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波:吴宓永久的知音
2019-07-22李廷华
李廷华
1971年9月8日,吴宓从四川梁平西南师范学院致信武汉第二女中金月波,尽告自“文革”以来,腿折目盲、工资被扣及“惟以默诵中国古贤之诗词(尤以杜诗及吴梅村七古长篇为主)自遣”等情况,并询问在武汉的三位诗友刘永济、何君超与恽生(黄有敏)近况。吴宓(1894—1978)比金月波(1914—1980)大二十岁,在此信中,还殷殷垂问其“喘疾未大发否”。金月波从1947年开始,即在武汉第二女中任教,直到退休。因吴宓主编《武汉日报·文学副刊》,以投稿而受知于吴宓。从1957年开始,金月波即以不能与吴宓划清界限迭遭罪愆,至“文革”期间则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帽子,全家被从武汉遣发到举目无亲的湖北安陆农村劳动改造。
吴宓与金月波初次见面,对金月波的印象“乃一美少年”,其实那时(1947年)金月波已过而立之年,因从杭州回武汉路上遭受寒热,得喘疾,长期不愈,故吴宓与其通信,每致关切。吴宓发出此信之时,金月波正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改造,不仅喘疾时时发作,还罹患心脏病、高血压等症,几近垂危。吴宓不会想到,他发出此信五天后,“9·13事件”发生。金月波则是在近三个月之后,以武汉硚口区人民代表身份,从农村回武汉听取有关文件传达,才得到这封已经开边的吴宓来信。吴宓关心的武汉大学前文学院院长刘永济已经在1966年去世,与金月波同为中学教师、诗歌作者的黄有敏,则因1957年被打成“右派”失去公职,长期在农村劳动。
1946年8月30日,受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刘永济聘请,吴宓从重庆抵达武汉,任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系主任。武汉在八年全面抗战中沦为敌占区,文化教育遭受严重摧残。吴宓到武汉之前,《武汉日报》有个《文史周刊》,其编辑王楷元发表过诸如《雨僧飞腿》、《寅恪病目》之类文人轶事笔记小文。也就是这位有文学兴趣的王楷元,于1946年11月17日,代表《武汉日报》约请吴宓主编该报《文学副刊》。吴宓当即应允,并于当日会见程会昌(千帆)、沈祖棻夫妇,请共同编刊。吴宓当年编辑《大公报·文学副刊》,在介绍评论欧美文学的同时,也坚持发表旧体诗词,尽管褒贬不一,但吴宓重视传统文学的初心不改。他主编《武汉日报·文学副刊》之际亦仍旧衷,并得到诸多大学教授的支持,陈寅恪、陈登恪、赵紫宸、唐长孺等均踊跃赐稿。对于自然来稿作者,吴宓亦十分重视,他与金月波的交往,即以诗稿为媒。
金月波是湖北沔阳人,父亲为私塾教师。他家境贫寒,但自幼攻书,娴习古诗文,且在邻居裱画店得观大量书画作品,又拜当地老画家为师,翰墨丹青与篆刻均称一县之冠。在汉口震旦中学毕业后,本可考大学,因家贫而就读武昌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四川與南京、杭州等地为中学教师,写作了大量植根于社会生活并独抒性情的诗词作品。吴宓创办《武汉日报·文学副刊》后,一年多时间,金月波发表诗词十九首,为全部作者之冠。一介寒士得此知遇,应为其坎坷一生中难以忘怀之美好时光。1948年2月28日,吴宓有记:“下午约三点金月波如约至。赠吴宓石章一方,其所篆刻者也。宓与月波茗谈至夕,极为欢畅。宓述与碧柳之交谊等情事,月波亦自述其身世(贫寒、力学)。所谓‘少贱故多能鄙事,游方之内此劳人。自道甚确。”当天谈至深夜,金月波即留宿吴宓舍中。次日续谈。“宓以下列各书借与月波,并付托焉。(1)《吴宓诗集》铅印本。(2)《吴宓诗续集》1935—1937红格纸稿本。(3)《吴宓诗续集》1937—1943英文练习簿稿本。(4)《蒹葭楼诗集》二册宓笺注本。(5)《顾亭林诗集》二册宓笺注本。(6)钱锺书撰《围城》小说。(7)煦(周煦良)赠《志摩日记》。宓送至楼外而别。”到下午“风益烈……然念金月波甚,忧其渡江危险,怜其贫苦劳生,遂作《别后赠金月波》一首,至明日上午乃修成写寄。如下:忧君何可渡,风涌浪如山。志比伯鸾洁,遇同仲则艰。诗心欣共解,佳会未终悭。好护蒹葭集,清溪待麂还。”此次吴宓托付给金月波的书籍,是他十分看重的收藏品。两人情感之加深,主要媒介是诗歌。
《吴宓诗集》早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金月波对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吴宓执弟子礼亦当然。在两人多年往来及文字记述中,吴宓却从未以老师自居,每每以诗才揄扬对方。1948年1月9日致金月波信:“重读《月波吟稿》一过。回肠荡气,情思缠绵而幽深,词华丰赡,足以辅其意。佳句充盈,立能记诵甚多。”遍观吴宓日记,如此激赞一个晚辈诗人还难觅其俦。身为“部聘教授”的吴宓与中学教师金月波无任何交换营求,推扬如此,悉出真心。吴宓对友侪的诚恳推戴,出于一贯,他初见金月波,即谈及早年诗友吴芳吉,赞叹其诗,此际吴芳吉已经逝世十六年矣。《吴宓日记》1948年3月10日记载,当年《学衡》的老作者邵祖平寄来一诗中有句:“白屋诗篇妒老成(世传两吴生,谓雨僧与芳吉也。芳吉盛年不禄,诗才甚超,而格式未成。不及雨僧句法老成,比文坛擎天柱矣)。”吴宓则在日记中说:“盖碧柳天才,及其诗之本质,固远非宓所及。即论旧诗之功力技术,碧柳之造诣亦较深。徒以宓有各种关系,多方面之综合,成宓之虚名,宓诗乃见知于世。然宓诗之粗浅生疏,则诸友生早已痛言之矣。邵君自叙其所见,宓亦有自知之明也。”日记不论是给自己看,还是留给后世看,这样的坦荡自惕,是难以做假的。钱锺书《吴宓日记》序言:“其道人之善,省己之严,不才读中西文家日记不少,大率露才扬己,争名不让,虽于友好,亦嘲毁无顾藉;未见有纯笃敦厚如此者。”洵为的论。
金月波出身贫苦,早谙世态,对于吴宓先生的鼓励关爱铭怀于心。吴宓了解其身世后,慨叹其虽文采超卓,但没有大学文凭,未免吃亏,在竭力发表其作品的同时,还曾经向西北大学推荐金月波往该校中文系任教。此事后未成,金月波也安心于中学教师之位,直做到退休。吴宓性情敏感而纤细,长期孤身独居,享受寂寞又恐惧孤独,每至一处,必汇集友生,宴聚闲谈,其所谈又多宣泄感情秘史。钱锺书、李健吾等早年弟子都曾因嘲讽其情事给吴宓带来痛苦。在武汉大学期间,吴宓也每陷于人事情感纠葛之中,其1948年3月20日有记:“宓又恒感诸友由宓介引来校,初不相识,而都成密友,接连亲近,情深志同,时互访共谈,而反使宓高拱于上,实则孤立于外。宓因诸友故,增多操劳,而恒深悲凄。固不如独行弃世之为善且乐也。”显然,吴宓期望的是心绪情怀的互相理解及慰藉,畏惧哓哓浮谈中的人情冷暖。吴宓离开武汉大学之后,辗转几番,落脚于重庆西南师范学院,至1952年之后才与金月波恢复通信。金月波有《见怀》一首寄吴宓,其中言及自己研读黄节《蒹葭楼》诗情形,吴宓十分高兴,回信说:“尊作诗稿,宓置之枕畔,每夜临寝重复诵读,爱不忍释,以其诗中有情有志,今人所乏也……君能由宓之传介而私淑先师,我心滋慰。”吴宓心心念念于中国文化之不灭,从金月波的好学不倦,他得到的是慰藉,寄托的是希望。
吴宓主办《武汉日报·文学副刊》时,有三位当地作者最受器重,即金月波、黄有敏、金蜜公。1957年1月29日致黄有敏一诗的附注中言及:“宓在武汉时,少年诗友,惟金蜜公与宓最契,诗函往还亦最密。辛卯后,蜜公多作‘新诗,并督宓改造。自是遂疏,终绝。次则月波,情谊永保。然其近诗‘武灵骑射能雄赵,变夏由来也未妨,宓心疑之,武灵仅新其军事战术,非尽革文字、学术、教化也。”遍读《吴宓日记》及《续编》,吴宓与友生之亲疏,很少源出利益纠葛,几乎全出于思想观念之乖合。吴宓也曾担忧金月波是否在时风熏染中迷失自我,但以后的发展使其释然。1959年12月9日,得到金月波寄诗后,吴宓感其情真意切,“先获我心矣”,继云:“宓旧友惟陈寅恪兄仍有旧诗寄示,而如武汉大学之刘永济兄、何君超兄,均已不作诗词。且责宓之改造尚不足云云。”1961年,吴宓从重庆经武汉往广州会见陈寅恪,金月波有《减字木兰花》一阕:“行吟词客,此日高驰来楚泽。十载重欢,一样天风海浪前。冷然空阔,骨似神鹰眉似鹤。暂聚匆离,容易天涯又海角。”吴宓、陈寅恪羊城之会,堪谓中国现代文化学术史上的重要事件,两位学界耆老经过多年痛苦思虑之后互相慰勉,确信中国社会文化的发展,必须以保存中国传统文化精华为基础。金月波此词为纪,亦堪留韵史。
1964年是吴宓的古稀之期,重庆友侪为吴宓献诗祝寿。但其中每有“非其鬼而祭之”的虚谀之作,吴宓在日记中直诉不快。此年11月30日,金月波亦作《金缕曲·甲辰腊寄雨僧先生祝寿》:“季子平安否?怅天涯,每逢佳节,倍思亲友。春至望君君不至,腊鼓逢逢催又。系不住,鸟飞兔走。昨夜故人入我梦,独行吟,泽畔频搔首。惊忽觉,风涛吼。劝君更尽一杯酒。请为君,楚歌楚舞,介君眉寿。难极殊恩归笼鸟,烈士暮年时候。愿堕地,神全醉叟。闻道君怀如日月,见其更,皆仰何妨剖,应不废,江河久。”吴宓就此词回复云:“《金缕曲》赠寄宓词,用顾梁棻(贞观)寄吴汉槎(兆骞)词之首句,惜今日已无成容若公子其人,虽欲屈膝解救,岂可得耶!此词(尊作)质直自然,而情意至深厚。以上(宓)皆感甚,佩甚。”在“感甚,佩甚”下面,吴宓又加圈以示郑重。
吴宓在武汉任教的时间是1946年至1948年之间,以后转徙重庆,与金月波的通信及诗词唱和时断时续,自1964年之后,因“运动”频繁致音问疏绝。时隔七年,又得到先生主动来信,金月波十分欣喜,他立即回信,报告来信“幸未为洪乔所误”。这里用了一个出自《世说新语》的典故:东晋名臣殷浩之父殷羡(字洪乔),从建康往豫章为太守,建康多人托其带书函,洪乔全投诸江中云:“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为致书邮。”金月波用此掌故,出于文人之间借以为乐的斯文意态,也为延捱三月的来信未遭毁弃而侥幸。在此次回信中,金月波一气写寄诗词三首,第一首为《水调歌头·怀雨先生》,略去“僧”字,为当时环境心绪下的隐蔽表现,词中有句:“与子别离后,我与我周旋。书空咄咄怪事,搔首问青天。忆昔追随日久,留得心魂相守,对影自家怜。昨夜梦君至,笑语宛当前。”可能此段日子金月波耽溺《世说新语》,词中又连用殷浩故事。文人旧习,自“文革”以来即遭横扫深挖,但传统文化中的知识信息及心理氤氲终不能完全断绝,在一些“被中国文化所化”者心中笔下,依然隐晦而顽强地时而流溢。也正是給吴宓先生回信,金月波诗情文意,若万斛流泉不择地而出。此词下阕:“东湖畔,风雨夕,小窗边。听君娓娓说梦,故事太缠绵。长恨海伦仙女,自嫁故候夫婿,颠倒剪瑶笺。不信侬肠断,看取明镜前。”1971年9月以后,中国社会环境发生幽微变化,因林彪败亡,自“文革”以来甚嚣尘上的极左思潮开始受到遏制。金月波也正是被从农村召回听取传达报告,才收到吴宓9月8日函。此番回信所寄,还有“戏作”一首:“狂花落木满庭除,手奋长笤事扫除。如此澄清天下志,倘来忧患壁中书。自珍蔽帚妨新我,谁拔嚣尘识故吾。端愿风流人物健,不辞拥彗效前驱。”此诗直叙被强迫劳动改造的生活,在自嘲中寄寓无限心事,亦折射出时代的荒谬。金月波在武汉可称诗、书、画、印全才,他第一次见到吴宓,就篆刻“藤影荷声之馆”印章以赠,使吴宓长怀在清华园中的峥嵘岁月,此印以后即被吴宓长期使用。吴宓室中悬挂三幅山水画,全为金月波所作,以后,吴宓又主动要金月波为其画梅花一幅,凑成四屏。直到吴宓离开重庆,此四幅故人丹青即长伴雨僧。
吴宓对金月波的信任,还表现在极私密的个人生活方面。当年与金月波一同拜访吴宓的黄有敏,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并失去公职。吴宓对黄处境十分关心,每与金月波通信必问及。吴宓曾寄钱给黄以纾艰困,黄回信感恩。1964年12月20日,吴宓再次通过金月波转款助黄时,痛切言道:“前此宓助款,叔度(黄)今犹提及,且遍告其妻及子女,意为‘报恩,实则与子女以批评及揭发之机会(大义灭亲,今古所尚。观点立场,老少不同)。”黄有敏对吴宓早年与吴芳吉的友谊亦十分赞佩,感觉吴宓如今对自己的赞助亦若对吴芳吉。吴宓则对金月波说:“吴芳吉殁于1932,生荣死哀,幸甚。若其长寿,定早成右派。今日而提吴芳吉,亦荷罪责矣。”吴宓既不能不资助困苦中的黄有敏,又惧怕招祸,他不得不与金月波商量,以请金月波买书名义汇款,再由金转黄,并且要求黄保证:“终身不告其妻,更不令子女亲友得知:宓在1964冬(运动紧张中)曾助以资,以及由月波授与。又决不以此事记载下来,或形于诗词歌咏。事后(用了钱)即忘记。勿有‘报恩之心。若念及宓,可念宓昔日与君等‘临江万马议存文,可念宓之《落花诗》及昔年文章诗词,而视助款只如风中一根草菅、地上一粒沙土,随风飘散,混合无迹。”就在写此信当天,吴宓即在寄金月波的汇款单“简短附言”中假托购买刘永济《曲赋通笺》。
吴宓为何对资助一个落难诗友如此大费周章?参阅其1964年12月7日日记:“撰成《交代我的有关经济(钱财)之问题》:‘我用工资经常汇助地主反革命亲戚。”此际正处于在全国开展之“四清运动”前期,吴宓所在之西南师范学院,教师之间互相揭发检举,吴宓愤慨于大学教师中竟有人必欲以各种罪名置人于死地,甚至哀叹:“倘在1964年8月以前,宓即死去,亦可免见类此之奇耻大辱。今陷身此运动中,真有‘求生不易,求死不得之苦况也。”遭受昔日有恩惠及之的晚辈的揭发攻讦,是为老师者最大痛苦。吴宓在1964年12月28日有记:“古典及现代文学教研组合并运动座谈会……发言者刘遗贤、徐永年。为赎己罪,高声斥骂本系组反革命分子吴宓、郑思虞、谭优学。感情激动,至于气噎声嘶,而其责讨宓尤久。”就在这样困顿悲愤情形中,吴宓还是用自己的工资资助困难中的文友,其日记1964年12月13日总结当年资助亲友共一千八百七十五元,平均每月一百五十六元,列于第一名的是吴芳吉之子吴汉骧,最后一名为黄有敏,均非血源亲戚,全因学业诗文结识。吴宓在痛切于某些学生弟子乃至于亲人在运动中揭发告密之时,对金月波却寄予完全信任。在1964年10月5日信中说:“1.宓只与月波通信。叔度、虚谷各事由月波乘便转达,二兄请勿来信。2.除月波所作短诗,词意均明显纯正者外,所有旧作、新作诗或词,均祈勿写寄。统俟宓到汉拜读全稿。3.为避免无识者之误会及查问,与任何亲友通信,在写信时,即应当作(假定)此信将要登本地日报,或将在学习小组会上读出——如此构思、取材、选词,则写来自然工美,而无语病或遗憾(宓喜写明信片,此亦一理由)。”
1966年以后,吴宓与诸多友生断绝书问,《吴宓书信集》所载最后二信,除致金月波外,即同日“致广州国立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询问陈寅恪生死。吴宓与陈寅恪之渊源,是现代学术史的重要事证,广被人口。金月波为一中学教师,却得吴宓如此重视,盖因其人学识品格之超卓。遍览《吴宓书信集》、《吴宓诗集》及《吴宓日记》、《吴宓日记续编》,得吴宓书信最多的是吴宓早年在清华学堂留美预备班的同学吴芳吉(四十八通),其次即金月波(三十六通)。吴宓与金月波的诗词唱和则有二十余首。吴宓在1976年冬天,因年迈伤病,被其妹吴须曼接回陕西泾阳县,于1978年1月逝世,享年八十四岁。金月波逝世于1980年,仅六十六岁。正是苦尽甘来,可以诗、书、画、印全才一展辉煌之际,却因多年艰困而致病羸殒身。金月波平生所作,仅诗词即三千余首,多为披肝沥胆、毕显才情之作,仅从与吴宓唱和之作,即见一斑。可惜至今未得出版,只零散见于友生笔记及传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