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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杖

2019-07-20刘芳

四川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拐杖列车

刘芳

天刚刚放亮,父亲便拄着那两根木拐杖,从楼下艰难地爬到楼上来,那只唯一的脚还没站稳,拐杖便在楼板上重重地磕响。

“起来……啦……”

不等他的那声“啦”字喊出口,三个姐姐便翻身起来,逃似的奔下楼,或扛上锄头或背上割草背篼,往地里去了。唯有我这个幺闺儿眯眼偷看一下,赶快把眼睛闭上假装睡着,依然躺着不动。父亲看姐姐们下地去了,冲我的床头看看,拄着拐杖突突地下楼去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服,在微弱的晨风中飘来淡淡的汗味……

拐杖于父亲来说不知道有多重要,因为我不需要拐杖,也没有用过拐杖。我能自己走路,蹦蹦跳跳地,想去哪儿,脚一抬,就去了;想爬多高,往上一蹭,就上了。也许,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后半生会依靠拐杖,至少在青壮年时没有想过。但是,父亲突然不得不依靠拐杖。

那年,父亲带着五姐和弟弟去重庆二伯家,回来的路上,腿没了。

那天他从二伯家出来,二伯的儿媳妇,我的嫂子好意地对父亲说:

“幺叔,我在铁路上工作,有工作证,先试试能免票不。如果不能,你再补票吧。”父亲是乡下人,想着能省就省啊。

火车刚开出不久,查票的就把嫂子一顿臭骂,说工作证只能管嫂子一个人,其他的人必须买票。嫂子一脸歉意,上班去了。父亲找了个座位,安顿好五姐和弟弟,叮嘱五姐: “看好弟弟,别到处走动,我把票补了就到这里找你们!”

2(泄纪80年代车少人多,车上挤得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实在。父亲被拥挤的人流推向另一节车厢补票去了。五姐和弟弟年少不知愁,只管好奇地欣赏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等父亲回来。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乘务员惊慌失措让他们即刻下车的消息。后来才知道,列车驶进朱杨溪站时,父亲好不容易才擠到补票口,补完票就被乘务员匆匆推下列车,随后车门咣当关上,汽笛长鸣列车就缓缓启动驶向下一站了。

父亲大惊失色六神无主,追着列车大喊大叫。站上的工作人员才了解到两个孩子还在车上,急忙摇动电话到柏林拦截。过一阵,柏林传来消息,说孩子在柏林下了车,父亲松了口气。那个年代,交通落后,几个小时才有一班车;通讯更不用说。父亲等不及,赶紧坐着列车去柏林找孩子。姐弟俩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坐着列车到朱杨溪找父亲,父子再次错过。父亲简直崩溃了,站上的工作人员不停地安慰,打电话到朱杨溪车站,叫两个孩子千万不要走动,就在原地等候。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下行的列车,一看,是装货的列车。父亲不管那么多了。这时父亲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坏人”“人贩子”等字眼。五姐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会不会被人贩子骗去?五六岁的小儿子那么可爱,有没有坏人盯上他?已是下午两三点了吧,他们姐弟俩饿不饿?和两个孩子已经分开大半天了,那种焦急,那种无助,那种牵肠挂肚的心情,让父亲毫不犹豫地爬上了那趟要经过朱杨溪的货车。终于,火车拉响了进站的汽笛,减速了!趁着这减速的当口,父亲看准一堆高高石子,对准石子跳了下去。着地的一刹那,意外发生了,石子一滑,跨了下来,父亲的右脚搭在了火车轨道上……

从医院出来,父亲多了两条拐杖。

第一次来到人生的拐点,父亲拄拐杖很不适应,心理上过不了那道坎。记得刚开始,他拄着拐杖学走路,刚走两步便失去重心,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半截断腿触地,伤口新长的嫩肉血流不止,疼得钻心。他恼怒地拾起拐杖,恨恨地扔出很远,沮丧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山,半天不说一句话。母亲很担心,害怕他闷出病来,上前轻声问他“疼吗”,他瞪眼吼一句“走开”,然后就不吭声了。那段日子,父亲吃了睡睡了吃,常常无端发火。我清楚地记得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母亲无声又无助的泪水。

这时的父亲有两个选择,要么就此躺倒,要么重新开始。一天,他挣扎着拄上拐杖往外去了。他艰难地绕着我家的地一步一步地挪,整整转了一圈。回来后,沉默了很久。大概,是看到了地里的庄稼需要侍弄,一大堆儿女需要喂养,他得振作起来。父亲是个好强的人,啥事都想要做得最好。他不抽烟,不喝酒,非常勤快。地里的庄稼从来都是生产队里最好的,玉米苗粗壮碧绿,水稻金灿灿。每次从地里回来吃午饭,都是嘴里还嚼着,锄头就已扛在肩腿已跨出大门了。大概是男人的责任感催醒了他,那天以后,父亲逐渐走出了断腿的阴影,开始每天拄着拐杖学走路,学自理,学拄着拐杖劳动。看得出来,父亲很痛苦,但他微笑着,很坚持,我很少在父亲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缺了一条腿,许多挣钱的活儿父亲没法再干,经济来源断了,家里陷入了贫困。他拄着拐杖把地里活干完,又学着做竹编活儿,砍竹子编筲箕、编箩筐撮箕,围谷子用的围席,卖钱补贴家用。最初编得不好,就送给邻里。练熟后,质量好了,便拄着拐杖背上街去卖。每天很辛苦,但父亲活得很精神。

或许,除了责任,更多的是意志和毅力支撑着父亲。一次,他去赶场,被同院子的邻居护送了回来,浑身是伤。母亲着急地问:“这是咋啦?”邻居说:“老刘摔到山崖下去了。”原来父亲天刚亮便独自背着一大背篼竹编制品,拄着双拐艰难地背上街去卖。走到那个叫“横路扁”的陡坡,几块石板年久失修,加上石壁陡窄,父亲背上的大背篼在石壁上撞了一下,脚下的石板踩翻,连人带背篼滚下悬崖。幸好崖不很高,落地时背篼先着地,才使他捡回一条命。情急之下,父亲双手抓住崖边的荆棘呼救。然而,山区的清晨,鲜有行人路过,只有几声虫呜。父亲忍着荆棘划伤的剧痛,试着往上爬。但只有一条腿,怎么也使不上劲,根本爬不上来。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他的手,把他使劲往上拽,原来是邻居刚好赶场路过,看到掉在路上的拐杖,绕道下来拉起了他。

不断的挫折激起了父亲不屈的意志,他比以前更加勤奋努力。我家是山区,山高坡陡。父亲的一只脚残了,下地困难,拼命干活仍不能完成地里的农活。看见地里的庄稼偏黄,稻田里水慢慢干去,他非常着急,每天坚持拄着拐杖下地。看着父亲下地艰难,姐姐们也下地帮着干活。五姐大一些,就安排她挑小粪桶去施肥。六姐和七姐尚小,就两个人抬粪桶去地里。为了避免下坡时桶往前滑,父亲在扁担中间钉两颗钉子,把粪桶软绳卡在钉子中间。两个小女孩抬个大粪桶,上坡下坡磕磕碰碰,常常一身的粪水。可是,看到父亲的拐杖,妇姐们加快了脚步……

那时我知道,父亲很辛苦,可是在潜意识里,我就是不愿干活,认为是帮父亲。小孩的世界里,本就没有对错,爱与恨只靠眼前的事判断。事事能满足要求,满足渴望,便觉得是疼爱。反之,便是不受待见。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两件小事,心里一直记恨。。

从我记事起,我就感觉父亲不喜欢我,理由之一是不让我赶场。我小时候身子瘦弱,又横又泼,轻轻惹我就哭;我走路特别不行,走一段路就会腿疼,不多远就要人背,父亲老说我斯文。那年月,交通不便,孩子众多,农村很少有人带小孩子赶场。六姐小小年纪却鬼机灵,每次赶集,父亲便让母亲叫上六姐,天不亮就背着篾货上街去卖。每次赶场回来,大人们能带回几颗水果糖,就会让邻家小孩羡慕得要死!如果被父母带去赶了一回场,那就有在小朋友面前炫耀的资本了,就会绘声绘色描述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花花绿绿的漂亮衣裳,还有稀奇古怪的玩具,也会津津有味地說起冰粉凉糕如何清凉爽口,好吃得要命,听得我们一边吞口水,一边露出羡慕眼神。六姐天资聪慧,经常得到父亲的夸奖,说她办事利索,不在街上闲逛,去得早,回来得早,东西也卖得快,而且还能卖上好价钱,最重要的是不乱花钱。所以,她是唯一能经常随父亲赶场的人。有几次,我已经尾随老远,父亲发现后,还是被赶了回来。

我感觉父亲不喜欢我的理由之二是不给我缝新衣服。那年月国家经济困难,老百姓日子过得特别苦,正所谓锅里没有碗里就没有。哪家小孩要是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小女孩,看见别人穿新衣服,羡慕得要死。可在我们家里,每每添置新衣服的时候,父亲总说姐姐们长得快,穿一年后第二年我就可以穿了,因此从来没有我的份。对此,我怨恨了好几年。有一次,父亲去重庆我二伯家,带回来一块红色的灯草绒布。当晚,他和妈妈商量,三个姐姐一人缝一件,唯独又没有我的。父亲说,买布不容易,灯草绒又耐穿,一时半会儿穿不坏,姐姐们又是长得最快的时候,我就不用做了,过两年我就可以将就穿了。那年月,布凭票供应,农村一人一年只有几尺票,即使有钱,没有票也买不到布。能穿上灯草绒,是很有面子的事。记得那时人们有句口头禅: “有钱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灯草绒!”但这灯草绒新衣,却独独没有我的份。我当然是气得把嘴撅得老高,但无论我怎样不满,父亲总是不肯给我做一件。

那时的我,没有担忧于沉重,没有直面生活与贫穷,正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有的只是贪婪地向父亲伸手。所以老在心里说:人说父爱如山,我怎么就体验不到呢?

1983年,我考入县城读初中。连赶场都很渴望的年代,我要去县城读书,是多么自豪的事!然而,我不得不在人生中第一次直面生活与贫穷。

县城离家很远,要翻过两座山,走十五里山路到小镇,再从小镇坐班车去县城。小镇离县城50多公里,每天只有两趟班车。又窄又烂的泥石路,班车要走三四个小时。进校的时候,我从家里背了大米换饭票。有饭吃了,却没有菜。家里实在困难,给我的钱交了学费,就没有菜钱了。我每餐只能用家里带来的辣椒面和饭吃。第一次,让还未成年的我感到被贫困扼住了咽喉。整整两个多月,我没回一次家。生活,在我面前正式撩开了她的面纱。

有一天,我正坐在教室里上课,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小声叫我的名字,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没有理会。后来又听见叫我的小名,我转过头一看,是父亲。我给老师示意,老师让我出去了。我走出教室,看见父亲立在风中。几个月不见,父亲头发已经花白了,身上穿着一件发白的卡其布对襟衣服,一条蓝色裤子,右腿裤管空了半截。空裤管挽起来打了一个结,高高地吊在腿上,一晃一晃的。背上背着一个小背篓,拄着两条拐杖,拐杖上绑着一只手电筒。

看见我出来,父亲急忙说: “我找了好久,问了几个老师,才找到你的教室。”他边说边把拐杖靠墙搁下,放下背篼,背靠着墙,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弯腰从背篼里拿出两个装了菜的大玻璃瓶,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三十元钱一并交给我,说: “这是卖了两只大公鸡和你姐姐她们卖楠竹的钱,凑一起的。最近农闲,你妈和姐姐又上山捡楠竹去了。我腿不方便上不了山,就炒了些干盐菜和腊肉给你带来。家里的情况你是晓得的,干盐菜不容易馊,可以多吃一些时间。钱不多,你省着点用,用完了,我再想办法!”我一下愣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一直以来,在我的潜意识中,对钱的概念既模糊又淡漠。直到今天直面生活,才知道它能给我基本的生活保障,才激起对它的渴望。看着拐杖上绑着的手电筒,我明白了,为了给我送钱来,父亲应该半夜就起身了。我仿佛看见,父亲打着手电筒,背着菜,拄着拐杖在山路上一点一点前行的身影。他辛苦了一辈子,没有换来一日的闲暇,病了,腿残了,依然牵挂着我们。

父亲交代完毕,没歇一口气,便回了。临走盯着我看了好久,才说: “好好读书!我回去了!”

看着父亲拄着拐杖蹒跚离去的背影,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挫折给人带来的远不止痛苦、挣扎与迷茫,也能激发奋进,激励人创造并拥有更美好的世界。话是说给所有人的,也是父亲的真正写照。父亲拄着那双拐杖,承担了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不仅维持了一个健康的家,更让我及兄弟姐妹生活在温暖之中。父亲走后,我一直在自责。好几次,我站在学校门口,期望父亲突然出现。

放寒假,天下着细雨,寒风顺着山凹吹过来,刚下车走上山路我就打了个寒战。翻完一座山,往前望去,只见整个山崖都笼罩在一片雾中。天,被漫天的云层压得很低,似乎伸手可及。四周的山像挂上帷幔,天连着山,山连着天,好一幅美妙的人间仙境画!再翻过一座山崖就到家了,我顾不得欣赏美景,耸了耸吊酸肩膀的书包,紧了紧领口,打着雨伞加快了脚步。

山崖那边,顺坡是一片梯田,一条大石板路一直通到一个农院,我的家就在那个农院里。梯田是我家的地,远远的,我就看见一个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刺骨的水田里搭田坎。仔细看去,是父亲。

只见他把一只拐杖插进水田里,那条从膝盖上截肢的右腿搁在拐杖的扶手上,身体侧向左边。那双开裂发黑的双手使劲用耙梳(一种农具)挖起稀泥,堆放在田坎上,再用耙梳背剁几下,把泥剁匀,再用梳齿从左到右刮。然后拔出拐杖,往后倒退移动一段,再把拐杖插入田里,一只手拄拐杖,另一只手拄耙梳,使劲把左脚从田里拔出,踩到合适的位置,再重复挖泥,剁泥,刮泥,估摸有一米长了,又用一种拱形的农具,从耙梳齿刮过的田坎上一抹,平平整整,油亮亮光溜溜的新田坎就呈现在眼前……

我走上前,止住往下掉的眼泪,说:“爸,这么冷,你怎么还出来搭田坎呀。你腿这么不方便,我们请人干吧。”

父亲抬头看见我,眼里透着惊喜,说: “我怎么敢请人哦,你们兄弟姐妹五个就有四个读书,我请一天人,都够你一个月的菜钱了。我多辛苦一天,你的碗里就多一个月的菜。”

我拉父亲,要他回家。他不,说还有半截就搭完了.执意要搭完才走,我只好在田坎上等着他。

父亲一边搭田坎一边说: “爸虽然少了一条腿,但别的孩子有的,爸想尽量给你们。别以为爸不行,爸一只腿加上这两根拐杖,就是三条腿,厉害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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