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流出没的村庄
2019-07-20田耳
田耳
扒开鹭寨找文化
韩先让开发的鹭寨乡村旅游,是佴城最早的乡村旅游景点。开张以后,每天都有稳定的客流量流向鹭寨,门票在开业当年的夏秋之季即提到了58元,照样有这么多人来。韩先让看明白了,票价38元一位不便宜,卖58元却也不贵,反正都是有人说好有人说差,反正门票都是一经售出概不退换,所以票卖38或者58,并无多大区别。
经过这半年,韩先让处理此类问题的能力也大大提高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无非这样。那个卖门票的杨妹子也无师自通了一些公关技巧,无需韩先让亲自出面,她也能独挡一面,三言两语地打发掉那些想退票的游客。韩先让马上给这个妹子加了薪,每月多给她四百元,成为轰动鹭寨好几天的新闻。另几个干景点讲解的妹子看得眼馋,也想转过来卖门票,韩先让就开导,你们干你们那行,也有赚头。不要看别人的热闹,摆冷了手里的活计。
景点讲解员和导游不同,导游主要是带客,将游客带到鹭寨来,人头能提25元,韩先让卖出的门票钱,一小半是落在导游手里。带客来鹭寨的导游大都是无证执业的野马导游,在佴城街面上哄到一拨客,至少四个五个带过来,一天的钱就赚足了。野马导游大都讲不好普通话,把游客送到地方,他们拿了钱就走人,要是游客逛完鹭寨还想去别的什么寨,他们才耐着心思坐下来等等。景点讲解员领着游客逛寨子,或者下到江边,游客在商店购旅游纪念品(必须是旅游纪念品,买方便面矿泉水或者风油精不算),或者在饭店用了餐,那些商店饭店都会付提成的。提成按月结,交到韩先让手里,然后韩先让抽两成管理费,剩下的给讲解员。讲解员动嘴皮不说,随时还要守在游客身边,掐着手算账,看游客在这店里总共消费多少钱。这些妹子沦落到鹭寨,操着胶鞋(不标准)普通话当起了景点讲解员,大都找不到更好的活路。以前她们读书的成绩都是一塌糊涂,现在算算小账也头疼。这还不算,账每天算出一大堆,头皮天天都疼,月底的提成却拿不到幾块钱,她们积极性当然就不高,活该看着卖门票的杨家妹子眼馋不已。
鹭寨的旅游生意只要过得去,别的地方免不了就要动心思分割这块蛋糕。佴城属山区,城市都是从山谷中劈出来的,下面的乡村自不必说,处处都有山水。这里的土地以石灰岩覆砖红壤为主,喀斯特地质特性处处显现,村村有天坑地陷,寨寨有溶洞飞瀑。别的村寨看韩先让旅游生意竟然红火,就纷纷揭竿而起,土法上马,搞起了旅游。在他们看来,旅游就好比是炸油粑粑的生意,一口锅一个灶一桶油就能上,本钱小,门槛低。这样的好事情,不为了赚钱,就算让别人不以为自己是个傻瓜,也要跟庄搞一搞。别以为庄稼汉子见识短手脚慢,找不到赚钱门路,那是因为很多庄跟不了,一旦碰上跟得了的庄,那手脚之快,你睁开眼睛仔细看清好了。
自韩先让的旅游生意开了张,这半年下来,佴城的乡村旅游景点壮大到十几家了。在城里,各村寨都抢着好码头摆放宣传牌。路上一走,那种简易的宣传牌子,到处都摆得是。土家寨、苗寨还有峡谷,大概是最常见的几种噱头。峡谷这个噱头,用在佴城乡村旅游领域,我是肇始发端者。因为“黑潭大峡谷”命名以后确实见了效果,游客们凡来鹭寨,都追不及待地要看看“大峡谷”,所以鹭寨人慢慢对我也另眼相看了,他们这才相信,读书还是有用的,读书多了,骗起人来也会多几种说法。
横顺江下游的飞水寨,再下面的江桥村,也搞起旅游来。那一条江,就像一条大香肠,被人割成若干段,分开了卖。每一小段,都冠以不同的命名。从佴城往鹭寨去,沿途的路边,能看见好多块竖立的大招牌。
神秘园大峡谷在这里等了你千年万年!
总要在这里与你邂逅——樱桃坳峡谷!
飞水洞大峡谷,纳山水之灵性,不容你错过!
沙底沟峡谷,今生若是错过,来生亦与你有缘!
还是沙底沟的文案有想法,一条破山谷,也能整出人鬼情未了死活要纠缠的况味来。一条江被截得如此支离破碎,任由各村各寨在自己地盘里闹腾,游客就不爽了。他们游完一条几里长的峡谷,看见前面依然是峡谷,仿佛越走越深,仿佛渐入佳境。游客如来了游兴,还想继续往前走,便会看到一条汉子斜刺里杀出来,拦在路上,禁止通行。
前面是另一条峡谷,想进去的话重新交一份钱。
山和水都是连着的,凭什么前面是另一条峡谷呢?
上面那段是鹭寨的,现在你们多走几步,就到我们飞水寨了,怎么就不是另一条峡谷?
喏,这条汉子冒出来,分明就是李鬼,持着一双假板斧吆喝着,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游客们当然败兴,在这山穷水恶的地方,维权两个字显然是不必提的,哪有心思上前去讨个说法?
这个倒不是韩先让操心的事。游客去不了下一截或者另一条峡谷,返回鹭寨时,也不好以这个理由退票。要是拿这个理由退票,游客显然就是无理取闹了。韩先让认为,总的来说,游客还是很听话的。我虽然没到卖票处与游客近身缠斗,也依然对韩先让的这一观点表示赞同。显然,正因为我们的游客大都具有“很听话”的品质,才会对层出不穷的“景点”表现出巨大的包容,交了钱,只要进去逛一圈,大都认可这是一次消费行为。不认可也不行,反正想要退票,你付出的肯定要比票面金额多出若干倍。
领导喜欢听话的群众,明星喜欢听话的拥趸,韩先让喜欢听话的游客,这都无可厚非,就像我,也正寻思着找一个听话的女友。东风西风,总要一头压另一头的,要是她不能听我话,看样子就只能我听她的话了。
飞水寨、沙底沟这些景点,也不被韩先让放在眼里。这几个村子挨得近,村与村之间沾亲带故的人家相当多,所以各村的旅游经营情况都不是秘密,亲故一碰头,情况全都出来了。鹭寨毕竟搞得最早,也是怪,搞得早生意究竟是要好一点,游客们未必知晓鹭寨是佴城搞旅游最早的乡村,但都鬼扯脚似的往鹭寨赶过来。周边三四个搞旅游的村子总合起来,生意也未必有鹭寨好。 要是往玄了说,鹭寨人会认为,咱们这地方的气性要强于飞水寨、沙底沟或是樱桃坳,所以更有凝聚力,引得来更多游客。这些执果索因的说法,当然总是显得正确。气性这东西,也是欲说还休的,仿佛世上那些隐秘的规律,总是看不见的流动。凡此种种看不见的流动,在哪里聚合,又在哪里散开,没人说得清楚,但必定是有规律,便诹个模糊的名字叫“气性”。
让韩先让担心的是几十里外的书塘镇,那里也有人搞起了旅游,虽然七八月间才开业,但生意好得一下子蹿过了鹭寨。我知道韩先让的担心,那天老瓢請我去到韩先让的办公室里,他正站在桌边认真地审读一堆资料。他的办公室装了空调机,他可以穿一件汗褂子,又披一件衬衣。他双手叉在腰际,看着资料,双眉紧锁,让我想起电视剧里那些军事指挥家。但是,后墙上似乎少一张军用地图。也没关系,桌上摆着一只地球仪。那也是河南人挑进村卖的,很奇怪,这东西居然能够走村串巷地卖。有时候,看着那些小贩挑着的与鹭寨八竿子打不着的货品沿街叫卖,我只能由衷地感叹,人类的想象力真是无穷无尽的。地球仪很粗糙。说不定是乡镇企业制造的,要弄出个球体也许不难,但要将地图搞成球面,并一一贴上球体去,乡镇企业少不了也得搞一搞技术攻关…一
呃,你来了。
他瞟我一眼,轻轻地打个招呼,然后端起杯子呷一口茶。他又对老瓢说,老瓢,去帮小唐也搞一杯茶。我看着他这一番连贯的动作,分明感觉到他和去年,甚至和年初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开发旅游和开广告店不一样,需要老板摆出相应的模样,韩先让能够胜任角色的转换。
我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韩先让好像视我为心腹。——不是朋友,而是心腹,这一点我很确定。他有疑心,对自己的岳父都保持着高度警惕。我以为所谓心腹有点像是狗腿子,如同穆仁智之于黄世仁。老瓢其实坐在家里也能拿钱,韩先让说的话绝不反悔,他为鹭寨旅游顺利开张立下首功,就能享受退休待遇。但老瓢乐意跟在韩先让后面,一瘸一拐的样子尤其彰显出忠心耿耿的态度。但韩先让有点看他不起。老瓢帮我拿一杯茶进来,韩先让又说,老瓢,你到村里到处走走,不要让谁家的狗咬了游客。后来我想,大概因我与他无利害关系,不靠他养活,彼此若即若离,而且我又善于倾听,所以韩先让有什么话都乐意找我来说一说。
在我面前,他老是说有事商量,其实只要我听一听就行,该怎么办,他总是已经想清楚了。他喜欢我附和他的想法,说几声好便完事。但这一次,他确实是来找我商量的。他碰到了让他浑然不知所措的问题。
……小唐,我前几天去了书塘,那里的游客确实很多。我去的时候有七八辆大巴停得到处都是,日他娘哎,七八辆。我回来的时候,还有三五辆大巴中巴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书塘。每辆车上少说能屙下来二十个人,对不?我亲眼看到的就是十几辆车,你算算,是不是少不了两百人?
他竟然用“屙”这个词,游客都是被大巴车“屙”下来的。我正在嚼槟榔,这个说法搞得我胃口霎时痉挛了起来。
韩先让顿了顿,又说,我心里有数,现在的乡村景点,能成为我心头之患的只是这个书塘了,别的那些,都没多大气候,我一眼看得穿。开发书塘这个家伙有两刷子,他搞起了一个苗族博物馆,光那博物馆,七八间瓦屋,就卖三十块钱一张门票。他是沾着文化了。现在,搞旅游,都要沾着一点文化才行,要有几个名流才行。一个好的村庄必须要有名流,就像一盘菜里,死活都要放—撮盐。
老瓢这时又走进来,问什么是名流。
名流就是名人。
老瓢又问,那我上次帮你打了匡其,现在村里每个人都知道,都抢着跟我打招呼,我算不算名人?
还差点……再说不是帮我打哦,你记住,是你们自己扯皮闹架,打了起来。韩先让嫌自己说得太多,手一拂,再次示意老瓢离开。
我纵是不认为韩先让有什么高见,也习惯性点点头。在书塘搞旅游的龙老板我略知一二,他从一个局局长的位置退下来,就搞起了生意,开了这家苗族博物馆。我和他侄子认得,好几年前就知道他侄子帮他看守一个“宝库”,里面摆满了和苗族相关的东西。匾额上“苗族博物馆”几个字,是龙老板找中寨走出去的那个乡土文学大师题写的,那大师十几年前已经作古,可见龙老板未雨绸缪的能耐,二十年前还是副科级干部,就考虑到日后自正处级的位置退下来,要弄出这样一家博物馆。相对于其他官员或退职官员操持的权势生意,他搞起一个博物馆,倒显出几分书生气质。
苗族博物馆确实在佴城的旅游景点中异军突起,成为近期的热点。不得不承认,乡村旅游,许多时候确乎就是“一招鲜吃遍天”。
我说,苗族博物馆是个好点子,里面也确实有些稀奇的东西,游容在别的地方看不到。
名流现在我还想不到谁能算得上,但我们能不能搞个土家族博物馆?
我说我不知道,因为我的档案上虽挂名为土家族,但都不知道土家族特有的服饰是怎么样的,真正的土家话又是怎么样的,还有什么样的独特文化。不但我不知道,父亲和爷爷也说不清楚。即使说清楚了又能怎样?我总觉得,如果一定要有人说出来,大家才知道的民族特性,就不成为特}生了,这特性是应该让每个人感同身受,无须言表的。
韩先让又说,前天我也找来几个老头,说起搞土家族博物馆,他们也很有兴致,想到一些东西,都记在纸上了。他说着,拿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笺纸。我拿过来看看,上面记着很多种物品。字是多只手写上去的,字迹杂乱,前天这些老头凑在一起,七嘴八舌,你想到了写一个,我想到了再续一个。很多字都是错的,用同音字或者不同音的字肆意代替,仿佛人类又回到久远的通假时代。
……连(镰)刀、搭扒(耙)、绳(蓑)衣、犁花(铧)、挖助(锄)、稿助(薅锄)、顶缸(鼎罐)、连夹(枷)、火连(镰)、火钱(箝)、火闪(合衫,一种包婴儿的硬领子棉氅)、火捅(铳)…
我看着这堆名词,几乎没一个是写得完全正确,所以需要我各个破译。我大体破译了一遍,跟韩先让说,东西倒是找得出这么多,但是有哪一件,是只有土家族才有的?他们搞清楚了没有?我看这些东西,全是全国各地都有的啊。
是啊,我也是这样的想法。这些东西堆在一起,那不成了仓库?仓库就是仓库,博物馆就是博物馆,我想它们肯定不能一样。
我为他的高见竖起了大拇指。
但现在问题是……你帮我想想,我们在鹭寨,怎么搞文化,怎么才能往鹭寨旅游这盘菜里再放一撮盐?我们这里的旅游,实事求是地说,有些淡味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