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美食家的文学理论
——陆文夫与美食文化(二十三)

2019-07-19高建国

江苏地方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陆文夫鲥鱼馄饨

◎ 高建国

美食家有两种,一种是“美食”者,核心是“美”,重感觉,重心情;一种是“食美”者,核心是“食”,重实践,重味觉。前者是人文思维,他们写到美食,能联想人与社会;后者是技术思维,他们涉笔美食,能说清美食的源流与特色。陆文夫属于前者,所以他的文章,很少直接描述或评判食物。但他会用美食思维,去思考人类的生存与活动。比如文学创作。作为名作家,陆文夫写过不少文章,作过不少演讲,以此传达创作经验和文学理念。但在表述中,会不经意流露出美食思维,这就使得抽象的理论概念,变成了一种形象的生动表达,也更贴近人与生活。此事说来有趣,有必要追根溯源地聊一聊。

一、谈作家修养

陆文夫的文学创作,大致分三类,一是小说,二是散文,三是文艺评论。评论写得最少,大都收在《陆文夫文集》第五卷(古吴轩出版社2006),约20万字。涉及最多的话题,是作家修养、生活积累、创作环境、创作方法,等等。其中,作家修养说得最多,他坚信“文如其人”。传达文学理念,有时会用食物作比。美食家的本性,常在理论表达中显现出来。

比如,陆文夫把作家比喻成厨师。他说:“一个精神食粮(文学作品)的生产者,就像一个厨师,哪有厨师只管自己烧菜,不管食客的口味?否则,你烧得起劲,他难以下咽,新书都睡在书架上,就等于饭菜都倒在泔脚桶里。”(陆文夫《为读者想》)当代美食家,当数陆文夫最看重厨师。他认为,“美食之道是大道,具体的烹调术是由厨师或烹调高手来完成的”。(陆文夫《吃喝之道》)当年与周瘦鹃一起品尝美食,接待他们的厨师,均非等闲之辈。“我们到松鹤楼坐下来,被周(瘦鹃)先生指定的大厨师便来了:‘各位今天想用点啥?’周先生总是说:‘随你的便。’他点了厨师以后就不再点菜了,再点菜就有点小家子气,而且也容易打乱厨师的总体设计。名厨在操办此种宴席时,都是早有准备,包括采购原料都是亲自动手,一个人从头到尾,一气呵成。”(陆文夫《吃喝之道》)可见这样的厨师,职业素养很高,谙熟食客口味。陆文夫认为,作家如有这等本领,何愁没有读者?反之,不了解读者口味,写出的书“都睡在书架上”,这就等于“饭菜都倒在泔脚桶里”。意在提醒作家,要学一点“读者心理学”。

陆文夫还说,文学是精神食粮,有“鱼”也要有“蔬菜”。“既然说文艺是一种精神食粮,那么食粮就必须有许多品种、各色口味。鱼虽然很有营养,渔民在海上却认为蔬菜最可贵。单一的食粮会造成某种维他命的缺乏而引起各种病症。”(陆文夫《几条小意见》)用鱼和蔬菜比喻创作题材,与陆文夫的生活习惯有关。他多次在散文中,写到捕鱼;与文坛老友汪曾祺、高晓声、叶至诚,在一起喝酒,所谈最多话题,也是鱼事。“喝酒总是要谈话的,那种谈话如果有什么记录的话,真是毫无意义,不谈文学,不谈政治,谈的尽是些捞鱼摸虾的事。我们四个人都是在江河湖泊的水边上长大的,一谈起鱼和水,就争着发言。”(陆文夫《酒仙汪曾祺》)至于蔬菜,陆文夫感情更深。“童年时,祖母交给我的任务就是拿着一根竹竿坐在门口看鸡。小河、竹园、菜地、鸡,这就是农家的副食品基地。小河里有鱼虾、茭白、菱耦;竹园里有竹笋、蘑菇。菜园子里的菜四季不断,除掉冬天之外。”(陆文夫《故乡情》)这样的记忆,一生不会抹去。所以鱼和蔬菜,既是陆文夫餐桌的常备食物,也是他的永恒话题。

陆文夫还鼓励作家,创作上要有探索精神,并以自己“种青菜”的经历,来阐明这个问题。陆文夫小时候,并不想当作家,但他爱琢磨,动脑筋,这对后来的文学创作,大有帮助。“虽然我小时候的作文也经常得到老师的称赞,都是些甲上、甲下什么的,可是想当作家的念头连梦中都没有出现。梦里总觉得铺板在飘荡,在摇晃,那时候我想当个水手,漂洋过海,走遍四方,去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个梦想当然没有能实现,但是也有个好处,以后不管碰到什么事情,我都想去探个究竟,努力弄懂它,学会它,无论是种青菜还是修机器。”(陆文夫《漫话小说创作》)“种青菜”在农村,是不起眼的小活儿。陆文夫被贬农村后,却能将自留地的青菜,种成花园一般。所以,一说起此事很自豪:“一个作家不论处于顺境还是逆境,都应该成为热爱生活、认真生活的人。就以我来说,当记者,我兴致勃勃地去接触社会,了解各式各样的人;当工人,我就认真钻研技术,成了四级工;当社员,我细心地琢磨种地的窍门,我家自留地上的一畦畦蔬菜,竟吸引了远近社员络绎不绝地来参观……我深深地体会到,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在生活中发现真、善、美。”(陆文夫《向生活靠近》)由于不停探索,陆文夫掌握不少种植技术,堪比专业农民。比如他知道,“用衡温,用化肥,种出来的蔬菜都是不如自然生长的。这一点我有经验,我在农村里种过自留田,日夜温差大,菜蔬长得慢,质地紧密,好吃。最好是越冬的青菜,品种是‘苏州青’,用它来烧一只鸡油菜心,简直是无与伦比。如果你用暖棚加温,用化肥催生,对不起,味道就是两样的,和厨师的手艺毫无关系……人的嘴巴是很难对付的,连牛也知道鲜草和宿草的区别。从塑料大棚里铲出来的青菜,堆积如山似的用拖拉机拉到苏州来,那味道还会好到哪里?”(陆文夫《青菜与鸡》)种青菜也能种成专家,这样的人再来写小说,结果可想而知。

陆文夫还以“喝酒”为例,分析作家观察生活的独特性。“比如说一个人在工厂里当车间主任……他记得张师傅欢喜喝酒,可在技术上却是一等好手,那小王人很聪明,只是有点调皮。他为什么仅有此种记忆呢?因为他平日的着眼点是事,是生产计划,老是把张师傅放在重要的技术岗位上,而且防止他在上班之前喝醉。至于张师傅为什么喝酒,喝的是黄酒还是白酒,是在家里喝还是在小酒店里喝,喝的时候瞎七搭八地讲了些什么东西,下酒菜是豆腐干呢还是茴香豆?一个车间主任可以不了解这些,或者说也没有必要和可能去花费如此多的精力。但是对一个小说作者来讲,这些事儿倒是性命攸关。否则的话,他那支笔就会僵硬呆滞,无法舒展。”(陆文夫《漫话小说创作》)陆文夫拿喝酒说事,与自己善饮有关。他说自己“我小时候便能饮酒,所谓小时候大约是十二三岁,这事恐怕也是环境造成的。”“在故乡,在种旱谷的地方,每个村庄上都有一二酒坊……大人们可以大模大样地品酒,孩子们没有资格,便捧着小手到淌酒口偷饮几许。那酒称之为原泡,微温,醇和,孩子醉倒在酒缸边上的事儿常有。我当然也是其中的一个,只是没有醉倒过。”(陆文夫《壶中日月》)此外,他也钦佩鲁迅描写的酒事。陆文夫说:“鲁迅先生的《孔乙已》之所以写得好,就是因为他对酒店的柜台、酒、茴香豆等等了解得非常细。鲁迅先生自己也会喝酒,而且还经常和喝酒的人聊天。所以,我们写小说的人要做生活中的有心人,要对每一件事都有兴趣,当内行不当外行。搞创作的人要热爱生活就是这个道理。”(陆文夫《看得细、想得深、写得严》)为了写好孔乙己,鲁迅也要体验生活。陆文夫由此总结,“做生活中的有心人”“对每一件事都有兴趣”“当内行不当外行”“要热爱生活”,这四条经验对于作家,一个都不能少。

二、谈生活积累

单纯把玩技巧,是当代艺术的通病。陆文夫并不认同,主张强化作家的生活积累。他也常用美食实践的所思所想,来点燃青年作家的创作智慧。

比如,陆文夫将文学作品,比喻成豆腐;将激发灵感,比喻成卤水点豆腐。“我曾经碰到过一些同志,他说曾经在工厂里、农村里生活过多年,生活极其丰富,就是不懂技巧,写不出来……这时我才发现,他在生活中没有做‘有心人’,没有对生活进行过半成品加工的工作,生活成了过眼烟云,都给时间的激流冲刷掉了,没有留下石块和石子,看了别人的小说,才想起自己也有过这么一段生活,想借用别人的卤水来点自己的豆腐。这不行,即使做出豆腐来了,那制作权也是属于别人的。”(陆文夫《过去、现在和未来》)说到做豆腐,陆文夫显然很在行。翻阅他的散文,也能读到写豆腐的文字:“村庄上有人专门做豆腐,挑着担子串乡,只要站在门口喊一声,卖豆腐的便会从田埂上走来做买卖,可以给钱,也可以用黄豆换。据说,磨豆腐是很辛苦的,有首儿歌里就唱过:‘咕噜噜,咕噜噜,半夜起来磨豆腐。’祖母告诉我说,三世不孝母,罚你磨豆腐。在当年的农村里,打铁、撑船、磨豆腐是三样最苦的活儿。”(陆文夫《故乡情》)与磨豆腐一样,写作其实也是苦差。掌握了技巧,便不难。所以陆文夫强调,要做生活中的“有心人”,不能让往事,成为“过眼烟云”。否则再想写出这些往日的生活细节,可就太难了,到头来只能“借用别人的卤水来点自己的豆腐”。

陆文夫还要求青年作家,多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就像“老鼠吃馄饨”。他说:“不要动辄来个三部曲,企图概括一个时代什么的。最好花那么一点时间,把我们的仓库打开,把我们的积存一一检点……看准了,看清了,然后采取‘老鼠吃馄饨’的办法,‘挑那有馅儿的地方啃’。不要放着馅儿不啃,老是吃馄饨皮,也不要放着馄饨不吃,企图再去找碗红烧肉什么的。”“我这样说并非提倡无所作为,而是为我们的提高计划留有余地,便于我们脚踏实地,立即动手。”(陆文夫《人到中年话提高》)陆文夫用馄饨作比喻,也是生活赋予的灵感。他曾回忆“早年间,苏州城里和农村的小镇上都有很多书场,农村的书场往往都和茶馆结合在一起。我的上一代的人,特别是姨妈、姑姑和婶婶她们,听书是主要的消遣。当我读书到深夜时,总是听见她们刚从书场里回来,谈论着演员的得失,吃着小馄饨。”(陆文夫《深巷里的琵琶声》)到了陆文夫这一代,馄饨依然是他们钟爱的美食。“我在苏州高中读书时,有个卖馄饨的人,我天天晚上要去吃他的馄饨。晚上下了夜自修以后,许多馄饨担子都歇在学校的门口做生意。在跑到学校对面的宿舍去睡觉时,我就先在他那儿吃馄饨。1949年后,我还在铁瓶巷吃他的馄饨呢。”(陆文夫《创作过程中的看、想、写》)这种体验,曾让陆文夫别出心裁,写出小说《小贩世家》。他说“我写卖《小贩世家》里的那个小贩,是个卖馄饨的。有人批评我:‘你专门写这些玩意儿!你不能写点其他东西?’我说,其他东西,我也写。没看到的,我不写;没看清楚的,我不写。卖馄饨你看清楚了没有?卖馄饨怎么卖法?馄饨担子什么样子?那个梆子怎么敲法?‘笃、笃、笃。’敲在那个环境中,有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你是要看清楚的。现在的馄饨担子和以前的不大相同了,要搞清楚那个东西,看不清楚,怎么行呢?”(陆文夫《创作过程中的看、想、写》)陆文夫为此感慨,“我不能把我要写的人物放到大海之滨,因为我不知道大海的涛声在深夜里是低诉还是轰鸣,可我知道那卖馄饨的梆子在深夜的空巷中会发出回声。”(陆文夫《姑苏之恋》)这篇《小贩世家》,当然不是“三部曲”,也没有“概括一个时代”,却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可见,馄饨虽小,也能写出很深的内涵。

三、谈文学环境

陆文夫在文论中,经常提到创作环境。环境优化,文坛便作品多、亮点多;反之则黯然。它从一个侧面表明,中国当代文学的曲折经历,也是创作环境的变化历程。陆文夫本人就是见证者。他阐述这一问题,也会引入美食思维,但所言观点,却棱角分明,尖锐深刻。

比如,陆文夫将创作环境,比喻成菜市场。他说:“各种理论、各种文学的写法,都有他的市场。文学这东西就像我们那个自由市场差不多。有些人骂山门,发牢骚,我说你不要骂,跟自由市场一样,你现在再来个管理,价格管理,马上青菜又买不到了,鱼也没有了,一个月一斤半,你去领票吧!现在涨价,不错,是涨,还有卖假药,掺假的,青菜里加水的,什么都有。但是,整个地讲起来,精神的食粮不愁无米,很繁荣,市场很繁荣。这种文学繁荣的状况你要让他存在下去,你千万不要再去发表什么‘主流文学’,以什么为主。”(陆文夫《在“烟雨楼笔会”上的讲话摘要》)表面写菜场,实际倡导百花齐放。类似的观点,陆文夫还有另一种表述,“在文学的餐桌上多一样菜总比少一样好,只要那菜吃了不拉稀。对吃的人来讲也不要养成偏食症,那会造成营养不良的。创作的人要勇于探索和创新。”(陆文夫《小说创作二人谈》)菜和菜场,成了陆文夫常谈的话题。几乎成为他诠释文学现象的最佳案例。比如他说,“一个老太太到小菜场去买小菜,买勿着菜,骂山门,可以讲得很生动,(作家)可以把各种老太太描绘得活灵活现。但是老太太的意见只是个现象,此种现象为什么会产生呢,你对物价问题,供应问题,要有你自己的看法,要在书中表达出来。”(陆文夫《要有点“憨”》)那么,陆文夫何以如此熟悉菜场?因为他的生活,已与菜场融为一体。凡晓旺描述,“陆文夫起床很早。早操就是提着小篮,从小巷散步到大街的取奶站,完成管阿姨安排的‘天天做’。取奶站的附近就是小菜场,南方的早市最闹猛,可是,买小菜的事情管阿姨从来不肯放权,一定要亲自去精心挑选。”(凡晓旺《定格在人生最美好的一天》)夫妻二人,走出家门,各行其责。高兴起来,再一起逛逛菜场,也是正常的事。这种体验,会使陆文夫对菜场以及买菜的“买汰烧”们,留下立体的感性记忆。所以他在散文中,也会描写相关场景:“家庭主妇已经收拾了好大一气,提篮走进那个喧嚷嘈杂的小菜场里。她们熙熙攘攘地进入小巷,一路上议论着菜肴的有无、好丑和贵贱。直到垃圾车的铃声响过,垃圾车渐渐远去,上菜场的人才纷纷回来,结束清晨买菜的这一场战斗。”(陆文夫《梦中的天地》)用菜场比喻创作环境,陆文夫是第一人。足见美食家陆文夫,具有很浓的民生意识。写菜场,既是为了呼吁文学繁荣,也是为了强调创作深度。菜场普通,寓意并不普通。

陆文夫还说过一个比喻:“证明文学”是短命的,就像啤酒走了气。所谓“证明文学”,就是创作环境令人浮躁的特殊时代,作家擅写重大主题或敏感话题,以此证明自己的政治眼光。这样的作品,常常会引起轰动。不过陆文夫说:“从艺术的‘药效’来讲,我们总希望这种药效能长一点,不仅使读者只痛快几天,要痛快几月、几年,甚至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不要因为政治生活的向前发展,你原来所证明的那个比较尖锐,需要有些勇气才能写出来的概念已经变得一般化、公开化,变得尽人皆知了,读者对你的作品就不屑一顾。你自己回过头来看看也觉得水平太低,怎么竟然论述了这么一个浅显的问题!有时候,往往因为一篇社论的发表,你那尚未完成的作品就像啤酒走了气。我时常听到有的同志对我讲:‘唉,我的动作迟了一点,当时如果写成的话还有意思,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写头!’你看,这就是‘证明文学’的可悲。其实用不着你证明了,社论可能比你说得透彻。”(陆文夫《突破》)啤酒走气,是食品专业术语。啤酒在灌制的时候,需要充入二氧化碳气体,以保证有机物质不被强氧化,延长产品保质期,提高饮用的杀口感。陆文夫擅长饮酒,当然了解啤酒。不过用“啤酒走气”,来形容“证明文学”短命现象,倒是别出心裁。这容易让人想起陆文夫的一段自述:“医生向我出示黄牌了:‘你要命还是要酒?’‘我……’我想,不要命不行,还有小说没有写完;不要酒也不行,活着就少了点情趣:‘我要命也要酒。’‘不行,鱼和熊掌不可得兼,二者必取其一。’‘且慢,我们来点儿中庸之道。酒、少喝点;命、少要点。如果能活八十岁的话,七十五就行了,那五年反正也写不了小说,不如拿来换酒喝。’医生笑了:‘果真如此,或可两全,从今以后,白酒不得超过一两五,黄酒不得超过三两,啤酒算作饮料,但也不能把一瓶都喝下去。’我立即举双手赞成,多谢医生关照。”(陆文夫《壶中日月》)注意其中的一句话,“啤酒算作饮料”。可以想像,陆文夫平时喝的啤酒,应该不会少。这些生活体验,能够在他笔下转化成理论智慧,确实是一种独创。

四、谈创作方法

陆文夫论述创作方法,习惯以自己作品为例,来解析相关现象与问题。有时用美食作为引子,或比喻,来强化理论深度,文章更加生动有趣,吸引读者。

谈及写作深度,陆文夫曾用鲥鱼,来做比喻。“有人写了一篇小品文,说鲥鱼现在买不起了(当年鲥鱼尚未禁捕),但他没有说明鲥鱼为什么会贵,不能怪捉鱼的和卖鱼的,怪只怪鲥鱼太少了,太名贵。吃鱼的人不买鱼,买鱼的人不吃鱼,都是厂里拎着走后门的。两百多块钱一斤也要买。送条鲥鱼,想分两台冰箱,要几吨钢材。送条鲥鱼,查起来只是送条鱼呀。鱼么,是当地特产,送条鱼给你吃,勿晓得这条鱼要几百元钱!六百块钱买一台双缸洗衣机去走走后门,黄鱼车上装着一部洗衣机送上门,众目睽睽,谁还敢要?检查起来不得了。”(陆文夫《要有点“憨”》)一般作家,很少写鲥鱼,因为太名贵、太稀少,老百姓也吃不起。陆文夫用鲥鱼作比,与儿时的生活经验有关。他说,小时候在老家,“螃蟹和鲥鱼都算不了什么,螃蟹待运时那竹篓在河岸上堆得像小山;鲥鱼运往上海时要装冰箱,那不是现在的冰箱,是在大木箱里垫上草,放一层天然冰,放一层鲥鱼。我家的附近有一个冰窖,冬天把天然冰藏在里面,运鲥鱼时取出来用。现在的人听到鲥鱼好像就有点了不起,那时也不把鲥鱼当回事,八斤重以下的不装箱。”(陆文夫《难忘的靖江夹港》)当然,今非昔比。过去“八斤重以下的不装箱”的鲥鱼,如今可以送礼。陆文夫阐述的,虽是小品文的写作方法,但将“吃鱼的人不买鱼,买鱼的人不吃鱼”的故事,讲得具体生动,读者接受起来更容易。

蒋子龙小说《乔厂长上任记》,曾轰动一时。谈及这篇小说写到的改革举措,陆文夫提到了“大锅饭”和“小锅菜”。“乔厂长上任,大家看得高兴得很,我也高兴。他是代表了群众的一种愿望,有这么一个乔厂长就好啦!蒋子龙作报告,人家大幅标语挂在那里,欢迎‘乔厂长上任’。蒋子龙作报告啦,当年听过报告的那个厂长就来了,说:‘上你的当,按你说的那么干,我那个厂长搞得一塌糊涂!’蒋子龙说:‘笨蛋,谁要你那样干?我那个是小说!’其实厂长难当极啦,奖金封了顶,照样干活,大锅饭要吃,小锅菜还要炒,不吃小锅菜对不起,不干活……写文章时,不能无视于这些东西。我建议搞小说的同志,不能光看小说,绝对不能!告诉大家,我近几年小说是不大看的,倒喜欢看在思想上能启发人的一些东西。”(陆文夫《在“烟雨楼笔会”上的讲话摘要》)这一段话,意在提醒青年作家,不要因为《乔厂长上任记》轰动,便去盲目效仿。陆文夫说到的“大锅饭”和“小锅菜”,并不专指食物,只是用来比喻分配体制:“大锅饭”代替平均主义,“小锅菜”代表激励机制。但在陆文夫笔下,它还溶入了作者的饮食体验。只是过去,陆文夫常说“大锅菜”,而不是“大锅饭”。比如他说:“中国的炒菜是一大特点,过去吃酒水通常的规格是四六四,即四只冷盆,六只炒菜,四只大菜。高档一点的有八只炒菜,十只炒菜,炒菜里面还有双拼三拼,即一个盘子里有两种或三种不同的菜肴。现在上来的菜品种也多,原料也不能说是不高级,可你老是觉得这些菜是一锅煮出来的高级大锅菜,不像从前那一只只的炒菜有声有色,争奇斗艳,炒腰花,炒里脊,糖醋排骨,那动作,那火候,几乎都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现在呢,干脆,没了。”(陆文夫《吃空气》)又说:“有一次,我陪几位朋友上饭馆,饭店的经理认识我,对我很客气,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即要求那菜一只只地下去,一只只地上来。经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办不到。’所谓一只只地下去,就是不要把几盆虾仁之类的菜一起下锅炒,炒好了每只盆子里分一点,使得小锅菜成了大锅菜。大锅饭好吃,大锅菜却并不鲜美,尽管你是炒的虾仁或鲜贝。”(陆文夫《姑苏菜艺》)这里,既说到“大锅饭”,也谈到“大锅菜”。结论都一样:“大锅饭”好吃,“大锅菜”难吃。突然就想到,陆文夫的饮食比喻,不也是一种小锅菜吗?

陆文夫还以“夜雨剪春韭”为例,阐述文学创作的细节。他说:“文学这个东西,最忌的是空言大志,它是具体、具体、再具体,一直具体到细枝末节。有什么馅儿就得赶快去啃,空想美味佳肴是不行的……这就像我们看食谱,看完了以后只能望谱兴叹,又是香菇,又是高汤,又是火腿,这些原料你家里都没有的。如今宾客已经临门,再去采买也来不及了,怎么办?还好,幸亏家里还有半筐鸡蛋,那自留地上的韭菜,老根新发,可以下刀。尽其所有:油跑蛋、炒韭菜。文火闷,大火炒。精心制作,盛情待客。其结果倒也是别有风味、别具一格。‘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连诗人都会点头称赞的。何也?因为你有那么一种盛情厚意在里面。”(陆文夫《人到中年话提高》)这一段文字,包含三层意思:一要写熟悉的生活,就像“老鼠吃饺子——专捡馅儿啃”;二要写具体细节,比如“半筐鸡蛋”“自留地上的韭菜”“文火闷,大火炒”;三要凸显真挚情感。陆文夫在文论中说韭菜,读者应该不会奇怪,因为他是“韭菜控”。不信,再看两段文字。第一段:“我在农村时曾经作过一次试验,早晨割下来的韭菜到中午炒,那味道就不如刚从田里割下来的鲜美。人的嘴巴是很难对付的,连牛也知道鲜草和宿草的区别。”(陆文夫《青菜与鸡》)第二段:“现割现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鲜,你怎么也不会忘记。诗人杜甫虽然有时也穷得没饭吃,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参加过不少丰盛的宴会,说不定还有‘陪酒女郎’,燕窝、熊掌什么。可是杜老先生印象最深的也是到一位‘昔别君未婚’的卫八处士家去吃韭菜,留下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诗句脍炙人口。附带说一句,春天的头刀或二刀韭菜确实是美味,上市之时和鱼、肉差不多的价钱。”(陆文夫《吃喝之外》)笔者估计,“现割现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鲜”,陆文夫每年都会品尝,不然,怎会用它来阐述文学理论?

陆文夫的《美食家》问世后,其主题的复杂性,令人费解。他不想用一句话,来概括它的主题,认为这样就像分解一头活猪,使其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他说,“我收到好多信,说:‘你这个《美食家》到底讲什么玩意儿?’这个主题最好是‘心灵美’。主题不要把它看得太死,否则丰富的生活就容不进去了。主题,你真把它限死的话,只能把生活割开来写;割开来以后,就像我们去买肉一样,你不是买一头猪,而是买肋条、瘦肉、肥肉、猪油等等。这样把生活割开来以后,不免牵强附会。再则,把主题限死,明确得只有一点,那么看完了一次以后,人们就不要看了!小说要耐看,《阿Q正传》我们到现在还看,今天看了依然有启发。《阿Q正传》到底是什么主题呢?到现在理论家还在研究。《美食家》写什么?写朱自冶好吃。吃好点也不是坏事,只不过朱自冶是不劳而获罢了。”(陆文夫《创作过程中的看、想、写》)将作品主题,比喻成一头猪,新鲜感陡增。这种比喻,仍来自陆文夫的生活体验。他曾说:“我的故乡是江苏省的泰兴县,解放之前故乡算得上是个酒乡。泰兴盛产猪和酒,名闻长江下游。杜康酿酒其意在酒,故乡的农民酿酒,意不在酒而在猪。此意虽欠高雅,却也十分重大。酒糟是上好发酵饲料,可以养猪,养猪可以聚肥,肥多粮多,可望丰收。”(陆文夫《壶中日月》)家乡产猪,乡亲们却依旧贫困。“农民很少有肉吃,当年的农村里有一个形容词,叫‘比吃肉还要快活!’是形容快活到了极顶。可见吃肉是很快活的,不像现在有些人把吃肉当作痛苦。”(陆文夫《故乡情》)这种记忆,对陆文夫产生了深厚影响。当然,不只是农民爱吃猪肉,苏州人一年四季,也习惯享受“四块肉”。陆文夫也不例外。凡晓旺说:陆文夫“多年来习惯的一碗猪油汤面是少不得的。这猪油,也是管阿姨(陆文夫夫人)买的上等板油,配上各种佐料精心熬成的。”(凡晓旺《定格在人生最美好的一天》)这种生活,天天伴随着肉香,再提笔创作,那骨子里的“猪情结”,自然也会融进文字。

有人可能不解,陆文夫阐述文学理论,何以借用美食思维?从人类学视角诠释,或许比较恰当。厦门大学彭兆荣教授,是一个人类学家,他说:“人类对食物的‘品尝’,无论在认知、表述、范式上都具有特殊的方法论意义。”(彭兆荣《品尝:开放的口味与封闭的道德》)由此来看,阐述文学理论所借用的美食思维,说到底也是一种文化思维。才下舌尖,又上心头。只是它比其他文化的表述,更接近人的生存状态与生活本体,所以也更容易被人理解与接受。陆文夫是美食家,也是文化卫士,人称“陆苏州”。所以,他能写出《美食家》,当然也能借用美食思维,来阐述文学现象和理论概念。

猜你喜欢

陆文夫鲥鱼馄饨
学包馄饨
《有人敲门》:陆文夫的电影梦
陆文夫《故事法》的故事(主持人语)
曹寅吟鲥鱼
茅盾与陆文夫
鲥鱼之美
悲伤的时候,吃一碗热馄饨
最娇嫩的鱼
重读陆文夫兼论80年代文学相关问题
绝色鲥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