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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事

2019-07-20少一

四川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盼盼神仙姐姐

立秋后,芈婶家办喜事的节奏明显加快。这一点,神仙湾人看得很清楚,比如说,她和白老师开始晒稻谷,晒黄豆,晒花生,还晒别的。芈婶家只有两床晒簟,晒东西得轮着来。不过,就算有再多的晒簟,又能怎样呢?芈婶家住在茶园坡半坡上,屋场并不宽敞,前面的晒坪就那么大,两床晒簟差不多就占满了。

秋后的太阳像一块苏打过剩的馒头,一天比一天黄瘦。那么多东西等着晒干,芈婶和白老师要抓紧抢日头,一刻都不敢松手。稻谷不干爽,打出的米就碎。黄豆不焦干,磨出的豆腐不仅分量少,而且欠口味。花生没晒干,油炸出来不脆。酒席上,里手的食客嘎嘣一咬,就知道花生欠几分火候,主家不会办事。这些都是经验。在农村生活惯了的人,听也听熟了,看也看懂了,谁都不需教的。

芈婶下半年刚退休,是正儿八经的退休教师。反而,白老师的称呼有点名实不符。他原先跟芈婶的身份一样,也是民办老师。后来,上面有政策,民办老师统一招考转成公办。按说,白老师是有机会蓝衫换紫袍的,全乡转正考试只淘汰两个。据说白老师是没考过人家,他的分数刚好落在“孙山”之后。于是,白老师那些年的民办就真的白干了。一开始,芈婶鼓动丈夫去找县教育局闹。因为芈婶听人家说,本来是人人都要转的,考试只是走走过场,压根就没有择优录取一说。可是,县里有许多领导的关系户要搭这趟末班车,就从每个联校抽出几个“机动”名额。这一“机动”,就把白老师的饭碗给“机动”掉了。就好比有人没买车票,却强行翻车窗进去,把别人的座位占住,人家排队上车,最后反被赶下来。这样的消息似乎由来有因,县里一直不敢公开考试成绩,这就无法不让人怀疑其中的猫腻。可是,怀疑有什么用呢?拿芈婶的说法,白老师就是“使不动”。他认命似的,好像自己真没考赢人家,担心分数查出来更加丢人现眼。他不仅不闹,还劝慰芈婶说: “一家能考上一个该知足了,就算天上掉馅饼,也不能都落到一只碗里。”听听,这哪像一个受害者说出的话!

任何时候,神仙湾人都是厚道的。尽管白老师当了农民,老老少少一直不改口,当着背着还是“白老师白老师”地叫,这让芈婶感觉救住了面子。恰恰是白老师本人,好像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别人喊他“白老师”,他要么以笑作答,要么蚊子似的“嗡”一声。女儿曾经问父亲: “爸,人家叫你,你为什么像猫哼,不能答应得硬气点?”白老师说: “我、我怕你妈听了不舒服。”女儿思忖,父亲的话有道理——一个真农民被叫成假老师,而一个真老师不被叫做老师,而是叫成芈婶,生活便显得没劲。

成为神仙湾少有的“半边户”之后,芈婶跟得了组织提拔一样,在家里的地位明顯高了。她心里也不太满意自己拥有一个农民丈夫,还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婚姻重组的事情,只是有几个现实问题由不得她想怎样就怎样。比如说,他们的女儿盼盼从小到大一直很优秀,如今留学美国,这在神仙湾已经前无古人。芈婶如果想破坏家庭,她破坏得起吗?再比如,芈婶的母亲住在她家好多年了。她自己对娘就那么回事儿,白老师却把岳母娘照顾得比亲娘不差,省掉芈婶好多烦心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在神仙湾的民意里,白老师就是一个孝亲敬老的楷模,开口闭口,谁家都在拿他教育后人。冲这一点,芈婶既要对得住良心,更不敢负了众望。又比如,白老师半道改行当农民,很快进入角色,干得比农民还农民。他栽田种地,养牲口,抽空还给人家打零工、搞副业,一年下来,收入并不少。芈婶半点不操心家事,凡事却当家,连亲生母亲也差不多撂给了丈夫。回到家里,芈婶隔三岔五还适当耍点小脾气,白老师也百般依她,这日子没什么说的!

有人哨悄替芈婶算过一笔账,她家这次是要办一场大酒。无论从酒席规模还是人情收入,在神仙湾都将是史无前例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是芈婶家前前后后快十年没办酒了。她家最早办酒还是盼盼考取大学那年。盼盼读完四年本科,三年硕士,去美国留学又有了两年多,时间真的过得好快。

也不知啥时候兴起来的,而今,神仙湾办酒的规矩有些乱套。大家跟比赛一样,看谁家办酒办得勤。都是乡里乡亲,谁也不想屋脊上开门。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份情,有事总得去随礼捧个场,要不然,轮到自家有事时,指望谁来凑热闹?可是,谁都会算账,如果长期只吃酒不办酒,账面上就人不敷出,再厚实的家底也经不住几下折腾。于是,办酒的名目花样百出,什么结婚酒、三朝酒、抓周酒、六六酒、乔迁酒、丧葬酒、升学酒、参军酒、复婚酒……名堂多得不如三。喜期扎堆的时候,哪怕秧把子打在田里,乡亲们也得丢下正事,跟明星走穴一样,一天赶好几个酒场子。有句励志的话,叫“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似乎是专门鼓励办酒的。你只要成心想办酒,一抠脑壳就能出点子。比如说,实在找不到由头,你就说在迪拜买了套海景房,国内请客庆贺一下,谁还敢去考证?所以,办酒成了乡间的一个强盗,神仙湾流传的新民谣怎么说的?三年不办酒,兜内有没有?

这话扯得有点远了。因为即使神仙湾的酒办得再没道理,谁都不会认为芈婶家不该办酒。相反,这些年哪家有事,芈婶和白老师都到场,几乎所有神仙湾人都有本良心账,他们欠芈婶家的人情太多、太久了,巴不得能有一次机会偿还她家的人情。不管风气坏成什么样子,神仙湾人的道德底线还是有的,来而不往非礼也,老欠着人家的人情心里都不踏实。更何况,芈婶家这次办的是女儿名正言顺的结婚酒。盼盼直奔而立了,只记得读书,把谈婚论嫁的大事撂一边,别说芈婶和白老师会急死,就连整个神仙湾人都跟着瞎操心——盼盼可不是一般的孩子呀,她那么聪明,如果把婚姻大事给耽误了,弄成什么独身主义者,什么丁克家庭,真是可惜。好在事情终有着落。千里姻缘一线牵,留着姻缘等姻缘。盼盼金选银选不仅选准意中人,而且,她的如意郎君还是个美国佬,白皮肤,蓝眼睛,大鼻子,高个头,头发厚,胸毛多。到目前为止,这在神仙湾是绝无仅有的一例。别说到时候去吃酒,单是冲着看一眼芈婶家的洋女婿,神仙湾人也都是要去饱一回眼福的。外国人他们不是没见过,但那只是在电视里。电视里见过的人真能说见过吗?当然不算。他们在电视里还经常见联合国秘书长,见国务院总理呢。

说来说去,中心的话题就一个,芈婶家要办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喜事,神仙湾人将在一场空前的热闹中目睹外国人的风采了。

母亲是愈来愈不行了。

母亲的病简直是个谜。她自己说不清楚,医生也说不清楚。每次检查,结果都不出所料,一是肾功能不给力,二是支气管扩张严重。这不白说吗?平均每晚起夜七次的老人,肾会好到哪儿去?一个老咳嗽的人,不是支气管出毛病才怪。上了年纪,谁都有个病痛。车到报废年限,螺丝还锈得一塌糊涂呢。问题是,芈婶的母亲近几年病得越来越蹊跷。白老师每天茶上手饭上手地伺候她,变花样换口味改善生活,指望岳母娘会渐渐好起来,哪想到,老人家生活自理能力一天比一天差劲,照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瘫床了。光是肾不好和支气管病,怎会成这样子?母亲该不会倚老卖老装病自怜吧?所以,情绪糟糕的时候,芈婶难免也会和母亲怼几句。她说: “我看你是不愿好好活,成心想累死我们。”

女儿是知识分子,这哪像从一个退休老师嘴里说出的话。老母亲气得直咳嗽。她一气,咳嗽越发不可遏止。她“吭哧吭哧”半天,咳出满口的痰,赶紧挪动身子,把花白的脑袋使劲探出床沿。芈婶抱着双手冷眼站着,也不管她。白老师看不下去,马上将床底下的痰盂用脚勾出来,踢近些让岳母娘吐。吐完痰,母亲翻了女儿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好像没累着你吧,一直都是白芒在给我端茶递饭。我幸亏招了这么个孝顺女婿,要不然,坟上早就长草了。”

“妈,你这么说,我就没半点想头。”芈婶的话像放连珠炮: “你摸摸良心,跟我过了十年,我哪点儿对你不好?你说说,我是让你隔食了还是冻着你了?你能活到这把岁数,我们容易吗?”

母亲扯过被面,揩了揩泡肿发红的眼睑,说: “古话说得好,养儿防老。我当初就不该生你们俩丫头,要是生两个儿子多好。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呃?”

说完,母亲就“呜呜呜”抽噎起来。

芈婶张了张嘴,像是还要和母亲搭对台。

白老师拦住她: “你少说两句好不好?”他一边劝一边要把芈婶往房门外推。

芈婶扭动身子,摆脱丈夫的手,转而把气往他身上撒: “不要你向着她和稀泥,死开些。”

白老师没话了。他讪了讪,鼓起勇气说: “你别搞错了,她可是你亲妈吔。”

在两口子的争吵里,母亲抓过被子蒙住脑袋,咳得更是一塌糊涂。

父母只生了芈婶姐妹俩。姐姐姐夫住在老家乡下。姐姐嫁得不远,娘家隔壁村,走路不到一小时脚程。当时说好了,姐姐把娘家的不动产都留给妹妹,将来也就不负责养老。芈婶嫁给白老师时,约定两来两走,白老师答应给岳父母养老送终。芈婶后来发现肖初和姐姐的约定是个不平等条约——父母亲的财产值不了几个钱,两位老人最终才是真正的不动产。等二老都不能动弹的时候,床前尽孝的工夫才是实打实的。所以,芈婶决定推翻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她要和姐姐坐下来重新谈判。芈婶到底是公家人,她高风亮节,承诺与姐姐义务平分,等两老百年之后,所有财产都无偿送给姐姐,连田地也归她。姐姐本来不想吃妹妹这一套,但条件一说开,觉得优惠还真不少,加上赡养义务也推不过法律,就勉强应下。

后来,姐妹俩在父母怎么分配的问题上发生分歧,好长时间谈不拢。说到底,她们都是希望能把母亲分给自己的。这里面的名堂谁都心知肚明——母亲一年四季抱着药罐不撒手,肯定没几年好活头。人迟早是一走,对病人来说,早走早解脱。父亲呢,身体杠杠的,能打得死林子里的野猪。他要是想死,阎王老儿恐怕一时三刻都不会答应。这么明摆的现实,使姐妹俩在争养母亲的问题上都不让步,芈婶只好提出用抓阄来做决定。姐姐认为这办法最公平,她附加的条件是自己是老大,她要先抓,芈婶就依她。结果,姐姐抓到了父亲。芈婶心一沉,脸一喜,对姐姐表示祝贺,说她真有眼光,也有福气,抓住父亲就等于抓到一个好劳力,而且是义务的。

单从抓阄这件事来说,芈婶是如愿的,程序上也没什么可挑剔,只是想不到事情往往会反着来。父亲六十八岁那年,有天晚上喝醉了酒,回家途中踩着落地的高压线电死了。姐姐没养父亲一天老,反而从农电站领到一笔赔偿款。那笔钱究竟是多少,至今仍是个谜。姐姐说,钱不多,刚够把父亲送上山,半分结余都没剩。她说: “电老虎的钱是那么好要的?”芈婶认为,不管多少,那笔钱应该有母亲一份,姐姐独吞良心钱猪狗不如。也就从那时起,姐妹俩断掉往来,复交是近几年的事。

父亲一走,母亲的日子甚是孤单,隔三岔五就病下了。母亲一病,芈婶就得和白老师往娘家跑,日子久了,路都跑起槽来。十年前,芈婶一咬牙,干脆把母亲接到家里赡养。芈婶的孝道加上白老师这么多年的付出,不仅感动了神仙湾人,也正在感动着中国。

盼盼要帶美国男友回家过年,顺便举办结婚仪式的消息是春上告诉父母的。好消息不怕早,它足以让神仙湾人高兴一年。

高兴之余,芈婶和白老师也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压力。时间虽说还早得很,但要落实的事情太多,必须一件件来。他们没有替儿女操办婚事的经验,好多细节还得问母亲,或者问别人。

首先是合八字,择吉日。两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时各有八个字,按土家人的乡俗,这八字须得排在一起按五行比合比合,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千万别犯冲。这是关系盼盼一辈子是否幸福的大事,顶顶重要,神仙湾最会合八字的人当属上湾的“白胡子”。他姓白,胡子长长的,白得还真不少。芈婶把两孩子的生庚报给他听,白胡子就笑话芈婶说: “这八字我可不敢随便合啊。”

芈婶瞪圆了眼睛望他,眸子一闪一闪的。

白胡子说: “我们兴这套,你也不问问人家美国兴不兴?人家是资本主义社会,我们信《易经》,那边信耶稣。”

芈婶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掣肘。她态度坚决: “不管美国兴不兴,他既然娶我家盼盼做媳妇,就只能按我们神仙湾的规矩办。”

白胡子助胆说: “道理应该是这样,这才叫符合中国国情。”

不过,白胡子碰到了从业以来最大的难题一盼盼的男友不是美国佬吗?美国在西半球,美国佬出生的时间比神仙湾差不多晚了一天。白胡子不知道洋女婿的八字到底应该按美国算,还是按中国算,书上没明说,师傅也没传教过他。不过,还好。白胡子过细一掐算,两个时间与盼盼合起来都无大碍,这也真是缘分。庆幸啊,阿弥陀佛!倘使两个时间犯冲,这桩跨国婚姻还要不要结?如果盼盼的终身大事毁在白胡子手上,他怎么向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交代?

盼盼和男友坐飞机来,回神仙湾只能短暂住几天,八字合上后,白胡子挑来挑去,给芈婶把办酒的日子选定在腊月二十六。芈婶把良辰吉日报过太平洋,彼岸回复说: “反正就是办个仪式,随便定几时都行。”

日子公开,芈婶家办酒的喜事就算正式启动了。

春上,白老师从圩场上捉回两头猪崽。他原先每年只喂一头,过年杀来吃。今年要办酒,只好多养一头。芈婶心疼男人,要白老师少喂一头,到时候拿钱买。白老师说: “买的都是激素饲料喂大的猪。我们就盼盼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要让神仙湾所有来我家贺喜的人都吃到放心肉。”

办酒的厨子是芈婶亲自上门接的。下湾的白大耳有一套班子,专门给喜家办酒。他花钱置办了全套厨具,拉起一班人马,收费按办酒的桌数计算,公平合理。白大耳从他老子手里继承下厨的手艺,他最拿手的招牌菜是扣碗坨子肉。土家人吃酒吃什么?说穿了,都是冲着每人两坨坨子肉去的。所以,土家人酒席上的主菜不是火锅炉子,而是那两碗坨子肉,弄得好不好,既是喜家的面子,也是厨子的名声。坨子肉的原材料是猪身上夹肥夹瘦的五花肉,先洗净用开水焯七成熟,再冷却定型后切成大小均匀的一坨一坨,在锅里爆炒,佐以花椒、盐、味精、红糖、酱油等,然后装碗,放进屉笼里蒸。蒸碗的目的主要是去油,吃起来不腻,即便是从来不吃肥肉的斯文人,吃完两坨坨子肉也不会倒胃口。坨子肉都是在开席时从屉笼里热腾腾端出来,要趁热吃。讲究的厨子会在碗底放些豆汁或梅于腌菜,这样既可以吸肉油,又能调节口味。它的制作程序说起来简单,炒和蒸其实颇有讲究,怎么配料,怎么把握火候,里边名堂多了,厨子各有绝招,他们不言说,食客永远不知道。

怎么说呢,白大耳早先的生意并不佳。前年,也是机会来了,他参加县里一个什么杯的土家族厨艺大赛,拿了第三名,被授予“铜锅铲”奖,一时声名鹊起,生意好得不得了。如今,他连名头都换了,再不叫白大耳,直接改叫“铜锅铲”。芈婶上门找他接洽的时候,铜锅铲喜滋滋地说: “盼盼这孩子的喜事,你就是不请,我也要主动上门帮一把。”

芈婶说: “你现在名气大,我怕到时候办酒的人多,时间上有冲突,想早点定下来。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暑假到来的时候,芈婶的退休手续办下来。时间充足,她把主要精力放在办酒上。那天,她又邀白老师落实了戏班子。

戏班子自然好说,除上湾的“喜鹊鸟艺术团”还有谁呢?光是“喜鹊鸟”这名字,听着就喜庆、吉祥。他们唱歌跳舞,演小品,耍魔术,打薅草锣鼓,还吹管弦乐,内容很丰富。开场戏经常是台柱子“云雀”的民歌女高音,据说央视综艺频道《越战越勇》栏目组有次来省里海选,非常看好云雀的实力。本来都定好了,云雀要去北京登台亮一嗓子,可事到临头,喜鹊鸟艺术团接到外省一个大单,喜家是个矿老板,点名云雀必到,而且,出场费优渥。这样一来,时间有冲突,云雀只好忍痛割爱,没去成北京。这样的传闻不管真假,反正抬高了云雀的身价,也给艺术团加分不少。再说团长“腾格尔”,也是揣着绝活的。他一首《天堂》几乎可以乱真,作为保留节目一直用来压轴,客人每次都要等到他演唱完才肯散去。这样一来,主家办酒的人气就火旺。近些年,这个草台班子名气越来越大,几乎包揽了神仙湾周边所有的红白喜事,甚至把生意都扩展到省外去了。芈婶登门把话一说,腾格尔团长就把长发整理一下,表示欣然接受。在神仙湾,谁家的酒办得好不好,除了比席面,还要比排场。排场多半是靠戏班子撑起来的。芈婶办事不小气,她主动提出在包场三千元的基础上,另加两百元。作为回敬,腾格尔当即表示他们的演出活动也加时三十分钟,而且免费。后来,腾格尔还和芈婶开玩笑,说如果点歌时,洋女婿给的是美元,他们喜鹊鸟艺术团可就赚大了。腾格尔说: “我们开业至今,还从没创过外汇,这是破了天荒的事情。”

在腾格尔的赞词面前,芈婶呵呵乐:“管它美元、欧元,愿给就给,那是他们的事。”

白老师附和道: “盼盼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孝敬长辈应该,该收你就收,我们不管那些事。”

回到家,芈婶和白老师把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也一并商量妥贴。 “都管”当然只能请白村长——“都管”是土家人办喜事时负责管事的人, “都管都管”,什么都能管,名字就这么来的。白村長既是本家长辈,又有官场身份,神仙湾再没人比他更合适当“都管”。写人情账的人呢?芈婶建议就请神仙湾小学的罗校长。芈婶认为自己刚退休,这点面子罗校长还是会给的,加上他的字龙飞凤舞没得说,顺带搭条烟,干脆请他把婚庆的对联也写了。收人情款和发礼品就搞一人双责,这人须得头脑灵泛,而且忠实可靠,一时还真难找。白老师说: “要不,我自己来?”他的话一出口,就遭芈婶一顿臭骂:“你真是糊涂之极。你是老板,要迎客、装烟,数钱的好事哪轮得到你?”想来想去,芈婶只好把亲姐姐先算上。

最后,落实筛茶的丫头——土家人为什么要把给客人沏茶说成筛茶呢?可能是旧时候端茶的工具是个篾织的筛盘吧。筛茶的丫头一般要生得水灵,都是挑当地长相出众的女子。这还真把芈婶两口子难住了。现在,神仙湾哪还留得住人呢?别说出众不出众,稍微年轻的男女都出门打工了。芈婶扳着指头数,整个神仙湾真还找不出两个筛茶的乖丫头。芈婶一跺脚,主意有了,年底不是放寒假了吗?到时候,她让罗校长从高年级选两个女生来帮忙,大不了开点钱,只当是助学。

白露风在神仙湾吹得起劲的时候,老人的病情日益加重。她最明显的症状是胸闷头痛、呼吸乏力,整夜不得安神。

这可不是好兆头。

母亲马上就满八十四岁。芈婶忽然想起那句老话: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她的心情一片灰暗。她最大的隐忧是怕母亲挺不过盼盼的喜期,母亲早走迟走都不是事,偏偏赶在盼盼结婚前后走才是大事。

母亲的病一直都是乡卫生院的晏中医在望闻问切。芈婶就专门去找他,围绕母亲的病状做些咨询,顺便给她买药。晏中医听完介绍,扶了扶垮下鼻梁的老花镜,对芈婶说: “多照顾好母亲吧,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到她这年纪,活一天少一天。”

晏中医的话已经传递出不言而喻的信息,母亲真的将不久于人世了。芈婶感叹道: “活着痛苦呀。她痛苦,后人也跟着受累。”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晏中医对芈婶的话暗自吃惊。他随口说: “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叫花子也不愿过烂板桥,人越到活不起的时候越不想死。”

“是啊,她一日不怎样,我还得尽心伺候着。”

晏中医像心理医生,以一位过来者的身份发表他的人生感慨: “农村有些人,老人在生时,有老嫌老,不好好尽孝,等到人走了,又无老想老,后悔当初没孝敬好双亲。可世上哪样药都有,就是没后悔药。”他忽然觉得当着一位退休女教师的面搞道德教育有些不合适,便自下台阶说: “芈老师,我是随便说的,你别介意啊。”

芈婶感觉晏中医今天的话有点多,而且听起来戗,不想多搭讪。这一点,晏中医自然看出来了。他问: “你是来给妈买药的吧,我们说她的病。”

“不就是肾功能差吗?哪就这么严重。”芈婶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我妈是不是老糊涂了,她在故意……想吓唬我们。”

“千万不要这么想。”晏中医摆着手,给芈婶解释说, “人的各种脏器构成一个完整的生命系统,不要孤立看待每一样东西。比如说,肾一亏,其他器官也会跟着功能衰竭。这人呐,关键部位,哪个零件都坏不起!”

“那就开药吧。”芈婶蔫蔫地说。

晏中医对芈婶母亲的病太了解,他开药也很有把握。他开了两样西药:多巴胺和心得安。多巴胺用来抑制老人的情绪和痛感,以维持她的睡眠;心得安主要是调整患者的心律,缓解她胸闷和呼吸不畅的困难。芈婶拿到药后,晏中医一样一样特别交待她服用的剂量和方法。晏中医说:“这两样药都是有副作用的,而且副作用很重,弄不好会致命,必须严格保管和遵医嘱使用。”听晏中医说得这么严肃,芈婶就打破砂锅问到底。她非常谦虚地请教,她的不耻下问让晏中医深受感动。好几次,晏中医的解释都被芈婶的提问打断,他不得不一遍遍重复那些致命的注意事项。

“你说多巴胺会升高病人的血压?”芈婶先举着红盒子。

“肾衰的病人大多都有肾性高血压,这种药能使病人的血压升高,直接危害生命。”

“这个呢?”芈婶手里再换成绿盒子。

“心得安可以收缩病人的支气管,会压迫老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所以,患有支气管哮喘的病人绝对不能过量服用。”晏中医说: “唉,我何必说这么多呢?你只要按我的要求做就可以了。这些药千万不能让病人自己乱来,尤其是有轻生倾向的病人。”

晏中医发现,在自己的解答中,芈婶时而心不在焉,时而神情专注,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后来,芈婶拎着药走了。她走得心事重重,以至于没留意推拉门,朝玻璃迎头撞去,额上起了包。晏中医一直目送着芈婶走出卫生院,看她出了院门,还回头望了一眼。那一刻,晏中医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不明白这个退休老师为什么会对药物的副作用那么感兴趣。

这天夜里,服侍母亲吃完药,芈婶还舍不得走,她想和母亲多聊聊。

芈婶说: “妈,你马上就满八十四了。”

母亲没听懂女儿的言外之意。她说:“是吗?这药好大一口氣味,吞起来冲鼻子。”

芈婶说: “八十四是道坎,你要霸蛮跨过去。”

“这么小的丸子,一餐只吃两粒,管用吗?”母亲盯着手心里的药片,好像有些不放心,“你没弄错吧?”

“吃多了会死人的,你要想死,我就都给你。”芈婶对母亲不接她的话茬很生气,把药盒丢到床上。

“再给我半杯水,这气味真大。”母亲的目光落到药盒上, “你是不是盼着我早死?”

“我没那意思。”芈婶把目光低下去,再低下去,说: “妈,我发现你和往前大不一样了,好像我是你的仇人,和你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你到底怎么啦?”

“我快死了。”母亲把脸扭向一边,“老话说,人死犯相。我自己也不明白,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坏。我可能活不长了。”

“你不要开口闭口死呀活的,我从来都没咒你死。”

母亲说: “人是死的种,树是砍的苗。没人咒我也会死。我只想亲眼看到盼盼结婚后死才闭眼睛。”

这话,芈婶信。

盼盼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孩子。那时候,芈婶和白老师分在不同的学校教书,相隔很远,没法照应,又都当班主任,一个班两年级,四五十孩子,任务比石头还重,压根就没时间照管女儿。于是,盼盼断奶后被送到外婆家,一直到发蒙读书,都是外婆带大。人一生最珍视的记忆是童年,谁给了自己童年的幸福和快乐,谁就会成为他(她)一生的恩人。所以,盼盼和外婆的感情远远超过父母。

芈婶理解母亲和外孙女的隔代亲。她的心一下子软下来。她把手机里女儿女婿的婚纱照翻出来,拿指头撑开放大,递给母亲。她说: “妈,我给你看盼盼的婚纱照。”

婚纱照有好几组,一组是在海边拍的,一组是在草原拍的,还有沙漠的、雪山的。蓝天、白云、海浪、沙滩、雪山、草地……盼盼和美国小伙子畅游在风光秀丽的大自然中,把爱情的甜蜜定格在遥远国度的时空里。

芈婶发现,母亲在欣赏照片的时候,枯井似的眼里发出明亮的光,松弛的脸上,纹路渐渐散开,像一朵花绽放。她忘记咳嗽和疼痛,完全像一个大病新愈的老人。

良久,母亲把目光从手机屏面上移开,喃喃地说:“看过这些照片,我就等于看见盼盼结婚了。

芈婶也跟着乐: “是呀,盼盼成了家,我们做父母的就完成了一件大事。”

“我真想亲眼看到两孩子拜堂、入洞房。”说到这里,母亲的眸子黯淡下去,像一柱摇曳的烛光遭遇强风的袭扰: “我这病,唉,就怕熬不到那一天。”

芈婶说: “快了,过年之前f也fI就回来,你要威武些。”

“到时候,实在不行的话,我……”母亲迟疑着说: “我总不能耽误后人。”

说完,母亲又咳嗽起来,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芈婶替母亲掖紧被子,说: “睡吧,吃了药会有疗效。”

默默离开房间时,芈婶带走了那两盒药。

母亲每次只咽得下半碗稀粥。芈婶清楚记得,母亲的生命是在立冬那天开始报警的。

芈婶把早餐送到床边,喊她没见应声,以为睡着了。走到门口又车转身,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母亲鼻下讨,竟然没气息。她赶紧喊: “白芒,你快来,妈不行了。”

母亲在女儿惊慌失措的叫声里微微睁开眼睛——她终于被唤回阳间。

“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

“是的是的。”芈婶喜极而泣,她颤抖着双手,把母亲从床上扶起来,让她半靠在床枕上,然后端过碗,给母亲喂稀饭。母亲的嘴张得很吃力,调羹触到嘴边的时候,她双唇一抖一抖,没抿住的米汤顺着嘴角流下来。旁边的白老师眼疾手快,赶紧扯张抽纸,替岳母娘揩净。在母女俩共同的记忆里,不,包括白老师的记忆里,这样的喂和这样的吃还是破天荒头一次。母亲的眼里没有泪,只有空洞和知足。她的嘴唇还是抖,不停地抖,抖得牙齿磕着碗沿“叮叮”响。芈婶呢,一直也在默默垂泪。母亲吃进去多少,她就流出多少……

母亲第一次吃完那么多,她把一大碗稀粥都吃完了,体力也稍稍得到恢复。她问芈婶: “盼盼,他们快回来了吧?”

芈婶说: “没说起的事,还有两个多月呢。”

母亲的语气好像有点抱怨: “早就说回来、回来,不是坐飞机吗?不是说只要两天吗?怎么就飞不到?”

芈婶说: “美国在地球那边,天远地远,不是说飞就飞到的。”

“办酒总要回来吧,日子定好了?”这么大的喜期说过无数遍,母亲都没记住,她是真不行了。

芈婶把身子往下伏了伏,提高了声音:“记住,盼盼结婚的日子是腊月二十六,农历。两孩子二十四过小年那天到屋。”

母亲没言语,只是无力地、失望地摇头。

芈婶想,这么耗下去,恐怕真不是个事。万一赶上盼盼的喜期,母亲有个好歹,到时候神仙湾还不沸反盈天?她早就想到一个万全的主意,只是不想随便开口。现在看情势,不早打招呼是不行了。

她摁通了姐姐的电话。

“怎么,妈加病了?”姐姐语气慌乱, “我马上来看她。”

“不是要你马上来,妈暂时还不会怎样,我是担心她……我的意思是……”芈婶有求于姐姐,她的话半吞半吐。 姐姐更急了,她说: “到底要我做什么?你不说明白,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我的意思你怎么就听不出来?”芈婶咬牙说: “我担心妈撞坏盼盼的喜期,姐,你看能不能……”

这下,姐姐听懂了妹妹的意思。电话中断几秒后,姐姐说: “妹妹,真有那么严重?”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求你帮忙。妈妈分给我养,我从来都没想过送到你家。我承诺,只在你家住一个月,过完年,等盼盼他们一走,我马上把妈接回来。”芈婶后面又追加一句: “我付生活费。”

姐姐感到好为难。她说: “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和你姐夫商量哈。”

“这样的事,除了你,我还能求谁?你要多做做姐夫的工作。”芈婶一辈子教书,在姐姐面前长期保持着优越感。这次,她是彻底放下了架子。

姐姐反应过来了,她说: “妹妹,这事不用和他商量,我现在就给你退信,万一妈死在我家里,到时候,我们一河水也洗不清,所以……”

“我听出来了,你就是不愿接受妈到你家住。算了,我的话只当没说,妈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不麻烦你了,她几时死了,你也不用来瞄一眼。”因为气愤,芈婶在堂屋里只顾高声大嗓和姐姐在电话里争吵,忘了旁边厢房的母亲。她耳朵好使,也不知道她听到什么没有。

小雪那天应了节气,满世界纷纷扬扬,神仙湾果然落起一场薄雪。天白地白,山白水白,万物皆白……雪是午时开始下的,那时候,芈婶和白老师还在赶集回家的路上。办酒的日子不远了,需要置办的小东西,比如说厨房用的佐料、布置新房的用品、给客人的喜糖盒都要买回来。路上,白老师一直催芈婶。突然下雪,他担心岳母娘被子单薄,受冻后会咳嗽得更厉害。提到母亲,芈婶心里的忧虑更重了。她想起这大半年来真是别别扭扭,名义上为盼盼办酒高兴,实际上心里压着母亲这架山,好像随时都会垮塌,能把人埋掉。

芈婶推开门,第一眼发现母亲的房门开着,床上没人。她预感到不妙,几大步踏进厨房,果然发现母亲歪斜在水缸边。母亲坐在地上,上半截身子依着瓦缸,右手搭着缸沿,那把红色塑料水瓢反扣在脚边。她张大着嘴,眼睛暴睁着望向门外的山路……

芈婶似乎意识到什么。她踅进母亲房间,果然看到那两个药盒,拿起来摇摇,里面空空如也。这时,她脑海里一片嗡鸣——

“妈,我和白芒去赶场,许多东西还没办齐。”

“是盼盼结婚用的吗?”

“是的,日子看着拢来了。”

“去一个不行吗?我好害怕。”

“東西太多,—个人弄不回来。”

“那、那就把药留给我。”

“你要记住,药不能乱吃,乱吃会死人的。”

“我知道,药是用来诊病的,不是用来闹人的。”

“每盒只能吃一粒,医生说超过三粒就会……你记住没有?”

“我、我不用记……” 见芈婶手持药盒愣在那里,白芒啥都明白了。他战战兢兢地说: “药物的毒性发作时会烧心难受,母亲是想去喝水……”

芈婶脸如纸白,她截断丈夫的话:“你比谁都懂!”

白芒的眼里亮晶晶的。他哽咽着说:“妈妈是怕撞了盼盼的喜期,才……她不该这样啊……”

芈婶把两个药盒点火烧掉,一字一顿地叮嘱丈夫: “这事千万不能漏嘴,要不然,神仙湾人的唾沫都能淹死我们。”

母亲让夫妻俩收拾干净,穿戴整齐,躺在床上,看上去,一副寿终正寝的安详。随后,芈婶安排丈夫在屋门口放了长长一挂鞭炮。这是土家人的规矩,老人落气时,必须热闹地送送。

鞭炮声炸得很响,能传到神仙湾的每个角落。神仙湾人听到鞭炮声一定会想,这是芈婶家的喜事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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