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中的占筮初探
2019-07-22吴婷婷
吴婷婷
摘要:《左传》又原名《左氏春秋》,相传是春秋末年鲁国的左丘明为《春秋》做注解的一部史书,与《公羊传》《谷梁传》合称“春秋三传”。《左传》是我国第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同时也是一部杰出的历史散文巨著。《左传》全书中大量记载了春秋时代人们使用龟卜和筮占的例子,也多次引用《周易》中的卦辞,反映出当时的统治者以及社会各个阶层的鬼神、天人观念的新变化,使我们可以一窥春秋时代人们日趋理性、注重人事、主张“天德合一”的思想文化的面貌。
关键词:《左传》 占筮 《周易》 理性 “天德合一”
《左传》全书总共三十五卷,是儒家学派的经典之一。清代《四库全书》将《左传》一书列在经部,是十三经当中最长的一部书。《左传》记录了从公元前722年(鲁隐公元年)至公元前468年(鲁哀公二十七年),共二百五十四年间的历史。其内容主要涵盖东周前期各个诸侯国的政治、軍事、文化、外交等多个领域的重要事件以及重要当事人,为研究春秋时期的历史提供了极具历史价值且内容丰富的文献资料,同时《左传》也是一部文笔非常卓著的文学著作。
“多叙鬼神之事,预言祸福之期”(唐杨士勋《春秋毂梁传序疏》),这句话描述的就是《左传》记事方式当中的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所以《左传》中记载了大量占筮的例子,也多引用《周易》卦辞。从这些记载中我们可以发现春秋时代人们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从绝对的鬼神崇拜变为日趋理性地对待鬼神和人事,越来越重人事而轻鬼神,占筮的实用性占据主导地位;在对待事情成功与否的态度上,从依赖神灵庇佑转化为遵循“天德合一”的观念。
自殷商时代开始,占筮就是主要的卜问方式。“从《洪范》的说明来看,殷商末期应当已有数法的存在……从西周后期到春秋时代,我们在占筮文化本身中,可以明显看到新的有意义的变化……它体现了春秋思想文化本身的变化和发展”。
与当时的巫卜文化有密切联系的是,《左传》中记载了许多的鬼神占筮的内容。书中将众多的历史事件与占筮一一对应,把史实或人物的遭遇归因为占筮的预言,以此来确证占卜的结果。从而使人们有理由相信,个人的命运、事情的发展皆由天定,个人是无法改变天命的。
于田氏代齐这一历史事件在《左传》中这样记载:“初,懿氏l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凰于飞,和呜锵锵。有幼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②
杨伯峻先生认为“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是两句占辞,且语气肯定.已经预言八世之后的事情,可见天意难为。
再比如《左传》襄公十年(公元前563年)“郑皇耳帅师侵卫,楚令也。孙文子卜追之,献兆于定姜。姜氏问繇。曰:‘兆如山陵,有夫出征,而丧其雄。姜氏曰:‘征者丧雄,御寇之利也。大夫图之!卫人追之,孙蒯获郑皇耳于犬丘。”姜氏指出敌方会丧其雄,事实确实如此。
甚至有些极具体的事情也能经由占卜准确预测。例如鲁国的季友出生时手掌带“友”字也可以预测到:“成季之将生也,桓公使卜楚丘之父卜之。曰:‘男也。其名日友,在公之右。”
诚然,这些事件的真实情况不可能由占卜预测到,极有可能是后人的牵强附会。但占筮在当时受重视的程度,其权威性在这些例子中可见一斑。
但即便是占筮在春秋时代依然很具威严性,但是也悄然发生了许多变化。
一、占卜结果有时候受到怀疑、抵触
春秋时期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们自身实践能力的增强,使得人们对“天”德权威产生怀疑,在处理人事的时候,不同程度地摒弃迷信、神秘因素的影响。
这里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初,灵王卜,曰:‘余尚得天下。不吉,投龟,诟天而呼曰:‘是区区者而不馀畀,余必自取之。民患王之无厌也,故从乱如归。”这是说楚灵王想成就霸业,并且积极付诸行动。虽然楚灵王不可避免地失败了,这必然与他自身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但他这种“投龟诟天”的勇气也表明当时神权的确是失落了。
相似的情况在《左传》中还有一例。公元前639年,即僖公二十一年,夏季,鲁国遭逢罕见大旱,僖公出于迷信,认为是巫人以及仰面的畸形怪人作怪导致旱灾的发生,决定火焚巫虺。臧文仲坚决反对这种做法,他说:“这不是解决旱灾的办法。省开支、修城墙、节饮食、致农事、劝施舍,这才是正确有效应对的措施。“这说明当时的政治家已经意识到迷信有时候不可信,处理人事应趋于理性,着眼实用有效的举措”。
二、占卜的内容发生变化
根据学者统计,《左传》当中所记载的龟卜之例,可达五十五例之多。其中涉及征伐二十例、营建四例、生育三例、郊祭八例、疾病四例、婚姻三例、命官七例、立储四例、雨一例、梦一例。所记载的龟卜之例当中,鲁国龟卜数量最多,其中征伐事占比最多,多达二十例。如果把征伐看作政事,那么结论非常明显,在《左传》所记载的龟卜例子当中,人事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神事。这也表明神权在春秋时代渐渐地衰落。
三、对于占筮的结果日趋理性地对待,行事从实用角度出发
前面我们已经谈到春秋时代神权逐渐失落,人们对占筮结果的神圣信仰逐渐消解,在处理实际事务时,人们会从自身的形势利益出发,实用理性占了上风,而不再一味遵从占筮的结果。
这种现象在战争决策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如桓公十一年,楚国将要进攻郧国:“莫敖患之。斗廉日:郧‘人军其郊,必不诫,且日虞四邑之至也。君次于郊郢,以御四邑。我以锐师宵加于郧,郧有虞心而恃其城,莫有斗志。若败郧师,四邑必离。莫敖曰:‘盍请济师于王?对曰:‘师克在和,不在众。商、周之不敌,君之所闻也。成军以出,又何济焉?莫敖曰:‘卜之?对曰:‘卜以决疑,不疑何卜?遂败郧师于蒲骚,卒盟而还。”在是否要求增兵的问题上,莫敖比较犹豫,斗廉态度坚决,他拒绝占卜,结果取得了胜利。自西周以来,凡用兵大都要占卜,斗廉坚持己见,这表明军事家在佣兵打仗时依赖对形势的分析判断而不是占卜的结果。
还有一例也可以表明:“吴伐楚。阳匄为令尹,卜战,不吉。司马子鱼曰:‘我得上流,何故不吉。且楚故,司马令龟,我请改卜。令曰:“鲂也,以其属死之,楚师继之,尚大克之。吉。战于长岸,子鱼先死,楚师继之,大败吴师,获其乘舟余皇。使随人与后至者守之,环而堑之,及泉,盈其隧炭,陈以待命。吴公子光请于其众,曰:‘丧先王之乘舟,岂唯光之罪,众亦有焉。请藉取之,以救死。众许之。使长鬣者三人,潜伏于舟侧,曰:我‘呼皇,则对,师夜从之。三呼,皆迭对。楚人从而杀之,楚师乱,吴人大败之,取余皇以归。”⑥司马子鱼在占卜“不吉”的情况下,要求“我请改卜”,并且提出“我得上流,何故不吉”的质疑,直至卜吉为止。其实即使不吉,子鱼依旧会进行决战。这也说明当时军事将领更注重自身的形势、条件而非靠占卜结果来指挥作战。
公元前484年夏,晋国的赵鞍带兵讨伐齐,晋国的大夫请求占卜。赵靴却反对:“吾卜于此起兵,事不再令,卜不袭吉,行也。”赵鞍认为去年已经占卜过,而同一件事情不应该占卜两次,其实他最担心的还是“卜不袭吉”,可见他已经认识到占筮的偶然性和不可信,既然去年占卜伐齐吉利,所以现在要拒绝很可能会得到不适宜作战的第二次占卜的结果。这些智者们在决断时依赖自己的理性并且取得了胜利,表现了他们挣脱蒙昧迷信的勇气和魄力。
四、占筮中体现“天德合一”的观念
春秋时期在占筮活动中,“筮”与“德”谁为优先的问题越来越凸显出来,以致能影响人们对待占筮结果的态度。《礼记表记》中详细记载了商、周时代人们对待鬼神的态度,它评论道:“殷人尊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指出两个时代天人观的截然不同。春秋时代人们认为“德”的因素更为重要,占筮的“吉”与“不吉”应与德有关,不吉应修德以弥补。
这里有一个例子足以说明。《左传·襄公九年》:“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各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合义,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诬也,是以虽随无咎。今我妇人而与于乱,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谓元;不靖国家,不可谓亨;作而害身,不可谓利;弃位而姣,不可谓贞。有四德者,随而无咎;我皆无之,岂随也哉,我则取恶,能无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穆姜其人乃是鲁宣公的夫人,鲁成公的母亲,但她却与鲁国大夫叔孙侨如通奸,并且与叔孙侨如一起阴谋策划推翻鲁成公,最终政变失败。之后穆姜被迁入东宫。穆姜用《周易》占了一卦,卜问自己的命运如何,得到“元亨利贞,无咎”,有吉无凶,但是穆姜清楚地意识到能够吉而无凶的先决条件是具备“仁禮义贞”四德,自己已然无德,与占筮的结果无法匹配。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当时的人已经了解占筮的吉凶应与德行匹配,无德之人无法获得福报。
还有一个例子也可以说明:
南蒯之将叛也……南蒯枚筮之,遇《坤》三之《比》三,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也,示子服惠伯,曰:“即欲有事,何如?”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黄,中之色也。裳,下之饰也。元,善之长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饰。事不善,不得其极……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筮虽吉,未也。”将适费,饮乡人酒。乡人或歌之曰:“我有圃,生之杞乎!从我者子乎,去我者鄙乎,倍其邻者耻乎!已乎已乎,非吾党之士乎!”
南蒯在发动叛变活动之前,进行了占筮仪式,得到了吉卦的结果。然而子服惠伯认为用《易》进行占卜的前提要求是要有德行。“《易》,不可以占险”,即《易》是不能被用于占卜不忠不信的事情,虽然占筮得到的是吉卦结果,最终也不会有好结果。在春秋以前,占筮活动对于占筮之人和占筮之事的性质没有要求,但是到了春秋时代,要求占筮的人具备基本的德行,要求所占之事要具备正义性,如果不具备这些条件,即使占卜结果是吉,也不能成事。
综上所述,春秋时代的占筮文化虽然没有脱离殷商以来的巫卜文化,依然尊重天命的威严,尊重占筮的结果,但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在占筮活动中,占卜的结果有时候会受到怀疑和抵触,对于占卜的结果日趋理性对待,行事从实用角度出发,占筮活动要遵从“德”的要求。这是之前从未有的过的。只有了解这些占筮文化的变化,才能让后者对春秋时代思想文化的变迁有更加深入细致的理解和解读。
参考文献:
[1]陈来.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冲华书局,2017.
[3]黄开国,唐赤蓉.诸子百家兴起的前奏——春秋时期的思想文化[M].成都:巴蜀书社,2004.
[4]王子固《左传》中的天命鬼神观念浅探[J].驻马店师专学报,1989(3).
[5]王洲明.周人的“敬德”思想与诗经[J].河北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3).
[6]亓琳琳.论《左传》的天人观念[D].山东大学,2011.
[7]赵顺顺《左传》礼学思想研究[D].山东大学,2008.
[8]赵志宇.西周“德治”思想初探[D].黑龙江大学,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