人,遇到久已迁居于此的匈奴并州曹氏,虽然他们种族不同,却同为外来胡姓,声气相类,遂定居于此,亦成为“并州胡”之一分子。

曹怡的祖父曹贵任职北齐,当时晋阳作为北齐政权的别都,具有重要的政治地位。北齐统治者曾长期经营并驻跸晋阳,使之成为北齐政权实际上的统治中心。一般认为,北齐统治者是鲜卑化了的汉人,在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上具有很深的胡化痕迹。陈寅恪先生认为“北齐之宫廷尤以其末年最为西域胡化”。[31]42当时在北齐政权中的胡人有很多,仅史书中提到较著名者就有康阿驮、穆叔儿、曹僧奴、曹妙达、何海、何洪珍、何朱弱、史丑多、安未弱、安马驹等十数人,都是来自西域的粟特胡人。其中曹僧奴、曹妙达父子和曹怡家族一样,都是来自曹国。“其曹僧奴、僧奴子妙达,以能弹胡琵琶,甚被宠遇,俱开府封王。”[32]卷92:3055曹僧奴还将两个能歌善舞的女儿送进宫廷,成为后主高纬的妃嫔,“大者忤旨,剥面皮,少者弹琵琶,为昭仪。以僧奴为日南王。僧奴死后,又贵其兄弟妙达等二人,同日皆为郡王。为昭仪别起隆基堂,极为绮丽。”[33]卷14:526另有画工曹仲达,“本曹国人也。北齐最称工,能画梵像,官至朝散大夫。”[34]卷8:253向达先生认为,仲达亦当与妙达一家。[35]19同样来自曹国的曹谅家族与曹怡家族一样,也是以军功入仕北齐,曹谅的祖父与曹怡的祖父同名曹贵,为北齐明威将军,父曹林为北齐定州刺史。[25]135由此可见,来自曹国的粟特胡人在北齐政权中是异常活跃的。

从《墓志》来看,曹怡家族到曹怡这一代已经汉化很深。曹怡家族仿效中土士族,占籍隰城,攀附周文王之子曹叔振铎一系。如果不是其父曹遵曾任“皇朝介州萨宝府车骑骑都尉”之职,暴露了他们是来自中亚昭武九姓之一曹国的话,几乎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入华的粟特人家族。

从曹怡家族所奉行的道德准则和家世门风而言,“家著孝慈,国彰忠烈”;“言契诗书,动符礼乐;门笃义方,家崇文学”。

忠孝仁慈节义等正是华夏传统价值观的核心理念,而诗书礼乐文学则是中古时代士族门风传承的集中体现。陈寅恪先生在论述中古时代的士族时曾说:“所谓士族者,其初并不专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禄为其唯一之表征,而实以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凡两晋、南北朝之士族盛门,考其原始,几无不如是。魏晋之际虽一般社会有巨族、小族之分,苟小族之男子以才器著闻,得称为‘名士’者,则其人之政治及社会地位即与巨族之子弟无所区别,小族之女子苟能以礼法特见尊重,则亦可与高门通婚,非若后来士族之婚宦二事专以祖宗官职高下为惟一之标准者也。……夫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36]71-72所谓士族之“学业”,即在于经学(诗书礼乐)传家和文学传承。

《墓志》还援引了两个典故来赞扬曹怡:“汪汪挺黄宪之度,谔谔含周舍之风”。称赞他有非凡的气度和耿直的风格。

黄宪之度,据《世说新语·德行第一》载:“郭林宗到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37]4郭林宗即东汉名士郭泰(太)(128-169),为当时士林领袖。黄宪,字叔度,也为东汉名士,因隐居不仕,人称“徵君”。其风度学识,广受士林赞誉。史家评价说:“黄宪言论风旨,无所传闻,然士君子见之者,靡不服深远,去玼吝。”[38]卷53:1744-1745郭泰称赞他的器度渊深博大,就像那浩瀚的万顷水塘,澄不清,搅不浑,难以测量!所以,后来“叔度汪汪”就成了一个褒扬性极强的成语,专门用来形容令人叹为观止的非凡气度。《墓志》用此典是为了称赞曹怡有非凡的气度。

周舍之风,出自刘向《新序·杂事第一》:“昔者周舍事赵简子,立赵简子之门三日三夜。简子使人出问之曰:‘夫子将何以令我?’周舍曰:‘愿为谔谔之臣,墨笔操牍,随君之后,司君之过而书之;日有记也,月有效也,岁有得也。’简子悦之,与处。居无几何而周舍死,简子厚葬之。三年之后,与诸大夫饮,酒酣,简子泣。诸大夫起而出,曰:‘臣有死罪而不自知也。’简子曰:‘大夫反,无罪。昔者吾友周舍有言曰:“百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众人之唯唯,不如周舍之谔谔。”昔纣昬昬而亡,武王谔谔而昌。自周舍之死后,吾未尝闻吾过也。故人君不闻其非,及闻而不改者亡。吾国其几于亡矣!是以泣也。’”[39]76-83谔谔,以直言争辩。赵简子说:自从周舍死后,我只听到大家对我百依百顺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周舍那样的铮铮直言了。《墓志》用此典为了称赞曹怡有耿直敢言的风格。

从《墓志》来看,虽然不免有谀美夸张之嫌,但也反映出曹怡家族深受中华传统礼乐文化和中古士族风尚之浸润,已经是一个完全汉化了的胡人家族;同时,这个家族又保持了入华粟特人尚武的传统,以军功和武职入仕。所谓“夷形华心”,正是对这类入华胡人家族的最好写照。

附录:

猜你喜欢

粟特人墓志太原
乡村振兴“太原模式”亮起来
太原清廉地图
五代墓志所见辽代史料考
辽耶律公迪墓志考
人造太原
南阳出土两方唐代墓志
除夜太原寒甚
北朝石刻壁画中粟特人物形象探析
从馆藏文物看东西方文化交流
固原史姓粟特家族多元信仰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