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花儿
2019-07-19孙红彪
孙红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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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里的阳光来的明快,只是风却很放肆。窗台的犄角旮旯算是一个好地方了,既能享受严冬后迫切盼望着的温暖,又能抵御乍暖还寒时节里并不温柔的春风。花儿每日午后就蜷坐在这里,眯着眼睛打着盹儿,不管院子里如何嬉闹,它一声不吭,一坐就是一下午,晒得浑身都暖融融的,散发着满满的阳光味道。它那慵懒的样子再也不像我小时候记忆中的印象。只有当它见到奶奶才会睁开眼睛现出只剩一道竖杠的瞳孔,露出祥和的光,微微地张口回答一声:咪噢。
2
花儿是奶奶养的一只黄色虎斑纹狸花猫,确切地讲花儿并没有名字,因为奶奶那代人不流行也不屑于更没有闲情逸致给家畜取名字。奶奶就用千百年来传统的喊法呼唤它“花儿、花儿”或上齿轻触下唇气流吸冲交替发出一溜气声“咐呋咐呋”。就像唤猪要“啰啰啰啰”,喊狗就“孩儿孩儿”,喂鸡就“咕咕咕咕”……所以奶奶那一辈人听到后生们还给家畜取名字,心里觉得是甚为荒唐可笑的。因为在他们固执的观念里:“它就是个畜类!”如今对猫咪“咐呋咐呋”的唤法几乎失传了。时代在变化,观念在更新,很多有意思的习俗我们都没能传承下来。但是记忆就像脸上的皱纹永远抹不去。就连奶奶也很少那样叫那只狸花猫了,顶多两声“花儿、花儿”。
3
自打我一岁起,我就生活在奶奶家。自打我记事起,花儿也生活在奶奶家。但我确信我比它大。在我的童年里,家里一直就养着猫狗。我小时候也经常问奶奶喜欢猫还是喜欢狗,奶奶说:“我不稀罕畜类,但也不欺负畜类!”其实我一直都不信,所以我经常问她。心想奶奶竟也口是心非,毕竟奶奶那么善良。譬如见街上来了外地乞讨的,她都要把人带到家里来,不仅管饭,最后还要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换了乞讨人苦心兜售的“祖传玉镯”。过后,才知道那是假的。奶奶认了,毕竟那个人看上去那么可怜。奶奶的怜悯之心就像房南的那口老井,永远那么清澈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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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花儿都是喝那口井的水度过了难忘的童年。老人说那井水好,吃了记性好,眼睛亮,睡得香。我到现在都怀念在热炕头听着歌谣依偎着奶奶酣然入梦的时光。我打小脾气就倔,奶奶给我起個外号叫“倔巴头”。后来我再耍驴脾气时,我妈也笑着跟我叫“倔巴头”!这个绰号成了我的专属,当然仅限自家人。一天晚上,大概我睡得太早了,到了凌晨光景就醒了,耍起了腻怔,哭闹着非要去爸妈那院儿。爷爷生气了揍了我两下,我这小脾气上来,一边哭一边撒腿就往外跑。皎洁的月光下,街上异常的安静,远处传来阵阵犬吠声。此时爸妈那院里也早已关门入睡了。也许我心里并不一定是想去那边找姐弟们玩耍,然而我就是耍了,没有后路。反正我不能认错,我爷爷更是不可能跟我道歉的,况且他是“权威”的一家之主。我越想越委屈,一个人蹲在墙角轻声地落泪。家里的大黄狗跟过来了,坐在我身旁。大黄用嘴巴舔着我的耳朵,仿佛心里暖了好多,毕竟大黄喜欢我,它一直那么忠厚老实。抬头望着夜幕,满天的星星冲我眨着眼,或讨论,或嘲讽,或微笑地看着幼稚而尬尴的我。奶奶来了,几句话把我搞定了,像牵着她的小儿子般把我领回了家。一进院子,小花儿嗖一下从墙头跳了下来,不知它是去哪儿约会刚回家,还是一直在墙头观望着墙角哭泣的我。回到土炕上,我躺下就睡了。那土炕在记忆里是那般厚重,那是一种带着尘土味儿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小花儿用头在我被口儿拱来拱去,终于钻进了我的被窝儿,抱着毛茸茸的“小老虎”我就甜美地睡着了。
5
花儿是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小伙伴之一。花儿还是我童年的偶像。因为花儿晚上从来不会哭闹,她只会坐在奶奶腿上眯着眼睛呼噜噜呼噜噜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奶奶每天晚上都用温暖的手轻抚着我睡觉,嘴里念叨着:“噢,噢,大宝睡着咯……”后来奶奶又跟我做游戏:“点,点,点牛眼!牛眼花,去了它!”再后来换成了给我唱歌:“说了一个一,道了一个一,什么行子开花在水里?这样子鲜花可瞒不住的我啊呀儿哟,荷花开花在水里啊,咿呀呀儿哟。说了一个二,道了一个二……”再后来她给我讲故事说:“猫啊,古时候是老虎的师傅,教会了老虎很多的本领,老虎学成后呢想把猫吃掉,猫一下子就爬树上去了。老虎傻眼了,原来猫师傅还留了一招没教给老虎,那就是爬树。于是猫才躲过一劫。所以知恩要图报,不义不相交!”听着故事我渐渐长大了,也背起书包去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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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个非常心灵手巧的人,老房子窗前的壁画都是奶奶画的,隐约记得画的是两个对称的花瓶,里面开满了争奇斗艳的牡丹花。但是从我出生后我从没有见过奶奶再画过画。不过我跟奶奶学过剪蝴蝶,学过做小猪枕头。花儿一直很调皮,奶奶给老姑家才出生的小表弟做老虎鞋,小花儿就在一边玩儿线球儿捣乱。一会儿跳到腿上,一会儿又跑到奶奶肩膀上、背上,瞪着黑圆黑圆的大眼睛,虎虎生威。奶奶呵呵地笑着说:“快滚下去,反了你了!”然后我就和小花儿打闹,把她当做小老虎,保不齐白嫩的小手和胳膊上被这顽皮的虎妞儿挠得一道一道的。手上还都是她尖尖的牙齿印儿。然后忍着疼痛装作小男子汉,生怕小花儿被爷爷教训。上次它因为捉了老鼠,叼着跑到炕上来邀功,让爷爷一笤帚疙瘩打跑了。奶奶说:“它就是个畜类,打它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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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鼠药盛行,这对散养的猫狗来说是个劫难。村里很多的猫狗因为吃了中毒的老鼠间接被毒死。有一天傍晚放学回家,我发现花儿躺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咪嗷,咪嗷……”我看了眼睛里噙着泪水,问奶奶怎么办。奶奶对我说:“没事的,猫有九条命!”奶奶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期盼或等待奇迹的发生。爷爷此时不知从谁家要来了两片仙人掌。奶奶赶紧用剪刀把厚厚的仙人掌去刺儿又洗干净剪成一块块,放在蒜盅里捣碎成粘稠的绿汁。爷爷辅助着让花儿张开嘴灌了下去。奶奶又在火塘里掏出一簸箕草木灰,把花儿放到铺了草木灰的窗下。花儿虚弱地躺着,眼神里充满了渴望。晚上奶奶拿了不要的旧棉袄给花儿盖上,白天花儿在安静的阳光里休息,几天不吃不喝,奶奶一天几次用水润湿它粉嫩的小嘴巴,花儿瘦了一大圈。到了第三天花儿竟然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走到了屋里冲着奶奶“喵喵”了两声。花儿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我更加崇拜这位“九条命”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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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花儿、大黄,还有后来的大黑的陪伴,我童年过得特别有趣味。年复一年,时间就像我头上戴的那顶被磨得脱了毛的野兔皮帽子,曾经浓密柔软的兔毛也随着冬日里的寒风飞去了。那是我带着大黑去野外的枣林中捕来的猎物,我记得大黑衔着野兔朝我跑来时,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像小伙伴们在冰河上砸冰时意外砸到自己的脚疼得歪歪斜斜哭笑不得的囧态。大黑走近我放下野兔,我检查后才发现它的脚掌上扎了好几颗蒺藜,我赶紧给它拔了下来,心疼得安抚了它好一阵。当然,回家后花儿也分享了大黑的战利品。日子就这样充满了泥土气过去了,我长得很快,从懵懂的小孩子长成了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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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我读初二了,那个冬天特别冷。爷爷去了好多次医院,病了几个月。那天恰好是腊八。堂哥去学校找我,说我妈有事喊我回家。我推着自行车走到村口,眼泪止不住地往冻得僵硬的地上啪嗒啪嗒的掉。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是的,爷爷病故了。十六岁的我早早懂得了至亲永别之痛。我没有亲眼看到奶奶哭,大概她不希望让我们看到,而选择一个人的时候暗自伤心吧。花儿也安静了好多,依旧依偎在奶奶身边,或卧在她腿上,或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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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走后,奶奶院里只剩了她和我,还有花儿。奶奶依旧每日起早给我做早餐。然后我和同学结伴骑车去六里外的乡里上中学。日子变得平淡而安静。一年之后,我上高中了。要去到更远的一个镇上。因为那是一所封闭式管理的高中,第一次离家的我,必须住校了。两三周才回家一次。家里只剩了奶奶和她的花儿。刚开学一周,学校允许我们首个周末回家“探亲”,我刚进家门,泪珠莫名其妙地往下坠,我妈看到又把我奶奶叫来了,以为我受欺负了。我哽咽地说不出话,其实我只是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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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连接早春的日子是漫长而闲适的,白日里奶奶和村里的老姐妹们聚在家里盘腿卧脚地玩儿长牌(一种传统的长条形纸牌)。花儿就一个劲儿地往奶奶腿上去盘坐,奶奶屡次把执著的花儿拨弄下去,笑呵呵地说:“去一边儿去吧,老来这儿捣乱!”花儿最后还是瞪着圆圆的眼睛溜达着去窗台上晒太阳了。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奶奶也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但是她的老伙伴们一年年接二连三地走了几个,来打牌的奶奶们也逐渐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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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夜晚带着清冷,猎户座格外醒目,刚毅地悬在天幕,仿佛枣林中抓野兔的猎人。然而屋里是温暖的,奶奶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花儿依旧懒洋洋的,眯着眼睛,起来伸了下老腰,然后头朝着东北方向舔两下右爪儿抹两下脸,重复着这个动作。奶奶欣喜得像个孩子,悄悄跟我说:“你看,猫洗脸呢,家里要来亲戚了!”奶奶说猫冲哪个方向洗脸,就是那个方向的亲戚要来了。果然第三天四姑来了,要接奶奶去城里住段时间。于是不经常回家的我和花儿一起搬到了爸妈这边。实际上奶奶家和爸妈的院子只有一房之隔,只不过我从小总以为我是奶奶家的,而姐姐、妹妹、弟弟是爸妈家的。高中以后,奶奶在家的时间也少了,经常去六个姑姑家住。老院子没有人住也渐渐荒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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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像个车轮,由驴拉的木车、铁车又更新成了烧油的三马子(机动三轮车)、拖拉机越转越快了。雨雪再不如童年那么多,冬天也不再那么寒冷。春天柳枝渐渐冒出了嫩芽,柔风中我看见奶奶的头发已不知不觉由灰白变成了雪白,但白得依然那么好看。年后奶奶又去了姑姑家,我也开学返校了。春天日渐暖了,花儿这只十六岁的老猫日渐犯懒,吃的也少了,眼神变得苍白,整日坐在门楼上晒着太阳打瞌睡。妈说老猫几日也不进屋了。有一天风很大,携着风沙嘶吼了一夜,花儿不见了!我妈找遍了家里和周边也不见花儿的影子。自那一天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花儿。其实我们都知道花儿老了,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永远地睡着了。她临走也没有见到奶奶,可能它也不想,不然又怎么会悄然离开没有等奶奶回来呢。可能它很想,但它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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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回来后,知道花儿走丢了。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猫是老了!”沉默了片刻又跟我抱怨道:“你妈啊,养啥畜类也不精心!”我冲奶奶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其实奶奶什么都知道,有些抱怨只是给自己一个不知所措的理由与填充。但我一直相信:所有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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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错居远方,不能长久地陪伴亲人。过年回家,看已是耄耋之年的奶奶在炕头盘坐着,有时候已过而立之年的我还要躺到奶奶的腿上撒撒娇。大概我是小时候跟花儿学的吧,没有理由,就愿意挨着她。奶奶晃了下腿,笑着说:“去,一边儿去,这么大小伙子了躺我腿上,压得我腿疼!”我心想,我的奶奶,你坚持下,再一秒,再多停留一秒就好,因为我早已习惯了這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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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腊月二十六,我回家过年,奶奶身体欠佳,已输了好几天液,姑姑们也都回来照顾她们唯一的老母亲。我一进家门,奶奶看到我就哭了。这让我措手不及,我只有微笑着。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奶奶当众哭的样子。就哭那么一声,奶奶又立刻平复了心情。我知道奶奶最挂念的就是我,也知道奶奶身体的状况让她有了压力,想得太多。可是奶奶毕竟是个坚强伟大的奶奶。她养大了爸爸、六个姑姑、姐姐和我,还养了花儿一生。我告诉奶奶很多高兴的事,奶奶露出了最美的微笑。如今奶奶最得意的满口的牙齿这两年掉了好多,但是笑起来依然那么好看。每当离家时,我也都十分不情愿,收拾完行李,跟奶奶说我明天走。奶奶说:“这儿都不是你滴家咧,你都长翅膀咧,跟燕子一样到处飞……”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你钱够吗?”我泪奔。奶奶从我读高中到大学毕业,再到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来,在我每一次离家时,她都要问我路费够不够,她总是要塞钱给我,总是说这四个字:穷家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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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奶奶总说心里的花儿都累没了,但我认为并没有,她心里的花儿依然开着。童年的歌谣奶奶依然会唱给我们:
“说了一个一,道了一个一,
什么行子开花在水里?
这样子鲜花可瞒不住的我啊呀儿哟,
荷花开花在水里啊,咿呀呀儿哟。
说了一个二,道了一个二,
什么行子开花一根棍儿?
这样子鲜花可瞒不住的我啊呀儿哟,
韭菜开花一根棍儿啊,咿呀呀儿哟。
说了一个三,道了一个三,
什么行子开花把道边?
这样子鲜花可瞒不住的我啊呀儿哟,
马莲开花把道边啊,咿呀呀儿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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