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2019-07-20
山河苍茫（五首）
李平
在驷马镇
夕阳中庸。像一句不偏不倚的
君子之言哽咽在
向晚的大巴山。秋风是一个散淡的读书人
把房前屋后的落叶，装订成泛黄的秘籍
为我描摹闲适的桃花源
我是何时抵达的？麻雀语焉不详
飞上树枝之后说
是魏晋。落在地上说是秦汉
其实我也是有家国的人
归去来兮要么走出前庭
要么回到后院。待一段身世水落石出
门前的巴河。是我绝尘而去的马鞭
明月峡
嘉陵江即使心气再高
也不会把自己的源头说成月亮
正如行走在我前面的瘦西鸿
虽然形貌岸然但也不敢妄言
自己就是挥师北上的诸葛孔明
所谓明月无非是说嘉陵江的身子
白皙光滑饱含汁液
她那富有弹性的小蛮腰
只需随意扭扭
便让栈道上指点江山的诗人们
乱了方寸
但嘉陵江始终是低调的
苍天在上栈道在上
连匍匐在纤夫道上的号子
也高出她几公分
只有峡谷中横陈的玉体
兀自光天并且化日
在明月峡，不要睁眼说瞎话
不要说肤若凝脂什么的
我怕嘉陵江突然飘成一条白绫
将这些贵妃一样丰腴的词
缢死在两岸的崇山峻岭
花水湾遇雨
我把妩媚私藏了。等于把山岚给
招安了
从窗户望出去
雨丝是卷不走的珠帘
远山因雨滴的触摸
兀自丰满。峰峦抱紧了，就是我的
一泓温泉把整个下午， 浸泡
如云雾一样慵懒
我用山的挺拔，扶起
花水湾的蜿蜒，看一脉山涧，缠绕
我的臂弯
仿佛一团月光
漾成我怀抱的西岭雪山
统景峡
这里的竹筏都有顺水之意
而我此时只有逆流之心，导游说
上游清澈宽阔
仿佛一场波光潋滟的爱情
逝者如斯夫，面对
一江溃败的世事，我知道
即使罄竹做筏，也挽不回
这汹涌而至的颓唐之景
与流水较劲
竹筏空怀一腔击楫之情
柴油机则动用了全部的心跳
突突突的喘息，反复提示我
短短几里路的行程
也得拿出整个下午的天光与云影
上岸后，看见竹筏伸出手指
还在水中抓挠什么
同伴感叹，在统景峡
生活放了我们一次筏子……
青山辞
一脉山崖在安宁河洇染的
水墨中悄然起身
拈一个“青”字作词牌
应唐诗的境，宋词的韵
流云山岚什么的
通通唤作隐隐。身子轻盈柔软
如朝卷珠帘的美人
至于鳥啼、野花或者虫鸣
都交给山泉去吟哦吧
因为每一个韵脚都是那么的珠圆玉润
我是拉开一场雨水抵达的
从一个山坡到另一个山坡
芳草鲜美铺展开
葱茏的意境。此诗写一首诗无疑是多余的
我不想和辛弃疾比妩媚
也不愿学杜牧簪花扮年轻
我只想站成山顶的一杆竹
任浩荡天风随意地吹
横吹为笛。吹内心的逼仄为辽阔
竖吹为箫。把两鬓的风霜，吹散成空中
飘忽的白云
照镜子（五首）
谭滢
垂钓
旁观者，无法理解一个
可以把时间钉住的人的定力
无论岸上的车流多么汹涌
无论人间的繁华三千
像一枚图钉
咬紧脚下的寸土
浮漂是水下鱼儿们的江湖
鱼儿们通过浮漂来戏弄垂钓者
它们在水下，在饵料旁游来游去
碰来碰去。垂钓者心知肚明这都是
些老江湖
它们撞来碰去待饵料松散了
再大快朵颐
垂钓者等的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傻鱼
时间磨平了垂钓者身上的毛刺
熄灭了垂钓者身上的火星
平静的水面使垂钓富于禅意
垂钓者和鱼在时间的流上
暗暗地较量
仿佛在江湖中失意远走的一个人
重新陷入了另一个江湖
雨
雨刚下到人间时
能看到人们脸上暌违已久的欣喜
下得久了
仿如一个乡下的亲戚在城里久住
不仅看到频频紧蹙的眉头
还能偶尔瞥见一个不经意的白眼
雨就是雨，雨才不理这些陈规陋习
你白眼翻得紧了，它索性就不走了
下得恣肆，下得欢实
等你左一句，右一句地求它
等你点根香祷告
它才慢慢收起缠在大山腰间的轻纱
和在天边打仗的乌黑云朵，鸣金收兵
水杯
杯子，收藏了那么多
玻璃的，白瓷的，紫砂的
敞口的，敛口的;妖娆的，敦厚的，卡通的
它们都安静地躲藏在壁柜里待命
像皇帝姿色各异的妃子等候着翻牌
它们豢养着一颗忐忑的心
时间如流，杯子依旧空着
空着的还有一颗心
双唇如此干渴。哪一个杯子会让一朵玫瑰如
期盛开
哪一个杯子会让一片绿叶自带芬芳
哪一个杯子会释放薄雾和烟岚
哪一个杯子能让茶变身妖娆的舞者
哪一杯能洗去我们内心深处的不安和贪念
尖锐
手指被针刺了一下
尖锐的疼搅乱了午后的宁静
好像空气也被刺了一样
变得稀薄
松散的时光也变紧了起来
红色的血珠是疼痛的佐证
白色的也是，譬如刀尖
譬如一个不可名状的白眼
还有，当你听到一个名字
突然从高处跌落
再譬如，有人告诉你
你的灵魂伴侣于风景秀丽处走失
所谓尖锐
就是抽干你身体里的氧气
又一股脑地还回去
弯腰
从早到晚一直在弯腰，干活
洗脸弯腰，擦桌子拖地弯腰
所有琐碎的事物在奴役着双手
双手又无时无刻不在奴役着细腰
要它弯下来配合自己
哪怕累得直不起腰
若一只弓着身子的虾
纤弱的腰，厦行着自己卑微的职责
最早向老师鞠过躬，向长辈鞠过躬
在祖先的牌位前鞠过躬
进了寺庙，向佛祖鞠过躬
参加追悼会，向亡灵鞠过躬
也向英雄鞠过躬
从小到大鞠过数不清的躬
腰，替我行使崇拜、感恩、敬重
怀念，还替我忍辱负重认过错
人生过半我开始心疼我的腰
它是多么的无辜
说起腰椎间盘突出的症状
我无比的痛恨我自己
彝寨纪事（五首）
普光泉
火葬地
规划中的高速公路经过火葬地
73岁的他，走了七次山路去找乡长
要求改道。高速公路就是高速公路
不能够任意转弯。他脑海里一遍遍
出现乡长的话，半夜醒来抽闷烟
大型机械进场那天
他早早起床，背一捆柴到火葬地
点起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
念念有词，烤火
一直到太阳落山
葬火熄灭
沙马拉木日记
阿哩，太阳又一次冒出来
轻脚轻手到山冈，到我身边，四周无人
我鼓足勇气，最后一次敞开心扉
让阳光跑进来，照彻我的卑微
与肮脏念头：想有一个女人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排队，我们寨子
39个光棍中，我的年龄、长相、存款排
在第几
阿月已经嫁了，妮莫車祸死了
还有谁会再看我一眼，对我微笑一下呢
阿哩，你娶了阿妮朵朵
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哦。初中二年级
她是我的同学，我写给她的41封信
不知道你看到过没有
41封我都誊写并且保存完好
这是我最大的财富。你没有
我常常梦见她，你有没有？阿哩
如今科技发展很快，听说
要生产出机器人老婆了，我高兴
整夜睡不着，想着想着，小弟弟挺挺的
我就想，依葫芦画瓢
找厂家定做一个阿妮朵朵
我暗自发誓，一辈子好好对待她
喊了声： “阿妈！”
她头顶一场雪，腰老实弯下去，
背驼成一团，
两只乳房彻底干瘪了。
走路，依靠一根磨旧的拐杖，
每走三四步，要歇一口气。
看人，要双脚与拐杖一起，
站在地上，头偏起，上抬。
看一半天才说，你是某某某。
以上向你描述的，是我阿妈，80岁。
昨天，她从啊喇彝寨来。
她预先没打电话，说怕花钱。
她来城里（炳草岗），二十楼。她的
老四儿子（我）、儿媳妇、孙女，
住在这楼层的中间单元。
我打开门，见她上气不接下气，
手里抖动着一小筐土鸡蛋……我心猛颤。
赶紧俯下身扶住她。眼泪直流。
喊了声： “阿妈！”
2018年秋，某日，在乡下
阿达带着我栽下的一棵仙枣树
——它已经老了
我出生、居住的房屋老了
对面的山林老了
初恋的对象老了
阿达阿妈，已移居到了山坡
我站在老掉牙的土掌房背后
那一片属于村子的最高处
沉默于夕阳中，眺望，久久不返
我的心灵，长出白发
还有什么没老去的呢？
我不想跨进幻觉的门去寻找
在所对应的“这段时间”面前
我是一个新投胎，才来到这世间的人
因为陌生而惧怕
——晚风，飘散我低沉的哭声
对话
我：你家一年出栏几头猪？
老表：四头。
我：杀几头？
老表：两头。
我：卖两头？
老表：嗯。
我：……
老表：放心吃！
卖的，和自家吃的是分开养的。
我：……
老表伸出手，
朝我碗里夹了两块回锅肉。
时光的黑马（四首）
梁智强
幻象
谁比泥土更喜欢空旷
只有在阑珊的黑夜
才听得清野草的喘息
这名利的宿敌
释出了纯净的信号
裹挟命运的台风
撕裂城市坚韧的肌肤
在霓虹面前
诗歌失去了法力
不能让倦怠的生灵安眠
午后从梦魇醒来
篝火冰冷地燃烧着
孩子正奢望温暖的老境
并未被时代遗忘
个人史
翻阅苦乐参半的过去
眼前浮现一道危墙
上升的火焰
如铺满灰尘的杂念
笔记一片空白
在荣耀的大桥两端
枯木放射青春的金光
无数苍蝇徘徊不定
归来者卸掉凝重的表情
重构自然的拼图
每张面孔都制造故事
背后站满耳背的倾听者
时光的黑马
多年以后，当时光成为黑马
我也将从马上落下
投靠没有黎明的前方
幻想已鬓发灰白
目光仿如一把利剑
征服纸糊的城堡
谁能永远戍守独木桥
也许，答案潜藏在微风中
碎裂的沙漏被大地遗弃
一只边疆的蚂蚁
似乎在寻找存在的影子
用身体呼吸未来
而另一个自己
却化作流水的傀儡
渐行渐远
捉迷藏（组诗选三）
庞清明
捉迷藏（十六）
在达尔文笔底，万物乃
连续不断的自我超越
进化论将人类锁定生命链的
高端，俯視八荒
时间的线性脱胎于时间的现形
我们置身其间若鸟归巢
岂可独享美福，虚无的暗示
没有基质，上帝借信众
之口让爱广布人间
神迹是其中最闪亮的部分
世界切割成无穷的瞬间
而尘埃让我们毗连在一起
组成庞大联盟，好比
光阴刺穿的城邦，河水分流的
乡野，未知将变成无限的
精神幻象，舍此，别无他途——
捉迷藏（十八）
我逗留在此，突发
中年的病变，卡隆的船
为死魂灵摆渡
人间蒸发仅仅是个陷阱
或噱头，更有难以执行的
拘捕令，乌有必将引发乌鸦的抗议
闭关内室，纠缠扑朔的光
打开并闭合的手机
服膺黑夜之书
自有福泽追加生命
开示心灵，柴薪让水沸腾
并带来质的升华
星星点灯，文字显露为一种
真实的可靠的存在
精神的多样性
令万物瓦解虚无的本位——
捉迷藏（二十一）
虚舟维系彼岸，任凭
狂风怒号，谁也难以阻挡
空间的变轨，逍遥派
从来不会也永远不能被简单
体验、辨明，好比庄周
梦蝶，蝶变的梁祝
翩跹原始的孤坟之上
给身体减压，或倒退着摔打
麻木的四肢，并不待见精神疗法
靠信心喊话，指数依然
我行我素，威胁并瓦解纯粹的
赌性。时间揭示为虚无
或存在的表象，完全基于
偶然的功德与认识的敏感度
短促的阳光，实难抵挡
放大的利空，怠惰毁损意志——
卖身契（四首）
干野
村西头
一条多情的小河
以蓝色的婉转，潜入
白桦林金色的怀抱
雪山下的小木屋
沉迷于阳光走动的姿色
一动不动，任其爱抚
在屋外草地上，坐成
一丛不声不响的野草
家住成都的我，几乎忘记了
我离禾木村的宁静很远很远
卖身契
我承认，我并非没有虚荣心
但是，我绝不将自己贱卖
是的，我确实准备待价而沽
直到，所有的名利都一文不值
日光浴
从现在开始
走出阴暗的世界
到没有遮拦的天空下
剥去层层外衣的羁绊
让阳光爱上一个真正的人
医生说，骨质流失
会镂空坚强的骨头
和美好的日子
会让你痛苦和软弱
不能像人一样直立和行走
远方
诗人说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但人们依然风雨兼程，奔向远方
大路上的队伍
跟遥远一样，没有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