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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球花开

2019-07-20葛芳

四川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樱子绣球花绣球

葛芳

林子在南京,没有约谁晚饭。

一是怕喝酒伤身,胆囊最近一直发炎,二是人到中年实在要做减法了。

她只是胡乱走,沿着中山北路,忽然眼前出现一座城门,敦实厚重,仔细看城门上的字“挹江门”。南京的城门有十三个,这个门是第一次撞见,据说是民国时增辟的城门,可惜没过多少年就被日本人炮轰了。

林子再往前走,看到了绣球公园的牌坊。绣球公园,这四个字读得耳熟,想啊想啊,竟回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事。

她和同室的樱子、中秀去找南京航运学校的男生玩,地点就是绣球公园。粉蓝、纯白的绣球花,开得明媚淘气,一团团,一簇簇,樱子的红裙子撒开来,色彩搭配得令人叫绝。林子有丝羡慕,有丝嫉妒,最帅的男生姓秦,他一眼不眨盯着樱子。林子和中秀回去了,樱子说她等一会儿回——结果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林子吓死了,她晓得樱子和姓秦的男生仍待在公园,万一这个男生起了歹意怎么办?清早林子又冲到绣球公园找了一圈,没瞧见一个人影,她真的吓死了,再三斟酌后向班主任汇报了这事。哪料到樱子的情况属于“夜不归宿”,结果被学校撤去班长职务,并记过处分。从此班级活动樱子一概不参加,就连上次二十年幼师毕业庆典同学聚会也没有露面,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梧桐树叶开始干枯,飘下来掉在林子头发上。林子对南京城的感觉,最初是毛茸茸的,像春天梧桐树飞飞扬扬下来的毛絮。十七岁的林子,从农村出来,搭个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到南京读书。南京真是盛大、沉重啊,让林子不知所措,火车站上有嘴唇涂得猩红的女人总要拉她到附近的旅馆,她傻傻愣愣倔强地站着,在肮脏的火车站等待一种虚无的东西。

黄昏,如期而至。南京的街面上汽车堵成一锅粥,林子慢慢踱步。她其实约过……一个小说家,在南京写得挺有名气,他原本答应得好好的,当林子在高铁上打盹向南京进发的时候,他发给她一条微信,说,临时有事回村子了,你到我村子来吃饭,有住的。

林子一愣,思来想去,一个女的,在村子上住委实不方便,就装作很轻松地说,没事,你忙你的好了,我有人找,下次再聚。

过了半个小时他回复林子,说,好吧,今天回村子是有家具运过来,还有一桩官司。

官司?林子不好细问。写小说的不容易啊——这年头,做什么都不景气,还不时被官司缠绕。

林子决定今天南京的夜晚不约谁了。

她任凭自己随意走,南京好像到处都在修路,推土机、挖掘机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些声音惹得人心烦意乱。林子多么希望眼前出现静谧雅致的亭台楼阁,让她喝杯茶,歇个脚。

走着走着,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建筑物横截面,古老、沧桑,把林子震了一下,看不清上面的三个大字,她特意横穿马路过去,一辆出租车“嗞”地急刹车,紧接着窗户吐出一口痰,林子不和他计较,心里眼巴巴地要看那三个字,到底是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海军部”——哦,江南水师学堂遗址,介绍末尾还有一行字,鲁迅曾在此肄业……

许是路灯的缘故,再加上尚未泯灭的天色,光线反射在江南水师学堂建筑面上是血牙红,和樱子舞动的红裙子呈一个色系。十七岁的鲁迅风尘仆仆,赶到南京,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生”,他一定是坐着乌篷船来的,在江南水师学堂,他改名为树人。他清白的脸庞,在梧桐树下显得很有轮廓。可是不到一年,他实在忍受不了那儿乌烟瘴气的校风,愤然肄业,走了,去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樱子没办法离开她所痛恨的学校,只能隐忍将就。林子想告诉樱子的是:我怎么可能来陷害你?天地良心,我只是担心得要命,怕你被强奸,被人家要了你的贞操和生命—一不说了,不说了,三十年前的事,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了。

风有些大。但气温还好,林子走了一圈,背心上出汗,她瞧见中山北路两侧的食府里满是人,男男女女,觥筹交错。喝酒,应酬,卡拉OK,夜总会,这些流程,林子基本也熟悉。各大城市差不多都这样。有段时间她几乎每个晚上都得应付,应付得心力交瘁。

她路过一所中学,校门关了。但有一个女孩子在校门口徘徊着,高挑的身材,眉眼里有种急切和无奈。林子不晓得她为啥一个人孤单单地落寞,高中女生,十七八岁的年龄,林子一下子又联想到了樱子。 樱子是南京人,林子毕业后一直没见过樱子。她记得樱子的酒窝很美,是宿舍里最早熟的女孩,水蜜桃一般散发出香味。林子心想樱子一定还在南京城居住。南京的秦淮河,南京的鸡鸣寺,南京的朝天宫,南京的莫愁湖,樱子在南京的一个角落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话说回来,谁的生活离得开柴米油盐?

刚才有一堆家长簇拥在校门口,焦虑地等待,这是林子所熟悉的场景,哎,中国家长是一种表情——焦虑,中国式焦虑,从孩子上小学起一直焦虑到高中毕业,苦苦十二年的折磨。樱子可能也在人群里,她踮起脚尖张望,脸上起了大片的黄褐斑,腰间赘肉横生,压力使人发胖,孩子早恋,成绩下滑得厲害,她的丈夫或许是个小公务员,天天五加二黑加白忙街道社区里的破事。樱子把脸埋在围巾里,她的发梢充满了厌倦的气息。

家长们都散了。只剩那女孩,她穿着校服,齐耳短发,来回走动。

林子在梧桐树下没有离开。梧桐树,不,应该称呼悬铃木,在中国,一直被误称。误称就误称吧,反正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误称。林子喜欢大夏天在梧桐树林荫道上和中秀散步。舍友中秀,是她最谈得来的,可是中秀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去世了,林子接到中秀去世的噩耗,半天没明白过来。红斑狼疮病。毕业后一直没有中秀的消息,哪想到,接到的电话里一个声音问她去不去奔丧?林子不住地点头。她说我一定要送中秀一程,人生太无常了。她想到那时的南京,太热了,火炉一样,把人烤得汗淋淋的,她们穿着白背心,不停地摇折扇,宿舍里还没有电扇,林子把写诗的白纸折成飞机,中秀喜欢席慕蓉,她们趴在草席上轻声吟诵: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却忽然忘了/是怎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古老的r再回来的夏日

现在的高中生,还喜欢席慕蓉的诗歌么?或者说,席慕蓉是个过期的诗人吧?鲁迅是不是过期的作家呢?还好,陆陆续续,各个年级段里有一些篇目。现在的孩子几乎被鲁迅整死了,死记硬背他的《拿来主义》,考试时偏偏还是出错。鲁迅也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误读,哎!

要明白十九岁的鲁迅对于功课并不温习,而每逢考试则名列前茅。转到江南陆师学堂附设路矿学堂后,课余时间鲁迅沉浸在译本小说中无法自拔,时或外出骑马。如此逍遥!

林子多么想和那来回走动的女孩聊聊,没有什么,成绩真的说明不了什么。失恋了吗?失恋也没多大的事,人生不就是从一次次失恋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嗯嗯,被人误解了?这是很委屈,你可以和当事人解释啊,说清楚,面对面说清楚,否则一直郁积在心多难受啊!

林子尤其想和樱子聊一聊青春的过往,樱子你不能这样武断,认为是我羡慕嫉恨而出卖了你——不是的,事实上,我担心得要命,你知道吗?夜晚九点我和中秀冲到航运学校男生宿舍楼寻找你时,我被数百个穿着三角短裤的男生围堵,他们哄笑,荷尔蒙氣息如海浪般奔涌而来,真像魔鬼啊!我被口水一样的恶心感淹没。虚弱、疲惫、无助冲击着我。我差点窒息眩晕在走廊上。航运学校是没有女生的,而我们幼师没有一个男生。那样的境遇,我好像就被剥光了衣裳,任凭猥亵,我被猥亵了上百次——懂吗?短短的几分钟,火山在喷发,飞机在坠毁,海啸席卷而来——那是我人生最屈辱的片刻!

我踉跄奔出男生宿舍楼,中秀在楼外等我,她应该不明白整幢楼的骚动,她问了我一声,樱子在吗?

樱子不在。

你可能在绣球公园,可能在长江边,可能挹江门城墙上,也可能在中山北路街道上,谁知道呢?可你就是不在现场!那时谁也没有手机,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姓秦的男孩叫什么名字我都不清楚,我该到哪儿去找你呢?我凄切,我说我要上厕所,我实在憋不住了,实际上是胃痉挛,由于恶心所致,航运学校夜晚黑漆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厕所,走进去,白瓷墙上写着污秽的语句。我咬牙忍着,忍着。

樱子,你不要以为世界上谁都欠你的!相反,你懂吗?你欠我_欠我一个说法—一欠我一个公平—一欠我给你还原这一切的机会!

女孩愕然张望着,望着林子,问,阿姨,你在和我说话吗? 林子点头,说,你想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女孩摇摇头,露出狐疑的神色。

林子说,你读高二了吧?鲁迅在《朝花夕拾》里一句引言: “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吧,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听说过没?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头。

林子不愿意讲那个故事了,她仔细打量女孩,她的嘴唇很薄,眉间锁愁,林子问她,你怎么还不回家?

女孩不想说话了,可能不愿意搭理林子了。她转过背去,疾步走了会儿,蹲在学校门卫窗户下。有保安出来,女孩伸手直戳林子站着的方向。保安很严肃,朝林子走来。林子想,哎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前走吧——

挹江门的城墙上,光影晃动,梧桐叶飒飒作响,没有他人。林子走了三百多米返回。城墙下绣球公园中还有一处是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碑。5000人,疹得慌。这黑漆麻乌,着实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她想回吧,回吧——

回到十七岁的幼师时代吗?

林子觉得樱子后来在说谎。当樱子的父亲铁青着脸站在学校德育处时,樱子声音很小,她说一直和男生在绣球公园看花聊天,竟不知不觉到了天黑,等两人意识到该回学校时,公园的大铁门锁上了,只好在公园的长椅上将就了一夜。

扯吧,林子心里暗暗说,她明明早晨又去了趟公园找人的,没瞧见踪影,她只感觉——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喉咙口都是血腥味,跑得一切破碎一切成灰了。

中秀沉稳坚持,说,我们把樱子失踪的事情告诉学校吧!

学校没有去深查核实细节,因为是女校,传出去总是吃亏的,所以教育了樱子一番,也没有全校通告。但林子和中秀知道樱子被狠狠伤着了。中秀过世了,前因后果只有林子一个人辨识得清了。三十年的往事,像绣球花一样层层包裹。

而今,这些往事,对于他人来说,早已无关紧要了。但林子知道,樱子绕不过这个梗,她一直在恨她,在赌气。人到中年,如果一直没放下这些陈年往事,是很要命的,它会郁积,会膨胀—一当然,樱子可能早不屑一顾了,她活得好好的,逍遥自在,再也不愿意搭理破事破人,她早早地离开南京城,极有可能出国了,就像鲁迅离开南京去了日本,漂洋过海不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后来鲁迅暂离日本,被骗回绍兴结婚迎娶新娘。“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关于这事件林子和中秀曾探讨过,中秀说鲁迅是早有预谋,不能说被骗,他只是顺从了母亲,而把朱安晾在一个角落整整一生,做得多决绝啊!林子说,朱安长得有多难看就多难看,长脸,嘴唇皮薄,颧骨高,一点都不符合鲁迅的审美观。鲁迅喜欢的女孩要有一点婴儿肥,要双眼皮大眼睛,要大学生,要文艺腔,像刘和珍、许广平、萧红啊——嘘,嘘!鲁迅是偶像级别的,岂是她们两个十几岁的女孩随便评价的?林子和中秀只能暗地里小声议论。

再后来,萧红死了。中秀也死了。她们都在三十一岁最美好的年华离开了人世。这两个人没有直接的关联,但都和林子有关。林子喜欢萧红的文学才华,喜欢她的《生死场》,鲁迅曾高度评价过,可萧红和男人相处实在是太委屈自己,林子为她抱屈,这么一个率真有感觉的人,怎么把自己落得如此窘迫?

中秀呢?中秀其实是很个性很内向的人,林子记得,有一个夜晚,她发现中秀在校园草坪树底下抽着一根烟,烟头在夜色里忽明忽暗,犹如海上的指示灯。她不敢靠近,但她又确信,那是中秀,她战栗地大声地叫着中秀的名字,中秀迅速地把烟头掐灭,向她走来,抱着她,林子却无端地哭闹了,愤怒地指责,任性地喊叫,她说中秀你没有真正的在意我,你完全孤立了我!

中秀的解释可能有很多种。但,没有一样是中听的,她们闹得不欢而散。很多个细节,林子记得,她教会她溜冰,手把手,重重地摔在一起。她们钻到烟雾缭绕的录像厅看片子,还和非洲小黑人饶舌。蚊帐里林子看着中秀换胸罩,她的皮肤白得有点耀眼,乳房很小,好像一直没发育。她自卑而自傲地甩着头发,棉布衬衫里有股奥妙洗衣粉的清香。林子喜欢把头靠在她的背上,贪恋地闻着这股清香。

十四年后,殡儀馆里的中秀那副眼镜依旧架在鼻梁上,嘴巴抿着,还是当初那个神态,在偷笑着。只是比幼师的时候胖多了,吃了药物激素的缘故。中秀脸上红润润的,若不是那层玻璃隔着,林子想她们俩肯定会激动拥抱,然后很夸张地跳啊、笑啊!

死亡是多么轻逸的事。

灵堂里嚎啕一片。林子被抛在哭泣的海洋里。她看到中秀的孩子,五岁,戴着白帽子,五官像极了中秀,他问他的爸爸:妈妈明天会回来吗?他爸摇摇头。他又问:那明天的明天呢?中秀瘦小的丈夫神隋木然。

——樱子你得好好的,好好的——活着!不能有一点闪失,我得把三十年前的事和你一五一十说清楚,这他妈太重要了!

林子被城墙边一块石头绊了下,重心不稳,差点冲到马路上,

齐耳短发女孩恰巧走过,旁边多了一位中年男性,应该是她父亲。父亲秃着头抽着烟,沉默不语。女孩也瞅见了林子,讪讪地,绕身而过。

风,渐渐停息了。三十年前的绣球花,开得多好啊,千朵万朵压枝低。有的蓝,有的绿,有的粉红,有的洁白,还有的是渐变色,像她们在幼师绘制的水粉画,造型独特,想象力无穷。林子是个乡下姑娘,第一次见到场面浩大的绣球公园,快乐得心都荡漾起来。四十岁的林子离开体制后在日本很多寺院见到绣球花,她已经波澜不惊了。这些年,她在社会很多行业飘荡,去晨报当过记者半夜采访牛逼哄哄的歌星,也去过广告公司策划活动,最后一把火烧掉了所有资料。高速公路上连环撞车,微直播修女出镜,她打着哈欠一一记录着,却茫然记录的意义。

她忽然想起寺庙里朋友对她说起过,绣球花,好看,但不要太接近。

为啥?

因为有毒。朋友慢条斯理解释,绣球花整株有毒,尤其是茎叶。它产生的毒素可以使人痉挛、呕吐、恶心。

这一段话落在林子脑海中很长一段时间,不久又忘了,事情太多,应接不暇,如今她惆怅地在中山北路梧桐树下喟叹,一如十七岁刚来到南京,被夜色中浓重的虚无感层层包裹。因为走的时间过长,她的两腿开始酸疼,肚子也在咕咕发出抗议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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