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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落地

2019-07-23白杨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8期
关键词:大舅护士母亲

白杨

小时候,我对父亲的记忆是恐惧的。

我们挨打不全怨我们。他脾气暴躁,人缘不好,在外面生了气,回来就撒在我们身上。我們淘气发生纠纷,他不问是非,每人都要挨打,有时看谁不顺眼还要多打几下。别人家大人打屁股,打腿,最多打到背部,他就喜欢打头,顺手,又气派。好几次我都想咋不一下被他打死,死了干净。我上初中时个子高,他打头不顺手,呵斥我过去,走到他身边,他冷不防就踹我一脚。次数多了我有经验,到他身边紧走几步,挨踢也没有那么重。有一次,他守在家门口,不知是我走快了还是他踢慢了,总之,他没有踢到我,反而踢在墙上,瘸了好几天。但是,我目睹了他用巴掌扇弟弟妹妹的头,每一次打他们,都增加我心中的愤恨。

也有不挨打的时候。那是母亲被他气病,带着妹妹弟弟回老家,我独自一人和他生活的日子。先是哥哥被姥爷接走,后是母亲抱病归来,三个老实巴交的舅舅生了气,要为姐姐讨个公道,还叫母亲和他离婚。那一年他很少打我。我后来才明白他以前的行为全是发泄般的为所欲为。及至母亲病情好转,他故态复萌,照旧一副凶恶嘴脸。

算起来自从20岁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每年有限的几次年节回家,二十多年我和他单独相处加起来也不会超过这个数字多少。2015年夏秋之交,他忽患声带白斑,需要手术,从濮阳转到郑州,我一共陪护了二十多天。此前的至少三年中,我们彼此不说话。如果不是尽人子之孝、如果不是心疼母亲、如果不是不想让弟弟耽误工作,我都想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他的行为太让我伤心和齿寒。医院的安排稍不如意他就给护士脸色,说难听话,比如戴心脏监测仪,喉科得等心内科的人来,心内科总需按部就班一个一个佩戴,他就一次次去护士站催问,不听人家的解释,跟人家急,吵,还要我去催,不去就是不管他,弄得我心情也不好,实际还是上午稍晚就戴上了。他以为人家慢待了他,慢待他就是瞧不起他,伤了他敏感的自尊心。天天在一起,有时候我给他读一些他喜欢的文章,有时候他会和我说一些事。他说老三(弟弟)傻,他说在濮阳住院的时候,同病房的妇女借洗手液,他说没有。他说当时那妇女脸上面面的就走了,老三正巧回来,弄明白赶紧把洗手液送过去。他对我说,老三傻吧,我都回绝了,他还给她用。我没法接话,没法评论,不然就是争吵或者不欢而散。他看同室的夫妻、父子俩睡一张床,说你写个报道给他们曝曝光,而大中午你瞌睡得掉头,他也不会让出一丁点儿地方让你趴一会儿,他独自呼呼大睡。他的别的做法我都不好意思写在这里。我对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自私、狭隘、虚伪、阴暗,这些不好的词汇怎么能用在父亲身上呢?这难道不是我自己的耻辱吗?

在我43岁的时候,我又挨了他的打。多么久违的感觉啊!

那时候,他和母亲在老家盖屋,我趁周末回去搭把手。他又开始吵母亲。他吵母亲不分时间、地点、场合,不管母亲的感受,几十年如一日。我常常想,他凭什么?他不想让母亲招待来帮忙的大舅,他想让大舅大中午回自己家吃饭。那时大舅还没有得罪他。我理解母亲,娘家兄弟来了,当姐姐的怎么能不招待呢!他见我支持母亲,冷落他,趁我蹲着在水龙头底下洗东西,照我脑后打了一拳。我毫无防备,倒也不是像小时候那样火辣辣的痛,我气得已经患病的双腿直抽筋。我站起来问他为啥打我,他伸过头,说,给,你打回来。我真想朝那个驴头挥一拳,可那样我就会在全村背负儿子打老子的骂名而再也抬不起头来。他这是教唆还是陷阱?叔叔们知道他那德行,劝我“咽肚里吧”。我下决心不再理他,可是中午吃饭(他不再阻止招待大舅),我还是把他够不着的菜端起来让他搛。我在心里说,我不是在端给一个父亲,我只是端给一个长者,即使和我毫无关系。我不想原谅他还不是因为这件事,那件事我根本没脸在这里写出来。可是,他生病了,声带白斑,有癌变的可能。我能置之不理吗?

当我走在医院附近的大街上,双手端着新买的塑料脸盆、香皂、卫生纸等杂物,一位中年妇女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护工。我就是护工,我答。那时我患腿疾已经五六年了,走路早已带样。我还能坚持,我必须坚持,到我实在不能坚持为止。生病之后,我的人生观有所改变,就是不等,能做什么尽量去做,不给不能做的时候留后悔。何况这是尽孝,足以让人生丰盈,尽管有些遗憾——不是陪护母亲,可父亲不这样想,他认为我是择机报复他。心脏起搏器安装术后需要用两个盐袋压8-16小时,晚上护士告诉我得多压一会儿,16小时。我转告他,他不,只压8小时,他认为那额外的8小时是我强加于他,让他受罪以达到报复之目的。我叫来护士怎么解释也不行,后来好说歹说总算压够16小时,但他怀恨在心,第二天,弟弟来了和弟弟说我的不是。弟弟叫来主刀大夫,大夫说:“你有高血压、高血糖,是我晚上专门打电话关照护士压16小时的,这样伤口好愈合。”天,如果大夫不这样说,我真是跳进北边几十公里远的黄河也洗不清啦!我好心好意拖着残疾的双腿来侍候他,他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想法呢?我思忖好久,可能是他自知对我不好,怕我会记仇的缘故吧。近些年母亲不想再受他的气而顶撞他,也被他说成想报仇。几十年,好几次回家之前我都想找机会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谈,改善关系,我想了许久,又想了一路,设置好几种可能发生的场景。可是,当我推开家门,看到那张阴沉的脸,看到他几乎不停地训斥母亲,什么都破灭得无从谈起。我生病快十年了,十年来,他没有问过一次,有时我主动告诉他我的治疗情况,他好像置若罔闻。我怀疑他的心坚硬如铁。老天保佑,父亲的手术很成功,既没有癌变,两年多来也没有复发,但父亲一点儿也不节制,烟照抽,酒照喝,辣椒每餐必备,以致辣得吃不下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还能活几天啊。难道不知道活几天就自暴自弃吗?

过完元旦,他的八十寿辰,他就再一次住进医院。他这一次住院和上次没有关系,上一次是声带白斑切除,为保证成功还在手术前先植入心脏起搏器。这次是以尿频、嗜睡、不会大步走为由,诊为肾衰、陈旧性脑梗、脑萎缩并高血压、高血糖、电解质紊乱。这是老年人常见病,他年届八旬,我们也不觉得有多意外。让我们感觉意外的是,他的血压高得不得了,血压计都量不出来。询问之下才知道他私自停服降压药,为什么停服,因为影响壮阳药的效果。一年前,他在药店买到壮阳药,就一直偷偷吃,我们没法理解,只能以匪夷所思概括。是我们做子女的不关心他吗?一直以来,这个家都是以他为核心,他说一不二,我们,包括母亲,谁能打他的别呢?

他住进医院还总是睡觉,不吃东西,明显瘦下来,还经常糊糊涂涂的。我們都怕他过不了这个坎儿,内心不舍,母亲尤其想让他再多活几年,侍候得格外用心。我们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吃药、吃饭、喝水,他也再不是那个不好沟通的犟老头儿,再也不阴沉着脸,再也不大声训斥人。有时我觉得那张有些痴傻的脸更接近一个人的本真。感谢老天爷开恩,两个星期之后他出院了。回到家还是嗜睡,不怎么吃东西,只能当个小孩儿来养。今年过年我回到家,他已经能在客厅坐一会儿,看到我会露出笑容。那是我也许只有在懵懂的幼年才可能看到的,那是老天爷的恩赐,是天亮了。我们回岳父家,和他同样年纪的老人有时到村口等汽车,笑眯眯地嘘寒问暖。他从不,听到敲门,他立即躲到屋里去,等着我们去向他问好。你问好他也阴沉着脸,对你爱搭不理的。他的理论是:谁是爹呢?难道儿子不来看爹,叫爹去看儿子?他摆足老太爷的谱儿却从不给你一点指点,生活上的、工作上的、思想上的由着你自己去揣摩、去碰壁、积累经验。我后来不怪他,他实际也不知道怎样做才好。我对他没有要求。我都麻木了,让人麻木的事还有很多。

可是,他的笑脸真的让人温暖。如果我从小沐浴着这样温暖的笑脸长大该有多好呀!当我要走的时候,我向他道别,他抬起明显瘦削的脸,显出依依不舍的苦相,说:“慌啥呢?”这也是绝无仅有让我依恋的。此前,在我临走之前,他就嫌母亲给我拿的东西多,吵母亲。我要走了,他连看一眼都懒得看。他们那一代人穷怕了,节俭惯了,但没有人像他那样悭吝。如今,他会叫着我的小名说:“陆军,慢走!”我和母亲在街角等车,他竟然也从家出来,一点一点摸过来,苍老地坐在路边的水泥台上。我真想抱抱他。我想说,爸,你怎么也出来啦?

不完全的痴呆使他身上属于父亲的成分慢慢回归。有时我想,他就一直这样也好,我们也好好过几年父慈子孝的日子,安享天伦之乐,但愿父亲痴痴傻傻,把过去的一切全部忘掉,把自己咬定的一辈子秉性移掉,把藏在生命深处的天真释放出来,好好活一回。人生的痛苦不在不为人理解,而在理解之后的无能为力。父亲需要尊重、需要温暖、需要帮助、需要爱……这些都被他伪装在吹弹即破的自卑里。他是一个极不自信、极易受伤的人,似乎他从未得到过一份无贪图的好,为了免于伤害,他必须制造一层无比坚固的外壳,把好意当作攻击,把善良当作可欺。当我参透这些,我仍然无法行动,虚弱而不知所措。我找不到帮助他的切口,很快厌倦得主动放弃。古先贤说: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几次尝试,都被误解,我选择不闻不问地避而远之,难道是一个做子女的正确选择吗?

我在这里这样写自己的父亲,好像他浑身缺点,而我把自己置于道德的制高点。我想,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打我那一拳是2012年的父亲节,我回忆过往,分析他,也剖析我,我写了满满一笔记本也没有写完,当我终于把笔放下,我以为我会释怀。医生说我因病服的药可能导致神经官能症,我记日记,也是为了缓解内心压力。可是,看着两个语文书一样大的笔记本,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感。我有些绝望,也许这一生,我们都得不到救赎。

而今,看到父亲纯真的笑脸,我心里有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化作石头,落了地。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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