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理斯《中国文学史》中译本简述
2019-07-22尧育飞
尧育飞
二十世纪的第二年(1901),著名汉学家翟理斯(1845—1935)出版了《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刘帅译,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这是英语世界的第一部中国文学史著作,也是早期诸种《中国文学史》中影响最大者。该书不仅影响西方的中国文学研究,后此中国的文学史著作也多从中汲取养分,研究者如林语堂、钱锺书等人也多次引征是书。然而,早期中国学者虽借鉴该书的文学史写法,却对翟理斯的汉学趣味颇有微词。早在1934年,郑振铎即于《评Giles的〈中国文学史〉》一文中,毫不留情地批评翟理斯是书的四大缺陷:一是疏漏,许多重要作家如墨子、董仲舒、刘勰等人都不见收;二是滥收,不少作品当收而不收,而非文学的作品如《感应篇》、《玉历钞传》等书则收入其中;三是详略不均,介绍《史记》、《诗经》和李白、杜甫的篇幅还不如清代不甚重要的蓝鼎元等人,袁枚、《红楼梦》等的篇幅似乎也过大;四是编次非法,如写元代戏剧忽然远叙中国戏曲之源,并谈清末剧场琐事。在救亡图存的时代,郑振铎希望“我们中国人能做出本英文的《中国文学史》矫正他的错失,免得能说英文而喜欢研究中国文学的人,永远为此不完全的书所误”。抛开意气之争不论,实际上,郑振铎所指出的翟理斯《中国文学史》的缺陷,某些方面却正是彼时西方汉学趣味的特色。
最近三十多年来,重写文学史的呼声一直不断,对中国文学史著作的研究也日益精密,翟理斯《中国文学史》在文学史研究上的历史价值已得到较为全面的揭示。首先,翟著特别强调“史学意识”,正是在此意义上,此书成为较早从史学角度考察及描述中国古代文学的颇具影响的著作。尽管现下的研究将这个最早推至俄国瓦西里耶夫的《中国文学史纲要》,但瓦西里耶夫的著作在世界上并未产生多大影响。而体现在章节编排上,是翟著对中国文学有明确的历史分期,分别是:分封时代(前600—前200)、汉代(前200—200)、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200—600)、唐代(600—900)、宋代(900—1200)、元朝(1200—1368)、明代(1368—1644)、清代(1644—1900)。此舉尽管不如后来的精密,但粗具分期面目;其次,翟理斯特别强调从总体观念去看待文学史,在是书的序言中,他批评中国传统学者无休止地沉湎于单个作家作品的评鉴中,他所希望的是从宏观上把握中国文学的意图和规律,从而超越中国传统史书“文苑传”的书写。这点虽然影响民国时期的文学史写作者,但民国时期中国文学史著作所受影响更大者可能是泰纳的《英国文学史》。第三,翟著在写作中还具备世界眼光。在介绍中国文学作品时,他常常能够联系西方文学作品加以比较。譬如介绍《西游记》结尾时,翟理斯自然而然地将这部书与英国十七世纪著名的《天路历程》相联系,因为两书都可说是“证道书”。与此同时,《红楼梦》也因翟理斯而首次在文学史中获得极高评价。将世界性眼光引入中国文学史的书写中,在现今的数百种《中国文学史》著作中仍颇显缺乏。现当代文学史中有意为此者似乎仅有李长之的《中国文学史略稿》及浦江清的《中国文学史稿》。李著在讨论司马迁与汉武帝关系时,注意类比亚里士多德和亚历山大;写屈原和孔子时,暗暗比照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关系,显示出不俗的世界史眼光。而浦江清在谈《左传》时也注意类比希腊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讲《论语》时则引柏拉图的对话体来丰富读者对古代语录体文献的认识。李长之和浦江清恐怕也是受翟理斯影响吧。
与最近百年来通行的《中国文学史》著作进行比较,翟著《中国文学史》的特色乃与西方汉学传统一脉相承。是书写作的缘起,是翟理斯继威妥玛之后担任剑桥大学第二任汉学教授,为给学生讲解中国文学,需要一部简明的教材。由此,他立足西方的学术机制,为西方学生提供认识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窗口,客观上也让西方汉学家的旨趣显得特别突出。在此,不妨对该书所揭示的西方汉学家趣味作一简要揭示。
首先,在对文学的理解上,翟理斯秉持“杂文学”观念,既区别西方的纯文学,也有别于中国传统的诗文之学,当然也不如章太炎对“文”这一概念界定得那么宽泛。翟著《中国文学史》列经学为首,以诗文为主,然而也兼收小说、戏剧,这在当时已颇为先进,更令人惊奇的是书中还包括了一些法医学著作,如宋慈的《洗冤录》,美食类著述如袁枚的《随园食单》,医学和农学著作如《本草纲目》及《农政全书》,通俗性日用书籍如《感应篇》和《玉历钞传》,幽默笑话类著述如《笑林广记》等。一本文学史著作出现如此庞杂的书籍,今天看来仍颇为奇怪。但如果考虑翟理斯写作的首要目的并非给中国人阅读,而是供西方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群体使用,那么,翟著这些更为偏向文化方面的作品介绍就显得合乎情理了。以纯文学的观念去解读中国古代文学,在今天已稍显不合时宜,而翟著的“大文学观”则更显通达。时至今日,经由日用类书籍的角度、医学的角度、民间幽默的角度等方面切入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在西方的汉学界取得诸多令人瞩目的成就,翟著作为源头的引导功劳不可没。
其次,翟著《中国文学史》在写作体例上十分灵活,既不求全,也不为时段分期所局限,体现出全局性和文化学的趣味。具体而言,在记载东汉时期佛学传入时,一并记叙东晋高僧法显和唐代玄奘西域取经的事迹;又如在介绍元杂剧时,不仅追溯中国戏剧的起源,还提及清代的剧场状况,并提及自己在厦门观剧的经历。凡此,可见他注重某类文体和文学的整体发展,而不为时代所拘。历史分期与文学发展实际的矛盾,是后来中国文学史写作中引发争议的焦点,而翟著巧妙予以解决,实值得后来者借鉴。此外,对于哪些作家应该被写进中国文学史,哪些不该纳入,中国学者如郑振铎等人抱持优中选优的观念,即第一流的作家应统统纳入。郑振铎等人的观点有点类似作品选粹,精彩固然精彩,然而将古典仓库中的金玉宝贝悉数堆垛一起,倒往往不如选取几十件加以有序陈列,这样更能让人见出仓库的基本特色。翟著《中国文学史》不列墨子、董仲舒等人,也没有谈及“词”这一近世重要文类,固然可说是不小的缺陷,然而平庸的完美有时倒不如有缺点的锋芒。翟理斯关注经学、诗学、佛教文学、道教文学、通俗文学,注意到史学、医学和大型图书编纂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还留心印刷术对中国文学的推动作用,这基本涵盖了中国古代文学的方方面面,其中一些方面甚至是今天文学史教材也不曾触及的。以不足二十五万字的篇幅,“寥寥写出千古意”(苏东坡语),虽未全面揭示中国文学的精粹,但足以给人登堂入室的指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由此而言,翟著《中国文学史》无疑是成功的。近年来,西方汉学界出版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剑桥中国文学史》等中国文学史著作接连引进中国,其中所能见的特征与翟理斯仍大略相近,即不求全责备,而求从中国文化的整体上去把握,使西方读者经由中国文学而对中国文化有深切理解。作为中国文学史写作的开创者之一,翟理斯拥有无限的写作自由裁量权,而后来的写作者斤斤计较于体例和框架,倒束缚了自身的发挥。“重写文学史”而欲显露特色,翟著的经验仍不无借鉴价值。
再次,翟著特重翻译中国文学作品,然而在具体作品的解读上有时抱持一端,显得较为褊狭。翟理斯尽管在早期汉学研究者中允称翘楚,但在体量庞大的中国文学面前,为语言和精力所限,其首要的工作只能是翻译。在写作《中国文学史》之前,他已为此做过大量翻译准备工作,并出版了诸如《聊斋志异选》、《古文选珍》、《古文诗选》、《古今姓氏族谱》等。这些工作体现在《中国文学史》中,是几乎每介绍一位作家和作品即紧接着大段翻译的引文,如介绍欧阳修的散文不过几百字,而《醉翁亭记》和《秋声赋》则是全文翻译。对西方汉学研究者而言,往往第一流的学者即是第一流的翻译家。翟著所体现的这种汉学家趣味至今仍是西方汉学家写作《中国文学史》的重要传统。在理解中国文学作品上,翟理斯或许因为曾在福州、厦门等地生活过较长时间,又因为大量接触明末清初福建学者林云铭(1628—1697)的著述,是以书中在介绍庄子、古文及文天祥的《正气歌》等诸多地方多引用林云铭的评论。林云铭以八股法从文章学角度评点固然清通,如钱穆即云,“林云铭有《庄子因》。此书亦就文章家眼光解庄,不免俗冗。而颇能辨真伪,上承欧、归,下开惜抱,亦治庄之一途也”,然而毕竟只能备一说,舛误实不少。且翟著在诸多方面以林云铭观点衡量,有时甚无谓。如文天祥《正气歌》后,翟著单引林云铭的评点云:“予因福建叛乱坐狱两年,时恶疾嚣腾,予每日数诵此诗,得以幸免。文章之至力可通于天,此亦明矣,岂独子美诗可疗疟疾乎!”狱中读某书某文疗病,乃是明末许多文章评点家的模式化书写,在此引征实无必要。这是汉学家的褊狭处,并不足取。时至今日,也仍有许多中国学者就此对西方汉学著作予以批驳。不过,对这点当辩证看待,持平的态度不妨为:不必对汉学家求全责备,然而也不妨知悉他们取法于中国某一家,抑或褊狭于何处。
中译本翟著《中国文学史》,是作为“晚清稀有西方汉学文化名著丛书”之一而推出的,揭橥上文几点,庶或不负编译者的苦心。然而中译本也存在一些问题,令这部书失去部分光彩。首先,译者未撰写一篇简要的“前言”,难免使一般读者对该书的创作及内容感到茫然。同时,译者未交代翻译所据底本,也未说明翟著在西方的版本和传播情况,这使有兴趣的研究者无法一一详核原著并作恰当的批评。实际上,是书自1901年由伦敦W. Heinemann公司印行,不久之后,纽约D.appleton and company公司即在同年予以重刊,以后1909、1915、1923、1924、1927、1964、1973、1974、2008等年由英国、美国和日本等国多家出版社刊行了数十种版本,该书最新版本系Create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在2014年印行,足见是书对海外读者了解中国文学影响甚巨。其中颇值一提的是1967年,Frederick ungar出版社印行是书时还邀请著名学者柳无忌续写中国现代文学部分(1900—1950年),从而使该书获得新的生命力。以笔者手头美国纽约D.appleton and company 1909年重印本为例,该版存有翟理斯所撰《前言》及《参考书目》,这对读者把握翟著的学术背景、了解西方中国文学史研究的渊源都相当重要,然而中译本竟付之阙如。此外,1973年日本Tuttle出版公司重印本中,还有美国学者Terence Barrow博士撰写的长达十页的《新版导读》,系统梳理翟著的学术史成就。凡此,皆是中译本应当译介的。限于篇幅,在此仅将《前言》补译而出:
在所有语言(包括中文)中,本书是第一部成功完成的中国文学史著作。
中国本土学者纠结于无休止的个体作品品评,似乎从未有过那样的考虑,甚至就某一文学主题作历史性考察的成功案例也没有。从中国的角度而言,这种研究令人失望。先于耶稣诞生六百年前,中国已涌现出大量的文学作品,此后,中国文学一直不间断地发展到今天。这可能会令作家想要停下来去思考整个文学的历史。然而,外国学生的立足点与此完全不同。对此,(我)可以毫不冒犯地说,这项工作可能不会令中国本土的公众满意,但对英语读者了解这片伟大土地而言却是合适的。
在接纳了高斯先生(注:Sir Edmund Gosse,1849—1928)诸多有价值的建议之后,本书的大量篇幅都是翻译,以便最大限度让中国作者自己现身说法。此外,书中我还时不时穿插中国批评家的评论,透过这些中国批评家品评他们本国作品的批评观点,读者或将形成属于自己的观念。
需要指出的是,除少量翻译段落引自理雅各(注:James Legge,1815—1897)的《中国经典》外,其余皆由本人翻譯。
翟理斯(Herbert A.giles.)
剑桥,1900年10月
透过这篇《前言》,我们可以清晰看到翟理斯是书的读者面向,及其对己著学术史价值的自豪之情。翟理斯认为己著乃西方第一本中国文学史的著作,这种自豪的情感也发生在俄国人瓦西里耶夫、日本人末松谦澄和德国人顾路柏身上。这三个外国学者分别在1885年、1887年和1902年写出了各自的《中国文学史》。这表明,在清末随着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愈发紧密,无论近邻日本还是欧洲列强,出于各种目的,都有强烈认识中国的需求。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中国文学作为列强认识中国的重要客体而获得历史书写的机遇。根据目前的材料推断,尽管诸书之间出版有的相差十余年,但这几种早期的中国文学史著作都是独立成书,互相之间似乎也未有借鉴,故而这一时期可谓中国文学史写作的“部落时代”。如今各种语言撰写的《中国文学史》都能交互影响,中国文学史的写作似已经进入“全球化时代”了。今昔对照,令人感喟。
需要指出的是,或许是底本选择不善的缘故,中译本存在漏译引文情况,如翟著《中国文学史》纽约1909版在“明代文学”部分介绍《永乐大典》时,有一段脚注文字十分重要而中译本未见。这一脚注云:“1900年7月23日,几乎在本书写作的同时,翰林院被焚毁殆尽。作者最年轻的儿子翟林奈穿越被围困的北京城,如是写道:‘人们试图抢救举世闻名的《永乐大典》,但那一堆堆卷子却已被焚毁,因而不得不放弃抢救。我从中抢救到属于自己的第一万三千三百四十五卷。”近年学界对《永乐大典》研究已注意到《永乐大典》第一万三千三百四十五卷与翟理斯的关系,然而不少学者认为此卷乃翟理斯从北京翰林院所获,观此却可知,此事乃翟理斯儿子翟林奈所为。翟林奈归英国后将此卷交翟理斯,是书后由翟理斯捐赠大不列颠博物馆并递藏至今。另外,中译本在一些术语的翻译上也值得商榷,如“清代文学”第四章将“Wall Literature”翻译为“墙体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中显然并无这样奇怪的文学门类,据文意,译作“揭帖”(此处承骆耀军兄提示)似乎合适一些。
抛开上述遗憾不论,风靡西方汉学界的翟著《中国文学史》在初版一百零六年后终于有了一个中译本,无论如何都有不菲的历史价值,中国文学的爱好者及研究者何妨留意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