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之恶”的批判
2019-07-22李夏歌
李夏歌
摘要:《围城》与《太阳深处的火焰》的内核都是批判“平庸之恶”,本文比较两者在内容与手法上的差异。首先体现在《围城》从“方鸿渐们”的人生困境着手,《太阳深处的火焰》则从徐济云和周猴的成长发迹下笔;其次体现在《围城》主要用高妙的讽刺,《太阳深处的火焰》则是直接抨击碎善狗子客们的蝇营狗苟。
关键词:《围城》 《太阳深处的火焰》 平庸之恶 徐济云 方鸿渐 玄妙讽刺 直接抨击
评论家张春燕说,《太阳深处的火焰》“是一部向死而生的小说,红柯抉心自食,直剖自己血脈相连的大地”。《围城》与《太阳深处的火焰》相同,都对“平庸之恶”进行了振聋发聩的批判,然而两者又在内容和手法上存在诸多不同,下面笔者将具体分析。
一、内容的差异
《围城》讲述方鸿渐留学回国后被鲍小姐引诱,被苏小姐栽赃,被唐小姐抛弃,终和孙小姐囹于婚姻的故事。《围城》是讲恋爱与婚姻的,但绝不局限于恋爱和婚姻,它写的是“方鸿渐们”的人生困境,尤其第五、六、七、八章写方鸿渐受邀去三闾大学任教,最后被三闾大学辞退的曲折经历,直接与《太阳深处的火焰》形成对照。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围城》将“平庸之恶”刻画得入木三分。《太阳深处的火焰》以徐济云为中心,围绕吴丽梅和徐济云的恋爱以及徐济云带领团队为周猴作传两条线,网罗主要人物们几代甚至几十代的生命轨迹。在徐济云跟吴丽梅的恋爱、周猴及周猴爷爷的发家、博士生王勇治学、徐济云及其父亲老徐治学为官等故事中,暗藏着中原指向西北的血脉的追溯及文化的崇拜。
《围城》中的方鸿渐是失败者的形象。他买了假的克莱登大学的学历回国,下船后在银行做事,倚靠早死了女儿的“岳父家”周家谋生。之后,被苏小姐搅黄了与唐小姐的恋情,心灰意冷之下应邀与赵辛楣一行去往三闾大学任教。一路上,方鸿渐不断被虚伪自私的李梅亭、趋炎谄媚的顾尔谦羞辱,只有“同情”者赵辛楣肯与他做朋友。在三间大学任教时,方鸿渐得罪众人被学校辞退,最后走进一段一地鸡毛的婚姻。方鸿渐的“平庸”是不断失败的,而《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的徐济云等则是在“平庸”中走向了成功。
《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的徐济云帮助平庸至极的教师走上高位,这件事导致了吴丽梅与其分手,却也带给了徐济云众多资源,让他有机会成为学术明星。其后,徐济云带领团队为“跳梁小丑”周猴作传、宣传周猴及周猴爷爷的故事,得到了学术界的一致认可。周猴更是用穿“破衣烂衫”、得到越多越要“大哭大闹”、挤占优秀的皮影艺人们的生存空间的“平庸之恶”得到了班主的位置。小说还浓墨重彩地通过吴丽梅的探访塑造了徐济云的父亲老徐的形象,讲述老徐依靠“平庸之恶”掌握供销社实权的为官之道。徐济云、周猴、老徐无一不是以挤占真正有才之士生存空间的“平庸之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同样是“平庸”,为何结果差距如此之大?笔者认为因为方鸿渐的“平庸之恶”只是“懦弱”,而徐济云则是“蔫坏”。方鸿渐有良心,不主动害人,徐济云却可以为了自己的名利迫害有识之士、有能之人,反将一些平庸之辈推上高位。
方鸿渐的“平庸之恶”不过是对周家女儿毫无爱怜之意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借周家的钱势;明知苏小姐心意却因虚荣和害怕唐小姐误会迟迟不表态不拒绝;凭假文凭混迹于大学时,沾沾自喜于借走了图书馆藏的唯一的相关书籍得以维护自己的教师权威;学生闹事时强出头,教学改革中耍小聪明,终被学校辞退……“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的方鸿渐只是“平庸”懦弱了一点。而十二岁食用水银来体验死亡感觉的徐济云,则是个真正的“阴人”,做的是高端的学术研究,想的却是如何用最好的资源追名逐利;为周猴这样一个喽哕作传,探寻跳梁小丑的发家史,与其达到灵魂的契合,罔顾真正的天才和奋斗者,用沙子掩埋智者的种子让他们寸草不生,这就是徐济云的一生,其可憎可恨也在于此。他的“蔫坏”是平庸的变态表现,这份“恶”使他不择手段,畅行无阻。
除了平庸的结果不同,《太阳深处的火焰》则用女主人公吴丽梅作为反衬。很明显,红柯是偏爱吴丽梅的,在以第三人称的上帝视角描写所有以徐济云为中心的情境时,不断穿插徐济云对吴丽梅的回忆。这些回忆是鲜明的、生动的,回忆中的吴丽梅是光明的、炙热的,与“平庸之辈”徐济云、徐父、周猴、王勇等形成了鲜明对比。罗布荒原的牧羊女吴丽梅回到家乡探寻“太阳墓地”深处的秘密以求去除中原大地阴冷之气的行动,充满了英雄史诗般的悲剧色彩,更与徐济云等形成了强烈对比,格外令读者动容《围城》则完全没有这样一个圣母般形象的出现。
二、手法上的差异
这两部作品的内核都是对“平庸之恶”的批判,《围城》用了高妙的讽刺,《太阳深处的火焰》则是直接对蝇营狗苟的碎善狗子客们进行抨击。
同样是对位高者品格的批判,《围城》:“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它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标识。”《太阳深处的火焰》:“徐济云在学校混得很顺,两位迅速高升的老讲师投桃报李,大力扶持徐济云,青年教师中,他最早评上讲师,最早分到一室一厅单元房,最早把妻子王莉调到附中。”作者还反复描绘徐济云、周猴等的阴冷(徐济云只要不穿上吴丽梅给他织的羊毛衫就显得猥琐)、碎善狗子客们的虚伪谄媚和暗处嘈嘈切切的私语,直接批判平庸之流想尽卑劣的手段拉下有才能之人、勤奋之辈的恶行。
除了直接批判和间接讽刺的区别,《围城》与《太阳深处的火焰》手法上的区别还体现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以小见大,从徐家、周家两个家庭的发迹窥见中原文化血脉的腐化变质。“多少个坟墓多少个墓碑啊,徐济云魔鬼缠身一般扑向一个个祖先。跟中国大地许多家族一样,老徐家也是明朝洪武年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到关中西部山区的。最古老的坟墓也只限于明朝洪武年间。……他蛇行匍匐到最后一座墓碑,这座坟埋的不是人,而是一棵树,当年徐氏祖先从山西洪洞带来的一棵小槐树如今粗如磨盘,树下立碑以志纪念。”《太阳深处的火焰》所批判的“平庸之恶”是有根系的,这棵承载“罪与罚”的大树表明邪恶随着血脉从古至今生生不息,它羞辱你,剥夺你,却又护佑你在罪孽与耻辱中永生不死! “你早就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便是对生命的原始诅咒,那些“爷爷”和“父亲”就是被这“智慧”吞噬掉灵魂的“鬼蜮之雄者”。《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的“平庸之恶”从小家到大家到国家最后到民族,文化血脉的追溯的批判是它与《围城》指向个人的“平庸之恶”的批判的显著差异。
三、批判“平庸之恶”的深层原因
平庸其实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每一个人在面对才能比自己高超、性情比自己高尚之人的时候都得承认自己的平庸。且我们大多数人恐怕都当得起“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的评价。《围城》里的方鸿渐、赵辛楣、各样式的小姐先生们,《太阳深处的火焰》里的徐济云、老徐、周猴、王勇、十大班主,这些人物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你我在书里的投影,我们就这样平庸地存在着,本身并没有什么罪恶。那么为什么《围城》和《太阳深处的火焰》要批判平庸之恶呢?不妨从两部作品描写的其他人物着手。
李梅亭自诩学识渊博,却连讲义都由学生代笔;自视清高,却靠投机倒把发战争财。在“王美玉”事件中,他借找车的名头与妓女来往,还要大家平摊他嫖妓的资费。还有一路上对李梅亭百般奉承的顾尔谦、以“你懂不懂得”为口头禅的小人得志的军官、热情款待穿西装的赵辛楣而无视穿破衣烂衫的名帖正主李梅亭的车站站长等人,他们无一不平庸,但又意识不到自己的平庸,《围城》批判的正是这种趣味低俗、品格低下的平庸者。
《太阳深处的火焰》所批判的“平庸者”们,品行更恶劣,因此红柯批判的口吻也更冷峻。从将“恶”的因子继承给他的子孙们的徐父、周猴爷爷,到徐济云、周猴,到王勇,再到研究院的十大班主、大学中私藏研究成果反被年轻教师将了一军的老教授……这些“平庸者”们毁灭了多少才华横溢的人,撕碎了多少美丽的梦想!“种子埋下去,土壤换作沙”,以徐济云为代表的平庸之辈们将自己的平庸视作“卑鄙者的通行证”,以各种手段打压才能品行优于自己的人,不给他们出头的机会,让“卑鄙者的通行证”上的“卑鄙”成了“平庸”,“平庸”自然就有了大恶。
总之,对比《围城》与《太阳深处的火焰》,我们就会发现,两者对于打压有识之士以保证自己邪恶生长的“平庸之恶”同样持有批判态度,只是《围城》更重现实关怀,《太阳深处的火焰》更有历史厚重;《围城》更偏嘲讽,《太阳深处的火焰》更显鞭挞;《围城》主人公的特点是“懦弱”,《太阳深处的火焰》则是“邪恶”。两部作品孰优孰劣的比较没有意义,我们更应意识到两部作品同样是对美好人性的呼唤和对善良品格的向往,这是红柯老师的“回到火焰去”的真诚的愿望,也是钱锺书先生希望我们在人生的“围城”里应该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