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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

2019-07-23杜会玲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8期
关键词:馓子黄豆芽侄儿

杜会玲

快过年了。城里的年怎么过呢?没有嗷嗷待宰的猪,没有手工剪的喜鹊弹梅的窗花,没有秦琼、敬德的大门神,没有灶神娘娘守候的锅台,没有邻近的祖坟可以去烧香跪拜,甚至家里也没个会写对联的人。春节晚会再热闹,坐在楼房里的人心里却总有一种在看别人家热闹的感觉。想想这城里的年真是寡淡得很,可是,春节毕竟是中国人一年里最盛大最隆重的节日,无论城市农村,总得做点什么来迎接这祖祖辈辈传承了几千年的大年吧。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每年腊月,母亲都要生两大盆豆芽菜,一盆黄豆芽,一盆扁豆芽。用温水将黄豆和扁豆泡胀了,然后分别装进两个大铝盆。铝盆盖上木头锅盖,锅盖上再蒙个小被子。铝盆放在炕的最里头或者墙角处,让胖嘟嘟、湿漉漉的豆子们静静地安睡。白天,豆豆们在温暖、潮湿、黑暗的房子里做着天花乱坠的梦。一到晚上,母亲就掀开被子叫醒它们,用温水给豆子们洗个痛快淋漓的澡,然后盖上被子让它们接着再睡。豆豆们在母亲的呵护下,像初生的婴儿,一天一个样儿。先是豆皮裂开一条小口子,口子里有鼓鼓的白白的芽儿在探頭探脑。很快,那白白的芽儿就完全冒出来了,虽然不到一厘米长,却使得穿着一层半透明皮衣的豆豆们一副很娇嫩很娇贵的样子。接下来的日子,豆豆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比赛一样开始长个子了。黄豆芽身强体壮,揭开盖子,满盆都是它白生生的大长腿。扁豆芽含蓄秀气,纤细娇嫩的胳膊腿儿弯弯曲曲,总是害羞似的蜷缩着。

冬天没有什么新鲜时令的蔬菜,家家地窖里储存的,不外乎土豆、白菜、萝卜、大葱。没有大鱼大虾,但农村几乎家家过年都会宰一头猪,一头春天捉来,野菜饲料喂了整整一年的猪。宰猪过年,这是每个农家腊月里最重要的大事。不仅过年,腊月、正月里娶媳妇嫁女儿,平时解馋,农忙时改善伙食,全都仗着这头猪来撑腰呢!在农村,一个圈里没有肥猪待宰的人家,腊月里注定是有点冷清的,不仅腊月冷清,过年,也会少了许多丰厚浓郁的滋味的。

过年的时候,也是亲戚们走动最频繁的时候。无论本家还是亲戚,晚辈给长辈拜年天经地义,尤其家里有老人且家族大的,儿子、侄儿、外甥、女婿、孙子、外孙……无论远近,从初一到十五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来拜年。进门的人不管年龄大小,先对着炕上盘腿坐着的白发老太太大声喊一句:“大娘(大姑——这是娘家的侄儿来了),给您拜年!”喊声洪亮喜庆,好像炕上的老太太听不见或者生怕老太太听不见。其实,老人家耳聪目明,听见院里黄狗叫,早从窗户里瞅见是哪个娘家侄儿来了。这侄儿其实年纪也不小了,头发花白一脸沧桑,那又怎么样,只要这老娘娘(老姑姑)活着,哪怕这侄儿七十岁了,也得来拜年。话说这头发花白的侄儿一边喊着一边将手中装礼物的手提包(包里无非一瓶罐头或者一包白糖,正月里走亲戚是绝不能空手的,再不济的人家,包里至少也会有一袋饼干的)朝面前的八仙桌上一放,随即麻利地在桌前的空地上双膝跪下。这一跪,慌得一旁陪同进来的男主人,也赶快跪倒,两双手拄地的同时,两个脑袋齐齐地叩向地面。炕上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笑呵呵,常常礼节性地客气一下:“算咧算咧(好了好了),不拜咧!”哪能不拜呢,老祖宗留下的老规矩,不仅要拜而且必须恭恭敬敬地跪拜。

拜年仪式完毕,客人在主人的礼让下,这才脱鞋上炕。炕上的小饭桌上,一碟盘得根根整齐,炸得又黄又脆的馓子,一碟切成一牙一牙的酥软的油饼,一碟玲珑可爱的油炸后又沾了白糖的油果子,一杯刚熬好的浓淡适宜冒着热气的罐罐茶,一包刚拆开的哈德门香烟。主人忙着递烟点烟,让喝让吃……这是家里过年待客的第一步。

当家里的男主人陪同客人抽烟喝茶,吃油饼馓子聊天的时候,厨房里,女主人和家里年长一点的女子乒乒乓乓、紧锣密鼓地忙开了。当妈的手脚麻利地切早就卤好的肉块,然后捞酸菜,煮粉条。女子焯黄豆芽、扁豆芽,然后捣蒜,烧火。白胖的黄豆芽在日日晚上的淘洗中早就被摘除干净了外皮,细长娇嫩的扁豆芽正蓬蓬勃勃。豆芽在大铁锅里焯熟后,捞到凉开水盆里泡泡,然后再捞到碟子里。石罐里剜一点儿捣好的蒜,罐头瓶里倒一点儿自家磨的红辣椒面,“吱——”热油炸出一股蒜香、辣椒香外带胡麻油的香,再加一点儿盐,一勺家常醋,很快,两盘骨堆堆冒着尖的、脆生生清爽适口的凉菜就调制好了。锅里的两盘热菜也炒好了,肥瘦相间的猪肉片红润油亮,黄绿的酸菜酸爽可口,柔软透亮的粉条根根在肉片里冒着香气。

妙龄的女子双手端着一个大红色木头饭盘子从厨房里出来,一步步稳稳当当地朝上房而去。盘子里托着四样菜,两荤两素,两热两凉,荤的是肉片炒酸菜、猪肉烩粉条,素的是凉拌黄豆芽、凉拌扁豆芽。上房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家族里的同辈人。炕桌上的油饼馓子等被一一撤下来,然后依次换上女子端进来的热菜凉菜。玻璃瓶子上贴着大红双喜标签的高粱酒拿出来了,酒杯酒壶早已备好。谦让说笑中,推杯换盏间,“五魁首啊!”“四季财啊!”“八抬轿啊!”“七巧巧啊!”或者各执一根竹筷,“啪!”敲一下炕桌边沿,喊一声:“老虎!”“杠子!”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喊声震天,赢了的拍腿哈哈大笑,输了的假装捶胸后悔。更有那喜欢唱戏的客人,酒酣耳热之际,扯开嗓子,在主人以手击桌口内、哼唱的伴奏下,吼一段秦腔《四郎探母》:“儿一拜老娘多康泰,儿再拜老娘福寿来,儿三拜老娘把儿爱……”路上有行人走过院墙外时,常常会忍不住驻足侧耳听听,然后会心一笑,彼此嘀咕一声,这家人来亲戚了,欢得很!

这样的场景,常常要持续到正月十五才能结束。十五那天,各村社的秧歌高跷害婆娘娘浩浩荡荡走村串户一扭一拐,锣鼓哗啦一响,收了家家预备在院当中接社火的瓜子、糖果、香烟——这年,就算过完了。

年过完了,春天也就紧跟着来了,大家都该忙着耕地耙地播种了。

责任编辑:海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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