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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呆的小蚊子

2019-07-23蒋建伟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8期
关键词:扁食花轿丁丁

蒋建伟

一只小蚊子一动不动地上了6楼,好像乖宝宝似的,趴在我后脖领子和乱乱的头发之间,六个爪子死死抓住我那根粗壮的头发丝儿,孙悟空抱紧了金箍棒,一屁颠地一屁颠地唱着歌,逛超市,买菜打酱油,骑单车,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进小区,钻楼道,坐电梯,“嗖”一下,火箭似的升了空。

是601。

这个家伙,从我家的小小菜地里蹿出来,爬到一片藿香叶的阴面,风一来,阴面朝上了,身子被风刮歪了,爪子却钉进了叶子的肉里,牛!走了两三步,“啪”,借助风势一跳,就选中了我那个热气腾腾的战略要地,可进,可退,像美国派了两艘航母战斗群游弋在阿拉伯海上,游弋在阿曼湾至波斯湾里,陈兵于伊朗家门口,虎视眈眈着,时刻仿佛要生吞了谁似的。可惜,我没有石油呀,不能兑换成黄金货币,只有不值一文的汗水、口水,还有泪水,咸咸淡淡的,味道嘛,在小蚊子嘴里,像是可口可乐,甜,发烈,绕了地球跑了十几圈,直冲鼻子。

我端坐下来。几十岁的人,活不过老天爷,活不过大地娘啊,但你只要一哼起那首童谣,下一秒,你就是一个傻乎乎的孩子,依偎在亲人身边的长不大的孩子。发呆,恍惚又回到十几个满嘴黄绒绒的毛的孩子疙瘩里,唱那么一串串的童谣:“天上啥?星星。河里啥?泥巴。泥里啥?王八。她说啥?娶回家。生哩啥?小鸡嘎嘎。好像啥?你个小爬叉……”爬叉,是小时候的蝉;黄绒绒的毛,指小时候的麻雀;王八,就是土鳖,嬔下来的小王八蛋吶,贼溜溜地那叫个圆——这些个,都是河南土话,有意思啊。

这些乡村的古音,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张小嘴巴,从小唱到老,从老唱到死,死死复生生,余音似一根线,不断。

就像我慢慢变小,慢慢地喜欢你。

都十来岁了,都来过这村子几次了,到一个年轻的姨姥姥家走亲戚,我,却还是叫不全小孩們的名字。

隔壁大爷家的女儿出了嫁,她叫长英姐姐,嫁到这个村,终是那姨姥姥做的媒,这叫,手心贴手背不是?我们不管大人的这些礼数,只管哪天能混个水饱。不想,这一等一盼,就捱到了麦忙假。婚礼的当天,大半个村子的娘家人都惊动了,人山人海,七手八脚,给她抬嫁妆,什么桌椅板凳、高低柜、条几、洗脸盆架子、自行车、缝纫机、压缝儿的被子、毛毯子、12寸黑白电视机。新媳妇出门子,一定得坐四抬花轿,其他可以不计较,但忽略了这个,肯定遗憾一辈子。

一个花轿四个角,一个角一个小孩,我是她门中姐弟辈的男丁老小,最金贵,自然给她当压花轿小孩,压住轿门的左前角,比方说,她婆家的某某小叔子辈想掀花轿门帘儿,嫂子婶子们想给新媳妇打胭脂粉,流着鼻涕的小孩们想朝新媳妇的鼻梁上乱抹锅底灰,结婚三天无大小,挤挤扛扛不算错,可是,压花轿的我们四个害怕呀,一秒钟也不敢打马虎眼,生怕别人欺负了这个堂姐姐。好在,堂姐姐水灵,小嘴甜,见啥人说啥话,边说边笑,末了,把找茬的对方都笑得不好意思了,他怎么还下得了手?所以呀,新媳妇没有受一点欺负,我们的心就放进了肚子里,迎花轿时,主家人挺够意思,给我们一人封了2元钱,如果加上晌午饭后,主家又发给我们一人两个白蒸馍、1元钱的话,乖乖,赚了!我们是婚宴的头席,“小八八”凉菜尝过,一大盆杂烩菜就热腾腾地端上来了,紧接下来,“大八八”热菜,四碗蒸肉脸子,小酥肉、豆腐泡子、油炸骨头卤黄花菜,小焦丸子、酸辣肥肠丝、大刀黄瓜片三汤一闪而过,打杂的就快速发馍了,一人一个,有的嫌不够吃,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又要两个,吃着吃着,“哽儿”,噎住了,慌忙就了几口汤,缓了半天,又继续投入战斗。

一个老先生,脑袋上努力高举着几绺头发,尽管眼不好,牙口不好,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吃,一块焦黄四流的油炸骨头,他上下左右翻来覆去着啃,啃上面勾的一层粉芡,啃没有刮干净的脆骨肉筋,勾连着的一缕缕瘦肉,一边琢磨着啃,一边“吸溜吸溜”、“呼噜呼噜”,恨不得把骨头里的一滴滴汤水,都吸进自己肚子里。骨头很圆,像是猪的一块股骨头关节,骨头和关节头的沟沟里,藏了不少好东西啊!吸着吸着,不好,“啪”,筷子没有夹住,那块骨头骨碌碌掉在地上,沾了一半的浮土,他慌忙弯腰去捡,两眼却紧紧盯住饭桌上的山山水水,手胡乱划拉几下,什么也没有,他放慢吃的速度,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怎么回事?我也感到非常奇怪,难道,骨头会飞?偷眼一看,哈哈,被等了半天的一条老黄狗抢走了,这光景,正歪着头慢条斯理地啃呢!老先生四下瞅瞅,见没人注意到他自己,就跟狗去抢,狗也不是什么善茬,“呜呜”嘟囔着不肯松口,他气坏了,抓起两根筷子照准狗的鼻子,“啪”,就是一下。狗疼了,吐出了那块骨头,半缩着身子躲在一旁,老先生乐了,拿筷子去夹,水汪汪的骨头很滑,夹了几次,都掉了,裹上了两层半的浮土。最后,土太厚了,黄灿灿一团,他呢,不得不放弃。但那块东西,实在裹不住那些勾人魂魄的肉香,哎呀,不能吃了,又太好吃了,可惜啦,太可惜啦。我又慌忙偷看,不料半途中,跟老先生满是遗憾的眼光相撞,“咣当”一声,吓坏了他,半天,红着大长脸,才尴尬地指着一盘人造肉热菜,笑笑说:“这个,好吃。”我这个外村来的小孩,哪敢跟他这个陪客的说“不”啊,只好顺着他的话尾巴夹了一口人造肉,一嚼,一点都不好吃,心里一个劲儿地骂,这老先生啊,骗人不留名,但愿明天,老天爷罚他牙齿掉光,一颗也不留!

天热,不透风,吃出了一身汗。一个叔说:“先歇歇吧。”他说出了大伙的心里话,谁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没人开口,如今有人提了个头,正巴不得哩。我们这边的娘家人霍闪,急急寻着一条村中小沟,从沟底往前走,沟里旱裂,灌满了枯枝败叶,一踩,“沙沙啦啦”响,好听呢。走上半里路,爬坡,一个抬头,瞧见几棵梨树,树身有洗脸盆那么粗,高十几米,树叶遮住了天,绿得发黑,听不见风响,不见鸟叫,阴森森让人害怕。我悄悄拽了拽一个叔的褂子,小声说:“我怕。”不料,他瞪了我一下,指着天上说:“怕怕怕!你看看,这是啥?”我仔细一瞧,两眼开始放电,好家伙,枝枝杈杈上,挂满了梨,泛着青涩的光,飘着幽香味儿,大大小小的青梨啊!沟边坡地上,树根裸露,盘根错节,好像蚯蚓在找他娘似的,随便爬呀爬,没人管。我们蜂拥而上,捡着树根的走势,粗的,半粗不粗的,细的,细扭扭的,大人小孩寻找自己舒服的位置,蹲都不蹲,一屁股坐了下去。我也找到了一处,坐下来,听他们议论晌午的席面,比较哪道菜做得好,哪碗肉味道正,也议论某某人,说着说着,有人说到了老先生,说他吃相吓着,不讲卫生。我一惊,看来不是我一个人看见了,也想描述自己所看见的,可是张了几次嘴,又把话咽回去了,我怕他们反问我:“你咋看那么仔细?你是不是也想啃那块骨头?”如果那样的话,还不如不说哩,还不如不争辩哩,还不如现在看看他们的笑话哩。

周围的议论声忽然少了,忽然没了,“嗯——嗯嗯……”一只小蚊子唱着课文《王二小放牛》飞过来,慢慢悠悠一路,东一下,西一下,虚一下,实一下,好像喝醉了酒似的,打着醉拳,喊着口号,绕着一个个耳朵在飞。我扭头看看,大伙把自己肚子里的话都说完了,把我们一个上午晌午的故事都说完了,开始打蚊子。这家伙,好像长了一对后眼似的,竟然躲开了,谁也没有打到,继续一圈一圈低低地飞。你说怪不怪,偏偏,一个人解了裤子小便,“嗤”,射出了一道闪电,射死了这家伙。他大声喊着,想报告给我们这个战果,可是没人理睬,我们都困了,轻轻打呵欠,打瞌睡,嘴水儿耷拉出老长老长,好像透明的河南细粉儿。我哩,不瞌睡,四下乱看,看累了,盯着空中的青梨儿发呆,想入非非,它们,椭圆,两头尖尖,线穗子似的,裹了一抹墨绿色的茸毛,脖子上晒得有些青里发白,又似乎半白半绿,哇,苦吗?涩吗?发酸吗?甜不甜?蜇舌头吗?或者是,吃了拉肚子?……我一扭头,发现有一个人已经看了我很久,四眼相对,他却不似我看见老先生般躲闪,目光很肯定,他,一定是发现了我的心理活动。

“青梨儿,好看啊,好吃得很啊!”一声感叹。我没有吭声。

“建伟,你想不想吃它们?”然后,我看见了一根朝上的手指头。我没有吭声。

“嘁,装啥装?看来,想吃得很啊。可,这是人家的村子啊。”又是一声感叹。

我还是没有吭声,心鼓却一阵猛力敲。

“晚上,记住,晚上啊。”依然是很肯定。

有意思的是,发呆的人思想飘远了,飘到天上,想那只小蚊子的魂灵,变成了一朵一朵的棉花糖,一片一片的江米糕,白白的啊,美美的啊,脚尖轻快翘起,一点一点雕刻到了地上,美妙。飘,心里头冒泡泡,就像波蘭作曲家拉塞尔·赫尔南德的管乐合奏作品《击酒杯的人》,“丁丁哐啷,丁丁哐啷,丁丁哐啷”,“丁丁哐啷,丁丁哐啷,丁丁哐啷”,单簧管、双簧管、长号小号、萨克斯、长笛渐次起伏,欢快的心跳,鼓点们翘起了脚尖,精灵般的音符一个追逐着下一个,“哈哈哈哈”,“嘻嘻嘻嘻”,不停地飞翔飞翔,旋转,反复旋转,花朵一样翩翩起舞,“噗,噗——”飞出了广袤辽阔的视野,村庄、河流、大片大片的庄稼地……

仿佛,几句歌词,从长得特像长英姐姐的长辫子姑娘嘴里飘了过来:“梳洗啊打扮啊,点胭脂,手提瓦罐卖扁食,走进了东城门呐。大喊啊三声啊,卖扁食,惊动了一街两行人儿,都来吃扁食啊——”

有人高声问:“大妹子,扁食啥馅儿啊?”长辫子姑娘,捋着长及屁股的两根大辫子,扭捏个不停,唱着答:“葱花儿啊,姜丝儿啊,鸡蛋丝儿啊,内有佐料肉疙丁儿,吃着香喷喷儿啊……”

一整个夏天啊,飘远了。

责任编辑: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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