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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梅花落野桥

2019-07-18

东方剑 2019年5期
关键词:浣纱王冕诸暨

年过四十之后,越来越不爱爬山了。“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孔夫子的话自然是爱山水的人都愿意往自己身上贴的,但以我的心得,还真不能把这话往实里去照。见过太多智者乐山仁者乐水,也见过太多既仁且智的人山水皆乐或者皆不怎么乐。更知道的是自己,和仁智都不沾边儿。不乐山是因为爬不动山了,那也就只好在山脚下的水边乐水。

在这暮春时节,和几个朋友在诸暨闲走,走来走去也离不开浣纱江。浣纱江,还有一个名儿叫浣纱溪。看到这个名字,你会想到什么?是不是想到了西施?我也是。古往今来,能把浣纱这件体力活儿做出极致美感的,除了她还有谁呢?

一夜大雨之后,江水绿得有些浑浊,水面也宽,这种格局,确实不是清透的溪可以形容的。所谓的“看景不如听景”,其实就我而言,恰好相反,“听景不如看景”,有很多风物,不到本土就不能知其真髓,只有到了实地,以往听闻的那些动人传说才接上了地气,以往所知的轮廓才有了可亲可触的细节,比如知道了劳动人民出身的西施,她原来长了一双大脚,也知道了她浣的纱并不是那种轻薄透气的丝织物,而是苎麻。尽管麻纱这两个字倒也关联得紧。

麻这一物,现在知道它根源的人恐怕越来越少了。只记得幼时,乡村的夏天,奶奶坐在大门口,抽着一团麻丝,小股并中股,中股并大股,一根一根地拧麻绳。细麻绳纳鞋底,粗麻绳用来给装粮食的麻袋扎口。有一回要我帮忙搭把手,我便埋怨:这么麻烦!奶奶便笑说,这可不就是麻烦么。麻烦,麻缠,跟麻相干的事儿,都啰嗦。我说,麻利,这个就不啰嗦。奶奶瞪着我,没了话说,便一巴掌拍过来。

奶奶去世多年之后的一天,孩子正做语文作业,突然问我,妈妈,心乱如麻这个词,为什么要这么说?心乱就心乱吧,为什么如麻?麻是什么?一时间,我竟然无话可答。想到一个朋友的孩子,自小长在大平原里,听到大人感叹“太阳落山了”,问:太阳落在了哪座山?那山在哪里?

麻,和山一样,都成了一种象征性的文学词语。看不见实物,可它们最重要的意义还在。

如今我也爱穿麻了。它的透气,清爽,微微的粗糙感,都让我觉得亲切。西施也穿过麻吧?后来穿了绸缎。这个中国历史上最美的女人之一,四大美女之首,在麻和绸缎的更迭中,度过了让人拍案惊奇的一生。她的美,浸透了家国之殇,也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倾了敌方的国和城,只是不知道,夜深人静时,她该如何倾倒自己的心事?李白在诗里如此想象她:“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间。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想来,她应该经常心乱如麻吧?不然怎么会在碧云间“沉吟”?

江水缓缓地流着,逝者如斯夫,只留浣纱石。“浣纱”二字,是王羲之所书。端庄,温厚。如君子之礼。漫步走来,不时可见池塘里荷叶正长得青青润润。再过几天,荷花就该开了吧。听同行的朋友说,西施是荷花神,不由得有些意外。再一想,仿佛也再合适不过。西施功成后的归宿有两个版本广为流传,一个是她和范蠡有情人终成眷属,泛舟太湖。另一个是越国王后对她的存在颇为忌惮,将她沉到了这浣纱江底,她就此成了荷花神,每年荷花盛开的时候,有缘的人都能看到她。

浣纱江水流到元朝,哺育了以画名世的王冕。小时候的课文里,有一篇就是王冕画荷花的故事,讲的是小王冕放牛,在雨后池塘边看到荷花,甚是喜欢,就开始学画荷花。不知道王冕和西施有没有缘?他画荷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过她?他画的荷花里,有没有一朵是西施?我想该是有的吧。

找来宋濂的《王冕传》闲读,篇幅不长,语意明朗,几乎不用注释,读毕不过是一杯茶的工夫,却有浓酒的味道。“王冕者,诸暨人,七八岁时,父命牧牛陇上,窃入学舍听诸生诵书,听已,辄默记,暮归,忘其牛。或牵牛来责蹊田,父怒,挞之。已而复如初。”母亲心疼,劝父亲由着孩子去读书。“冕因去,依僧寺以居。夜潜出,坐佛膝上,执策映长明灯读之,琅琅达旦。佛像多土偶,狞恶可怖,冕小儿恬若不见。”这个秉性刚强的人,学成之后应试,屡试不中,便决然放弃,从此开始了自己率性的人生。“买舟下东吴,渡大江,入淮、楚,历览名山川。或遇奇才侠客,谈古豪杰事,即呼酒共饮,慷慨悲吟,人斥为狂奴。”狂人狂过之后,便开始回到故乡隐居。“种豆三亩,粟倍之。树梅花千,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结茅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

梅花,终于出现了。

在还没有看过王冕的画之前,就已经会背了他的诗。

我家洗砚池边树,

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颜色好,

只留清气满乾坤。

这《墨梅》一诗有不同版本,有“池边”是“池头”的,有“朵朵”是“个个”的,有“颜色好”是“好颜色”的,细枝末节,都不要紧。要紧的意思在,就行了。

后来又读他的《梅花》一诗,也甚爱之:

三月东风吹雪消,

湖南山色翠如浇。

一声羌管无人见,

无数梅花落野桥。

《王冕传》最后一段,宋濂写道,他在城南上学时,听到有人传说:“越有狂生,当天大雪,赤足上潜岳峰,四顾大呼曰:‘遍天地间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及入城,戴大帽如簁,穿曳地袍,翩翩行,两袂轩翥,哗笑溢市中。予甚疑其人,访识者问之,即冕也。”

这就是王冕啊,这就是王冕。大雪中,他在山顶面对这个暂时无瑕的世界,那一瞬间,他也看见了无数的梅花。无数梅花,正落野桥。

按照流行的说法,西施和王冕,都是诸暨金闪闪的文化名片。岂止是他们,陈老莲,蔡元培,金岳霖……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诸暨的皇冠。以中国之大,又岂止是诸暨,哪个有点儿历史底蕴地方,没有几顶这样的皇冠呢?皇冠固然璀璨,戴皇冠的人呢?“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这是真理。凡是貌似不承重者,要么是举重若轻,要么戴的就不是真正的皇冠。

馆娃宫中的西施和梅花屋里的王冕,都带着自己的皇冠,活成了经典的传说。而我却一遍遍地想象着他们最深处的秘密,如梅花一样,默默地落在了野桥。野桥之外,是苍茫无边的山河。野桥之下,是浣纱江的滚滚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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