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麦香

王玉范

故乡的八月，沉浸在庄稼膨胀走向成熟的喜悦中，淹没在四溢的麦香里。

想到那醉人的麦香、黄澄澄的麦地，内心深处就不由自主地汹涌起来，激起我对它的向往，跨过山，越过河，去找寻那片麦香萦绕的金黄。

這时，站在夕阳下的麦田里，我的视野瞬间被麦浪铺开，内心的情愫奔涌而出，任凭细腻而又绵长的情感汩汩地流淌。抚这株，嗅那株，每一株都是亲人的问候，我生命的滋养。那再熟悉不过的馨香，是游子魂牵梦绕的气息。

父辈们在这里劳作、耕种、收获的身影还依稀可见。麦子黄了，他们和麦穗一起笑弯了腰。现在我呼喊他们，只有沉甸甸的麦穗在点头回应。

一阵微风送来，麦穗摩擦出细雨般的沙沙声。我俯下身，把耳朵和脸颊贴在麦穗上，聆听麦子的心声。它们诗吟吟儿的，抚慰着我的心田，溢出一串妙音。我竟然发现，平日里的喧嚣和繁杂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车水马龙的环境里生活久了，要给自己找一些宁静，梳理过往，舒缓身心。

此刻，我只想做一株成熟而稳重的麦子，学会在尘世里坚强地挺立，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学会低头和忍让，让风在高处嘶吼，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默默升腾自己的理想。这样，琐碎和困顿都被抛开，快乐和微笑伴我前行。

麦香带着阳光的味道，在田野里漫溢着。此刻，蓝天和微风属于这里，属于我和侄儿。麦子似乎已感知离别大地的时刻悄悄来临，它们彼此顾盼，相约来生的重逢。麦浪一波追逐着一波，向远方延伸。

且听，那边飘来一阵歌声，一群人正上下挥舞着镰刀，刷拉拉，一把把麦子被揽入怀里，又放到地上。一行行麦子随声卧地，丰收的小曲儿此起彼伏，奔放着庄稼人的喜悦。侄儿的手机和我的相机也在麦田里忙活着。

刚才还在风中招手的麦穗，陪伴它们星星点点的稗子草，此时大部分已躺在大地温暖的怀抱，静听大地的回响。我再次静下来，听着微风划过麦芒的声音，听着蟋蟀的欢鸣……

这个季节，蚂蚱时而在草间划出一道弧线，山岗上的小柴胡花儿开得低声细语，喷出一头寂静细碎的明黄，秋虫贪婪地细嗅着麦香。除了几棵向日葵打开圆脸儿冲我笑，其它的庄稼还在默默地较劲，酝酿着果实，似乎没有什么大动作。

故乡清明前后种麦子，那时苍茫的四周仍夹杂着一些荒凉。偶尔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雪，就洋洋洒洒地扑向田野。这时你不必担心小麦，这是上苍赐给它的甘露。但我还是对它生有丝丝的忧心和挂念，这多像牵挂一个人。

其实，小麦不怕严寒的侵袭，甘愿在严冬般的旷野里，固守着孤独的沉寂。它一点点、一丝丝地萌动、发芽。春暖花开的时候，它站起身，望着自己执著的身影，感恩着大地。

接下来它还谦逊地生长，努力地拔节，用力地抽穗，越来越接近理想的目标。

当它们颗粒饱满，绘出盈盈的丰收色彩，乡亲们便手持镰刀，在滚滚的麦浪里割出道道金黄，割出生活的希望，割出故乡八月的表情，我的眼前呈现出馒头水饺儿即将被端上桌的情景。

先不说那圆润的麦粒磨成的面粉，就说那黄灿灿的麦秸，也可编成多种小工艺品：钥匙链儿、草帽、草鞋……

八月里，打麦场异常的热闹和火爆。马拉的石磙子压，手里的棒子敲……

夜晚大人们坐在麦秸上，借着月色，吹着小风，唠着农事。戴着圆锥形帽子的麦秸垛，散落在园子的边角。孩子们穿行在这些乐园之间，忘乎所以地藏猫猫。玩耍累了，就靠着麦秸垛，一边呼呼地喘着，一边还想着更有趣的玩法。

那时，家里屋子的顶棚上，吊下来一个小柳条筐，妈妈每天烙几个暄腾腾的糖发面饼放在里面。我和小伙伴们在外面玩耍一阵，就噔噔地跑到屋里看着小筐儿，妈妈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我并用手指点点我的脑门儿，站起身够下小筐儿，掀开白净的布帘，拿出一个甜丝丝麦香味儿十足的小发面饼儿，乐呵呵地递给我。我嘴里泛起醇香的面筋味儿，好吃极喽！

从上小学，每一年八月的暑假，妈妈都带着姐姐和我去拾几天小麦，往返要走十几里路。在农场大部队一望无际收割完的麦地里，很多乡亲们都来拾捡小麦。

沃土的幽香和麦香混杂的田地里，麦茬好像齐刷刷的头发茬，呆愣愣地望着天空，犹如断章的音符，又流露着不知所措的茫然，好像在无声地呐喊。

我顾望着四周的麦茬地，像极了硬毛刷子的网格状。失去麦子的田野空旷又沉寂，向所有拾麦子的人敞开空荡荡的怀抱。我生怕错过仍被秋天抚慰着的这一颗那一根的麦穗，碰巧能遇到倒伏的一大绺，好像留在光秃秃脑袋上的一绺儿头发。这个偶遇，我高兴得要跳起来了。这一绺儿就是一大把哟！因为妈妈规定每人拾二十大把。谁先完成，谁就先歇工。

人们的目光在空旷又让人充满希望的田野里扫视着。时而来一阵秋雨，洗刷秋燥。大家趁农垦部队烧麦秸秆耙地之前多拾捡几天，头两天横躺竖卧的麦穗还有一些，越往后越少。运气好的，偶尔能碰到脱谷机漏下的一小堆儿麦粒。

我尽力地想象眼前都是麦穗的情景，尤其一想到诱人的小发面饼，我的动力立马增加。往往盼望着一分惊喜，又掺杂着半分惆怅。但只有耐心加毅力才有收获。每次我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务。姐姐有时在地里贪玩，抓一只蜻蜓，看一阵蝈蝈，放飞一只花大姐，反而落后于我。

太阳落山之前，几十斤麦粒进了口袋，我们说着笑着向家走去。

多少年来，我是被风吹离故乡的一颗麦粒。愿有一天，明媚的阳光伴着我的回乡路。在异乡，我一直在心里耕种着一块属于自己的麦田。拾起麦穗，就拾起了我快乐的童年，拾起了我漂泊的灵魂。捧起一把圆润的麦粒，宛若捧住了一颗跳动的心，闻到麦香，心里就荡漾着父母和乡亲们喜获丰收的欢笑，给我无穷的力量！

人生又岂不是一株小麦，吸纳着每一缕阳光、每一滴雨露。经狂风，历骤雨，跌倒了奋起，困倦了昂首，在风霜雨雪中，不畏艰难地成长着，直至成熟，把全部的精华奉献给人类。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到八月，山那边的一片金黄、一缕麦香，就不可抗拒地激荡着我的情怀。

责任编辑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