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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俗方为真韩愈

2019-07-22戴庆华

书屋 2019年7期
关键词:韩愈古文

戴庆华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北宋时期的欧阳修在赠给王安石的诗中,就把李白与韩愈相提并论了(翰林指代李白,吏部指代韩愈,因为韩愈晚年曾任吏部侍郎)。当然,韩愈比起李白来可能仍然“稍逊风骚”,但是,他绝对是中国文学史上数得着的人物之一。他所发起的古文运动,当时就已颇有影响,到宋代已在文坛形成压倒性优势,到明代他更被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他生前已然成为古文写作的盟主,并官至吏部侍郎,死后被朝廷追赠礼部尚书,谥曰“文公”。至北宋元丰七年(1084),他被神宗皇帝封为“昌黎伯”并配享孔庙——历史上能配享孔庙的人屈指可数。后世对于韩愈仍有不少争议,但因为对于他的思想道德和文章的普遍认同,主流都是肯定的。除了“五四”和“文革”这样的特殊时期,否定他的声音不多。

对于韩愈的文章争议不大,影响当代并垂范后世的古文运动就是他发起的。这里的“古文”并非泛指所有古代的文章,而是特指,即相对于“时文”,也就是从魏晋以来文坛和官方均普遍使用的骈体文而言,是对中唐及以后散文的特有称呼,因为主张在语言上学习先秦两汉的文章,故名。骈体文从东汉末年开始,盛极于南北朝时期,一直占据文坛主流。这种文体崇尚对偶、声律、典故、辞藻。数百年来的骈体文创作中也出过不少知名作家和脍炙人口的好文章,但是,整体上说,这种文体华而不实,不适于用,随着社会生活的日益广阔和复杂,更显出这种文字的局限性越发突显,迫切需要改革。其实,从纯粹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古文与骈文是难分优劣的,但如果要反映广阔的社会生活和表达较为复杂的思想,骈体文显然是难荷重任的,像韩愈的《原道》、《原毁》这样的文章如果也用骈体文形式去写,则完全不可想象。但是骈体文写作到韩愈生活的年代已经数百年,官方民间都习以为常,谁不这么写反而会被蔑视和嘲讽。

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发起人,虽然在他之前也有采用古文形式进行写作的,如萧颖士、李华、独孤及等人,但与韩愈相比,都只能算个过渡。韩愈开始身体力行且一以贯之地从事古文创作,并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创作群体,古文创作才渐成气候。但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有韩愈等人的大力提倡,但一直到北宋中期,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仍然还是骈体文占主流,数百年积淀下来的习惯尤其是士大夫的审美情趣,很难因为一个人的号召而彻底改变。直到北宋时期,由于欧阳修等人的大加倡导,古文运动才算是大功告成。标志性事件是北宋嘉祐二年(1057)的科举考试,欧阳修(既是韩愈的超级粉丝也是古文爱好者)是主考官,他只录取用古文答卷的士子,把所有用骈体文答卷的考生一概黜去。仍然习惯于用时文写作的考生集体上门抗议,但终究无济于事。从这时起,古文才算是真正地登堂入室。后人不能不感叹科举这根指挥棒的威力。

韩愈出生于一个已然衰落的官宦地主之家,幼失父母,依兄嫂长大,生活一度贫困至衣食不济,于是下决心科场一博,去京城求仕做官。于他而言,这不仅是为了实现他“致吾君于舜尧,熙鸿号于无穷”的远大志向,同时也是为了改善家族的生计。贞元二年(786),他十九岁到长安,年轻气盛,指望凭自身的才学“一战而霸”,没想到天不遂人愿,连续三次考试都折戟而归,让他十分懊恼。直到贞元七年(791)他才通过礼部考试成为进士。考虑到唐代有“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二十四岁中进士的确也不算晚。但是,按唐朝官制,进士及第也仅仅是取得了做官资格,要想实际得到官职,还必须参加吏部考试并获得通过。但是,吏部考试的难度绝对不下于礼部的科考,即使才如韩愈,并且已经在礼部主持的考试中金榜题名,居然也屡战屡败。他先是认为,可能是自己文章的“古文”习气不合习惯于“时文”的考官的趣味,于是违心学起了他认为是“俗下文字”的骈体文。作为一个对自己文章颇为自负的古文家来说,这个屈从无疑是个耻辱。但是,即使如此,改变文风也没给他带来好运。他又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干谒”不力,用现代话说就是关系拉得还不够。他不得不给达官贵人写下大量干谒文字,以求得赏识。当然在内心深处,他是耻于干谒的,因为向来以圣贤自许,他后来终身都以笔下曾经的干谒文字为耻。但是,清高与饭碗之间,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韩愈笔下干谒文字多写于这个时期。如知名的三上宰相书,《上贾滑州书》、《应科目与时人书》等。以高洁为尚,必以干谒为耻,却又为得一官而不得不为,他心中的委屈与苦闷是可以想见的。为了在其中找到平衡,他不得不在文辞中煞费苦心,以在哀求一官的同时,保留一点自尊。于是乎他的这些干谒之文出现一个独特的现象:在陈述其贫困窘迫之状以博得他人同情的同时,又自命不凡,反复强调失去自己这样的人才会是朝廷的莫大损失,总之既摇尾乞憐,又以清高自许。不好下笔的地方就多用比兴,把自己比喻为“天池之滨”、“大江之濆”的“怪物”,或者丰山上的钟,只是暂时埋没无人赏识;或者把对方比作求贤若渴的周公,自己则是当然的贤才,希望对方慧眼识珠。在唐代科举制度尚不成熟,士子干谒为社会习俗所容许,并非什么特别令人不齿的行为。干谒几乎为所有参加过科举考试的文人所不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韩愈难免也有其苦衷。但是,韩愈的这些干谒之文却在后世屡受诟病。如司马光对韩愈干谒行为就很不以为然:“观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如此。”既然当时风气如此,为什么后人唯独如此苛责韩愈?原因很简单,韩愈已经不单单是个文人,而是成了直追孟子的圣人,成了维护道统的象征,从《春秋》责备贤者之义,更为苛责于他是很自然的。

为了生活,他一边继续干谒,一边准备考试,同时到地方节帅府中就职以养家糊口。贫穷的滋味是不好受的,“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他甚至羡慕起“一箪食、一瓢饮”的颜回,因为颜回固然贫穷,却有孔子这样的大圣人当精神寄托,而自己只能以文章自娱。

在仕途不畅的时候,像许多古代文人一样,韩愈也羡慕过隐居的生活。例如他的《送李愿归盘谷序》这篇被苏轼誉为唐代第一的文章,表达的就是希望在“大丈夫不遇于时”的情况下归隐山林,过上“穷居而野处”的生活。当然浪漫归浪漫,功名利禄面前这种想法终究不堪一击。他不仅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也不想自己的才华真的埋没在山林里。

直到贞元十八年(802),由于得到祠部员外郎陆傪的推荐,韩愈终得一官:国子监四门博士。官不大,仅相当于一个国立大学教授而已。这一年,他三十五岁了。但这时,他突然官运亨通,只一年时间就升任监察御史。他的升迁,据他自己说是因为“文日益有名”,实际上恐怕与他曾上书当时的京兆尹李实不无关系。李实政声不佳,贪婪残暴,韩愈在《上李尚书书》中却称赞他“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并表示自己愿意跟随左右“效其恳恳”。但就在同一年,也是因为这个李实,韩愈一片光明的仕途突然翻转。这一年京师大旱,百姓面临饥荒,而李实却谎报灾情,致使朝廷赈济不能落实。韩愈上书朝廷,说明真相,却遭到贬黜,三年后才回京任国子监博士。此后一路升迁,先后任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考功郎中、知制诰等。官职一路升迁,经济条件也大大改善,因为不仅俸禄增加,而且由于文名大盛,润笔(稿费)丰厚。润笔主要来自他为死者撰写的碑志,连皇帝也命他为功臣写碑,有的丈夫去世,妻子因男女有别不便出面,派女奴抱婴儿来请写墓志,也有死者留遗嘱不得韩愈作的墓志便不得下葬。

韩愈的一篇墓志得多少“润笔”史无明载,但韩愈因此收入大增是绝对的,韩愈生前好友刘禹锡所撰《祭韩吏部文》也说他“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诗人刘叉甚至还曾“持金数斤去”,说是“谀墓”所得,“不若与刘君为寿”。

韩愈经济条件不断改善,终于在元和十年(815)时候,在长安的靖安里为自己置了一座屋庐,并作一首五言长诗《示儿》纪念此事:“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此屋岂为华,于我自有余。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前荣馔宾亲,冠婚之所于。庭内无所有,高树八九株。有藤娄络之,春华夏阴敷。东堂坐见山,云风相吹嘘。松果连南亭,外有瓜芋区。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虚。山鸟旦夕鸣,有类涧谷居。主妇治北堂,膳服适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孙从朝裾。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

能在一线城市置房,自然成就感满满,饱学高名如韩愈之辈也不免飘飘然,无怪乎今人会为一套房搭上一生血汗、甘做半生房奴。但这首诗格调不高,连向来对韩愈膜拜有加的苏轼也有微词:“退之《示儿》所示,皆利禄事也!”说实在的,曾经的穷小子终于京城有房,任谁也难免得意一番,在晚辈面前的小小炫耀也不算什么忘形之举。但是,把这凡俗之情用诗歌形式表达,却不免有亵渎缪斯之嫌。诗歌是用来净化心灵的,孔子有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独独没讲可以拿来说“利禄事”。西哲亦有云:“少女可以歌唱自己失去的爱情,守财奴不可以歌唱自己失去的钱财。”中、西哲人表述方式有异,在对文学艺术的理解上却是相通的。笔者行文至此,亦不免为韩公一叹!

韩愈曾被列为司马迁以来的千古一人,虽有过誉之嫌(因为至少跟他同时代还有一个与他齐名的柳宗元,与“李、杜”之优劣一样,“韩、柳”优劣也是个纠缠千古却没有答案的问题),却也说明了韩愈文章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韩愈文集洋洋数十万言,质量上却也是良莠不齐的。这里不能不说到韩愈的碑志,其中可称为“谀墓”的不下数十篇。前面说到,韩愈写碑志是有偿服务。写作也是劳动,写文章得报酬是天经地义的事。写碑志得报酬,韩愈也非开先河者。但韩愈为数不少的碑志却是对于墓主过分的阿谀颂扬。例如《唐故中散大夫河南尹杜君墓志铭》中,说墓主杜兼“始为进士,乃笃朋友,及作大官,克施克守”,但新、旧《唐书》都记载杜某其人品行败坏,“兼性凶险”,“恣凶威”,“所至大杀戮”。又如《曹成王碑》说墓主李皋“侍太妃从天子于蜀,既孝既忠,持官持身,内外斩斩,由是朝廷滋欲試之于民”,就是说李某因为品行端庄且政绩优良,才被朝廷派到地方去为百姓服务的。事实上却是此人嫌做京官俸禄低,地方官油水足,想“下基层”朝廷却不准许,于是故意弄出些小错来达到目的:“乃故抵微法,贬温州长史,无几摄温州事。”这些“谀墓”固然不构成韩文主体,也不影响韩文碑志的整体艺术成就,但究竟还是韩文中洗不去的污点。

韩愈晚年官至吏部侍郎,虽然中间也因谏迎佛骨而被贬潮州,却很快内迁并在不久后回到朝廷。他去世是在长庆四年(824),年仅五十七岁。虽然他屡次哀叹自己如何未老先衰,能活到接近六旬在那个时代不算短寿了,但是,他却死得至少算不上壮烈:服食硫黄而亡。韩愈屡屡劝人不可服食药石,为什么偏偏自己会服食硫黄呢?五代时人陶谷在《清异录》中说出了端倪:“昌黎公(韩愈)晚年颇亲脂粉。故事:服食用硫磺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公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至绝命。”大意是说韩愈晚年亲近女色,可能年老体弱力不从心,因此用硫磺拌饭喂食公鸡,烹饪后,隔日一食,叫作“火灵库”。如果说陶谷去韩愈时代已久,记载未可全信的话,那么白居易的《思旧》诗则是明证:“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唯予不服食,老命反迟延……”

白居易是韩愈同时代人,且与之交厚,说他服食硫黄而亡应当是可信的。白诗以平易著称,文字不难懂,但后代为韩愈辩诬的人却不少,其中不乏历代文坛耆宿,认为白诗中的“退之”不指韩愈,而是另一个也字退之且服食丹药的人,叫卫中立,韩集中就有一篇《唐故监察御史卫府君墓誌铭》记载了这个服食丹药的卫退之。然而,韩愈本人对于自己服食丹药却并未回护:“金丹别后知传得,乞取刀圭救病身。”对于白诗中退之为何人,陈寅恪的《元白笺证稿》也有论及:“乐天(白居易)之旧友至交,而见于此诗之诸人,如元稹、杜元颖、崔群,皆当时宰相藩镇大臣,且为文学词科之高选,所谓第一流人物也。若卫中立则既非由进士出身,位止边帅幕僚之末职,复非当时文坛之健者,断无与微之诸人并述之理。然则此诗中之退之,固舍昌黎莫属矣。”

韩愈晚年好声色,连他的至亲好友也不讳言的。韩愈病中,他的好友张籍前往看望,韩愈还叫他的两个侍女出来演奏乐器助兴。张籍有诗为记:“中秋十六夜,魄圆天差晴。公既相邀留,坐语于阶楹。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

陈寅恪先生感叹说:“夫韩公病甚将死之时,尚不能全去声伎之乐,则平日于‘园花巷柳及‘小园桃李之流,自未能忘情。”当然,在唐代,士大夫几乎尽皆如此,原不须深究。然而,后世热爱韩愈文章的人,很不容易接受自己偶像偏晦暗的一面,不愿意相信偶像也同身边人一样是个凡俗的普通人。诸多韩愈传记、介绍文章和文学史均对韩愈死因不置一词,可谓照顾了读者情绪,却远离了事实真相。

不少后世学者认为韩愈屡次反对服食丹药,对其危害了然于胸,不可能以身试之,否则便会是一种“极端的二重人格和虚伪行为”。这些学者恐怕是低估了人性的普遍弱点和韩愈人格的复杂性。举个例子,韩愈因为给宪宗上《谏迎佛骨表》而被贬潮州,《谏迎佛骨表》堪称正气堂堂、大义凛然,但他刚到潮州,却按惯例上《潮州刺史谢上表》:

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自天宝之后,治政少懈,文致未优,武克不刚,嬖臣奸隶,蠹居棋处,摇毒自防,外顺内悖,父死子代,以祖继孙如古诸侯,自擅其地,不贡不朝,六七十年。四圣传序,以至陛下。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旋乾转坤,关机阖开;雷厉风飞,日月清照;天戈所麾,莫不宁顺;大宇之下,生息理极。高祖创治天下,其功大矣,而治未太平也;太宗太平矣,而大功所立,咸在高祖之代。非如陛下承天宝之后,接因循之余,六七十年之外,赫然兴起,南面指麾,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具著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万年,服我成烈。

宪宗皇帝历史上评价颇高,但硬说宪宗的文治武功远迈列祖列宗,足以封禅泰山,恐怕韩愈自己也不会相信的。如果宪宗果然“从善如流”东巡泰山以奏功皇天,可不仅仅是留下历史笑料。考虑到封禪大典的巨大开销,在国穷民疲之时,其灾难性的后果,怕是比奉迎佛骨更甚。想想不到仅仅数月之前,韩愈还是一个直言敢谏的骨鲠之臣。对照一下《潮州刺史谢上表》的阿谀奉迎,与《谏迎佛骨表》的耿耿正气,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作者吗?

真实的韩愈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满怀济国安邦之志,却不得不为了生计一再向权贵乞怜;胸怀高洁的理想却一再向现实妥协,“文起八代之衰”的妙笔又经常出现虚美隐恶的“谀墓”……恩格斯评价歌德的一段话用在韩愈身上也是完全合适的:“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

笔者上大学时,因为爱好文学,常到中文系蹭课。记得有一回正在讲韩愈,老先生语出惊人,说读韩愈一定要仰视,要崇拜,读了要能背,还开玩笑说读韩文之前要先洗手。我至今仍无比敬佩老先生的博学多识,相信他是真心热爱民族文化的有识之士。但提倡对某个具体的作家和作品的无条件“仰视”,则未敢苟同。因为,俯视和仰视,都会造成对观察对象的扭曲,只有平视才能得到公正和理性的判断。要得到对一个人全面和理性的认识,就绝对不能仰视,即使这个人是韩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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