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靶
2019-07-18
开车时间定在上午八点半,与平时上班时间一致。那是十几年前,还没有早高峰这个说法。到界牌岭二十几公里,半小时足够。活动预留一个半小时,十二点前回到学校,正好一个上午的时间。
他们要去的是界牌岭靶场。打靶。打的是手枪,运动手枪。前一天,活动通知一贴出来,大家那个兴奋啊,用兴高采烈、跃跃欲试来形容一点不过分。连女同志都兴奋,她们顶多摸过儿子的玩具枪,能打真枪,刺激;男同志岂止是兴奋,他们简直感到欣慰,如果没有这次活动,他们很难有机会一圆儿时的梦。通知是中午贴出的,整个下午,出版社都沉浸在欢快和期待之中。发行部的大李以前是打过枪的,半自动步枪,卧射,10发,92环,确实好枪法。其实他打的是90环,因为这环数被一个爱抬杠的曲解,说成是9枪命中靶心却有一枪脱靶,从此就调整成了92环,这样就是弹无虚发了。那个爱抬杠的跟他一个办公室,好在后来离职了,大李的神枪手之誉从此无可置疑。他是个军迷,从导弹、火箭到电离层、黑障无一不通;你听他如数家珍,会认为他接受过航天员培训,只因为发胖才没被最后选上。通知贴出后他的办公室自然成了新闻中心,他兴致勃勃,侃侃而谈,从枪支的分类到品牌,他有问必答,详加解释。大家对这些似懂非懂,也不感兴趣,他们关心的是明天他们自己的活动,打的什么枪。大李笑道:“还不就是运动枪支吗?界牌岭,省体工队的射击场,还能有什么枪?”他指指窗外,那边是运动场,学校田径队在训练,“那玩意儿跟跨栏的架子和跑鞋是一个家族,专门比赛的,谈不上杀伤力。”
他这话扫兴,大家都有点气沮。办公室主任小嫣站在他身后,拿手一顶他后腰说:“不许动!哈哈,你怕啥?谈不上杀伤力啊!”大李让开她的手指,说:“那也未必。气枪就那么回事,火药子弹可不是闹着玩的,也是真枪。”这一说有人想起来了,电视上看射击比赛,打飞碟的那种,“砰”一声,枪口冒烟哩。大李说飞碟你们想都不要想,明天肯定是手枪,估计是气手枪。运动手枪肯定没戏。小嫣是办公室主任,听不得他这副腔调,问:“运动手枪是打真子弹的对不对?好,我去问问。”小嫣说是去问问,想必是去争取。她身份特殊,肯定有效果。
小嫣果然片刻即回。笑眯眯地说:“运动手枪。气枪排除。”办公室里顿时一片欢呼。大李冲她一竖大拇指。小嫣说:“谁愿意去打鸟啊?搞个活动,那就玩个痛快。”
参加活动和上班不一样,大家都穿得很休闲,有人还戴着太阳帽,身穿运动装。大巴停在出版社前的空地上,社长站在车前吸烟。他身高体壮,运动员出身,退役后到大学读了体育学院然后留校,一直干到人武部长,前几年调到出版社。社长文武双全,主编过好几本军训和体育教材,对出版也不是外行。因为为人豪爽,声若洪钟,又是一把手,三尺之内全是他的气场。同事们欢声笑语着鱼贯上车,小嫣站在车门边,清点人头。她虽然离异且年过三十,但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美女。她站在社长边上,身材窈窕,长发披肩,一看就是个尽职的下属。大李烟瘾大,也站在车下抽烟,他戴了副墨镜,酷酷地左顾右盼,颇似保镖,因为个子太矮,更显得身怀绝技。八点将至,小嫣抬腕看表,扬声说:“人员全部到齐。是否开车,请指示!”她拿腔拿调十分俏皮,像个女兵。社长扔掉半截烟,说:“好。出发!”
全部坐好了。社长的位置在最前面。他身边还空着个位子,大李不敢坐,跑到后面去了。小嫣也坐第一排,不过在另一边。车大,空位还有不少。总编王响坐第二排。他拍拍社长的肩膀,大声说:“这活动好!大家辛苦一年,今天枪一端,啪啪啪,明年的困难全部打破!”大李说:“我们社长路子宽,安排得好啊。”大家一齐鼓掌,车内一片欢乐。
车子轰隆隆震动一阵,开动了。
车行校园,树木萧疏。大李哼起了《打靶归来》,声音还越来越大,这是引大家一齐唱的架势。王主编哈哈一笑,朝后压压手,说现在唱这歌逻辑颠倒,还是回来时再唱。他是篇章结构的第一高手,这删节符画得确实有道理。小嫣问有没有出发壮行的歌,却没人想得起来。总编说可以唱《团结就是力量》,大李立即清清嗓子起头,刚唱两句,社长站起身,说:“你们还是忍忍吧,出了城再闹。现在这一唱,人家还以为一车神经病哩。”这是选题被毙。大家哄堂大笑,总算安静下来了。
校园很大,车开得也慢,但说话间也就看见了学校大门。他们将从这里出门,几小时后再回来。此时此刻,没有人预料到《打靶归来》他们是唱不成的;归途中所有人都一语不发,社长戏称的“一车神经病”倒差不多一语成谶。
没想到有人拦车。就在大门口,车等横杆抬起的当儿,有个人出现在车前。他身着迷彩服,头戴作训帽,脚蹬一双黑皮靴。这身装束,威武专业,秒杀车上所有人。除了一个人,这车上所有人都认识他:周侃如。大家心中都一愣:怎么把他给忘了?心中一咯噔:他怎么来了?!
唯一不认识他的是司机。这很要命。等到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迟了。司机不认识周侃如,但却认了他那副装束,周侃如双手一分让他开门,司机随手一按按钮,车门就开了。周侃如上车,大咧咧地朝同事们挥手致意。社长边上还有个座位,他一屁股就坐下了。
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刚才还热气腾腾,现在却迅即冷却,大客车仿佛成了冷冻车。有人左顾右盼,有人故作镇定,更有人呆若木鸡,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了心思。车前的横杆举起来了,车子出了大门。周侃如站起身,朝全车的同事挥挥手,又双手一拱,并不计较他们的反应。车身一抽,晃得他一屁股矮下去,他顺势一拍社长的肩膀,夸道:“打枪,射击,这个好玩!好玩啊!”他嘎嘎地笑,一抽一抽的。
社长笑得很尴尬。他的表情后面的人虽然看不见,但他的笑声是干笑,又干又冷。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周侃如早就基本不上班,他怎么就知道了活动的消息?小嫣想的是:我昨天没在单位看见他啊,是哪个混蛋透露了消息?她恨不得站起来说明,自己绝对没有泄露信息。社长心里是又悔又气,他是一把手,很具自省精神,悔的是本就不该搞这次活动,吃吃饭,KK歌算了,不该听小嫣撺掇,要搞什么新花样,又正好他在射击队当主任的前队友盛情相邀,一不留神就答应了。他心里也有气,气的是单位肯定有小人,私下鼓动了周侃如,此事因故请假的赵、钱、孙三个嫌疑最大,回去一定要查清。但无论如何不能直接问周侃如本人,现在不能问,今后也不能问,问了他也不会说。关键是,他确实是单位正式员工,而且是建社后不久就进来的元老,他有权参与活动,别说是打枪,就是打炮你也没理由拦着他。
作为活动组织者,小嫣难免在心里埋怨司机:你车门不开,周侃如难道会躺在车前?这埋怨有无道理,小嫣不深想,反正她对司机心里有气,半途找茬指责他路选得不好,绕了,还说你们公司说话不算数,弄个破车来糊弄。周侃如嘎嘎大笑,劝小嫣不要动气,起身坐到小嫣身边,伸手在她肩上连拍数下,分量着实不轻。小嫣身子偏一偏让着,嘴里说你干吗,却不敢骂。周侃如越发兴奋,大声说我还是坐这边好,香!小嫣顶他,说你这是说社长边上臭。周侃如说社长不臭,一点不臭,就是屁股大,老虎屁股。他嘎嘎大笑,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好,因为社长确实属虎。他说那边真有点挤,还是你苗条。
社长和小嫣的关系人人心知肚明,周侃如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已离婚三年,对本社最漂亮且也已离异的小嫣有点想法,这好些人也都有察觉。社长果然站起身,清清嗓子,大声说要强调几点纪律:第一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现在开始就不要太活泼了,到了靶场更要保持绝对严肃;第二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各部门负责人现在就要负起责来,管好自己的人,到了靶场必须听教练指挥,所有动作按规定执行;第三他一时想不起来,大声问大家:“能不能做到?”“能——”有几个声音应和。他提高嗓门再问:“能不能做到?不能做到我们就别去了,取消活动。怎么样?”底下支支吾吾。周侃如大喊一声:“能!”他这一嗓子盖过所有声音。社长悻悻地坐下了。
取消活动只是说说的,半途而废,社长丢不起那个人。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基本接近此时车上的状况。车在城市穿行,大家都严肃,有的还紧张,尤其是以前与周侃如不太和睦的人;活泼的是周侃如,他嘴里哼着小调,朝窗外东张西望,像是垫着个猴子屁股;只有团结是真的算不上,车刚要出城,王总编突然一拍大腿,大叫停车。车缓缓靠边,王总编抱歉地对社长说,他忽然想起一件急事,必须马上回社里,因为作者是约好了的,身份不低,不能怠慢。也不等社长同意,他急急如漏网之鱼,下车了。
社长面色铁青,又不好在这当儿评价同僚,只对司机说:“时间不早了,你可以开快点。”他这意思就是不要再耽搁,不要再停车。这就是封门了。社长对下车的总编十分鄙夷:好吧你怕,就算你要临阵逃脱,找个理由把周侃如带走不行么——此人实在没担当。他两次竞争社长职位都告失败,学校让自己来主事,果然有道理。更多的人在埋怨自己反应慢,没随总编一起走掉。
车窗外景色如流水,周侃如双手作持枪状,嘴里“砰砰”发声,作势朝外射击。到目前为止,除了大李,其他人还不知道他这持枪的手势也有名目,叫“威沃尔式”持枪法,一手持枪,另一手托护,有模有样。大家对他随身带来的双肩包却满腹狐疑,沉甸甸的,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考虑不周是难免的。这一年全社都忙得不轻。市场压力大,正常的出版工作已足够忙碌,上半年又转企,变成企业。虽然“老人老办法”,没有伤筋动骨,可下半年社长又开始吹风,说要实行“末位淘汰”。虽然还有本校的教材撑着,单位整体效益还好,但既然要排个末位,谁都怕这个刀子真落到自己头上。不过大家心里也基本有数,那“末位”差不多是明摆着的。周侃如已多年不正常工作,个人创利历年倒数,去年竟还是个负数。但据此就认为被淘汰的一定是他,那也未见得是板上钉钉。他资格老,名校出身,事业编制,这个头不好剃。更要命的是他行为怪异,思维反常,明明知道有人要被淘汰,却我行我素,毫不在乎,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让别人不知深浅。社长当然不喜欢他,谁当领导都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可周侃如浑若不觉,竟还喜欢跟办公室主任小嫣套近乎。小嫣是可以随便套磁的吗?不是。周侃如很少来单位,他没准还真不知道小嫣跟社长的关系。可这简直就是捋虎须啊。社长肚量大,从来不拿周侃如说事,他批评起别人来常常不留情面,但从未公开批评过周侃如,还给过他书稿。合同都谈好了,只要他编编就有利润,这其实就是拉他一把了,可周侃如不领情,宣称他是中文系毕业,科技稿编不了。又给他介绍过对象,省报的打字员。对这个周侃如有兴趣,他提前几天就烫了头,可相亲回来却到社办公室大发牢骚,说怎么着咱也是名校毕业,介绍个高中生,还不就是个打工妹,明摆着瞧不起人嘛。小嫣虚应他几句,趴在桌前做自己的事,不再理他。他凑上去摸摸小嫣的头,抬脚朝外虚踢一脚,说:“我踢她了,不是她踢我,是我踢了她!”他咯咯怪笑,好像很解气。
相亲本是个私密的事,他如此张扬,显然异常。此前就有不少同事认为他精神不正常,从此几乎成了共识。但要成为定论显然一般人说了不算,要医生说。社长曾想让他去医院检查,可考虑到让他检查也可视为一种冒犯,实在不舍得让小嫣去跟他说,于是安排大李出面。大李其实根本没有去说,回话却回得很艺术,他说自己老婆就是脑科医院的,她认识周侃如,她早就说过,周侃如不正常,神经质,但还不至于是精神病。她这基本上就是什么也没说。好在周侃如并不常年处于亢奋状态,每年四五月间他就兴奋,易激,说起话来声音是越来越大,青筋爆爆的,春天一过基本就安稳了。他不怎么上班,也不惹事,唯一特别的是喜欢讲英语,口音很纯正。据说他在学校的英语角已经成了名人,特别喜欢跟女生英语聊天,不过谁也没看见过。他难得来上一天班,签到也签英文,左手签,说这样对大脑均衡有利。总之,一年到头大家看不见他,也没哪个会想起他。这么一个人,搞个活动想不起他,还真的不能怪谁。
说他疯,他半疯不疯;说他傻,他绝对不傻,那名校岂是谁都能考上的?虽然没人拿他当回事,但社里提起要末位淘汰,平心而论,大家不约而同都想起了他。他让大家觉得安全。那个全社大会他也来了,目光炯炯,正襟危坐,什么也没说。但他来了,就说明他并没有傻到家。会上民意测验谁是“末位”,至少坐在他身边的几个人就没敢写他。细究起来,他说英语也不是见人就说,在英语好的人面前,他就从来不说。今天的车上,外语编辑部的人一个不缺,但他不知怎么的,看着窗外景物,竟一个单词接一个短语的,开始冒英语了。这很异常。小嫣就是英语系毕业的,她听得烦,听得真切,那些单词无联系无逻辑,却像子弹,一梭一梭的,小嫣越发心惊肉跳。她无辜地看看社长,社长无奈地看看她。他们这是要去打枪,实弹射击,周侃如意外地主动加入,谁能知道枪到了他手上会怎么样?如果说,社长正祈祷周侃如真的要发疯,最好是举枪自尽,这个太过分了,他毕竟是社长,责任重大,但要说这车内就无人如此盼望,那真不见得。小嫣希望什么也不要发生,至少他能怜香惜玉,不要冲自己来。
“一定要提高警惕,加强防范!”社长心里在给自己打气。他的块头和身手那是没说的,平日的威仪犹在,只要注意提防,谅不至于出事。又长叹一声:“搞什么末位淘汰哩!纯粹是撑的。但愿今天不要被淘汰一个。”
车子慢下来,拐个大弯,远远看见了射击场大门。周侃如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第一个起身,第一个下车,这其实是第一次玩新鲜游戏的正常表现。但其他人都磨磨蹭蹭的,动作迟缓。
射击场建在一个山洼里,占地阔大。建筑物都很低矮,主要就是一片矮房子。车一停,射击场主任就迎了上来。他是社长的熟人,彼此寒暄敬烟,十分亲热。他喊来管事的经理,吩咐要好好服务,就先走了。临走前还说中午备薄酒一杯,哥俩好好喝喝。社长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也难怪,他手下某人有点异常,需要警惕,这话确实难以贸然出口,何况主任并不一直陪着,说了徒送笑柄。好在周侃如目前未见出格。他拎着双肩包,走在众人前面,东张西望,对一切似乎都充满好奇。山洼四面环山,树木茂密。周侃如脚步慢下来,其他人都躲鬼似的绕开他继续往前。他等到小嫣过来,笑嘻嘻地说:“主任,你说,是刚才那个主任级别高,还是你这个主任级别高?”小嫣一愣,不理他。周侃如继续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此地风景秀丽,景色如画,可是却少了一样东西。”他语气神秘,小嫣又惊又疑。“没有鸟!一只鸟都没有!这里本该是鸟类乐园啊,为什么一只都没有?”周侃如自己解答:“枪啊!枪声把它们吓跑啦!这都不知道!”他得意地嘎嘎大笑。就在这时,一阵枪声“砰砰”从射击棚传来,一只黑鸟从树丛中腾空而起,扑棱棱地划个弧线,飞走了。周侃如笑得跌脚,指着鸟去的方向喊道:“呆鸟!最后一只。就它胆大!”小嫣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末位淘汰”这个词语,道:“它也胆小的。胆大它就不飞了。”她娇嗔地说,“我也胆小的。我最怕打枪,要不是当这个破主任,我才不来哩。待会儿你们打,我不打,给你们做好服务工作。”周侃如一愣,叫道:“那怎么行?女人打枪那才有味儿。英姿飒爽,性感,我就等着看。待会儿你要第一个打。”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是命令的腔调。社长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对周侃如说:“你这包里装的什么啊?这么沉!”周侃如说:“私人物品,运动保障装备。”社长笑道:“我们都知道你是运动达人,我倒要看看参加这个活动你会带什么。”说着靠上前,作势要开包看。周侃如退后一步,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说:“不是说了吗,运动保障装备,吃的喝的。”说着竟又拿出一包梅子递给小嫣。社长对小嫣说:“不是规定不能带其他物品吗?没通知到周老师吗?”他喊来大李,叫他把周侃如的包送到车上去。他喊大李倒不是欺负他,是因为大李不幸自己也背着个包。
社长思路缜密,所虑有理。谁知道周侃如包里带的是啥?在走向射击棚的路上,社长借递烟聊天的机会,跟几个部门负责人都打了招呼,要求他们保持警惕,留点神,密切注意周侃如的动向,同时又不能激怒他。说话间已到了射击棚。很简陋,一个长方形的棚子,用废旧轮胎做墙,空着的一面前方是山体,一排胸靶就立在那里。他们进去时一群人刚好打完了出来,有男有女,嘻嘻哈哈,有的吹嘘,有的抱憾,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虽然这无形中减缓了他们的压力,但对即将开始的射击他们早已不跃跃欲试了,恨不得时间进入快进模式,立即就能像这群人这样,嘻嘻哈哈地出来。
万幸的是周侃如到目前为止,举止神情尚属正常。说他正常是相对于他平时,比之别人他还是显得兴奋活跃。他同前后左右的同事搭讪调笑,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浑不知别人心中忐忑。他问:“这个地方你们没来过吧?我来过啊!不是来打枪,来远足啊!”他得意地拍着自己胸口说,“踏青,冬泳,健身。瞧这身子板。”他颠三倒四地夸这个活动好,放松身心,有新意。还说整天工作挣钱,有意思吗?“鸟意思没有!”你不得不承认,自从拒绝正常工作,他精干多了,面色黧黑,肌肉结实。他目光炯炯,时而迷离,手势动作倒是刚劲有力,迷彩服袖口里拖出根毛线,一甩一甩的,这说明他虽然生活落魄窝囊,但精神状态远非他人所及。大李忍不住说,出版社今后怎么样我不敢打包票,但有一条却很有把握,“有一天出版社的人都老了死光了,一定只剩你周侃如先生还活着,你长命百岁!”周侃如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笑得转一个圈,猛捣大李一拳。大李夸张地捂着肩,皱眉道:“我夸你哩,怎么给我一下。你这身手,我吃不消啊。”
社长狠狠瞪了大李一眼。他思忖虽然周侃如精瘦结实,但只要防患于未然,周侃如未必会轻举妄动。十有八九,人家本来也就是来玩玩的。但对他,也不能不防。他刚才吩咐几个部门领导监控周侃如的一举一动,他们嘴上唯唯,但其实都在躲他,像见了鬼。社长觉得寒心,第一次觉得这社长是真正不好当。他自认为对周侃如还具有压倒性优势,即使没有优势,这群人中也只有他一个躲无可躲。他决定整个活动中一直跟在周侃如身边,如影随形。万一他行为异常,立即拿下!他想好了,最佳方案是周侃如最后一组射击,自己的位置就在他边上。
他喊来小嫣,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大家次第进棚。首先要听教练宣布射击纪律,小嫣趁此机会招呼大家列队。小嫣工作能力确实强,她喊喊拉拉,四排队伍就站好了。周侃如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社长在他右边。周侃如肯听小嫣的话,但嘴里嘟嘟哝哝,似有不服。小嫣赔笑说:“你来得最迟,当然你最后啰。”社长说:“我比你还靠后哩。我们一组。据说你运动素质好,我可以学习你的动作要领。”社长内紧外松,近乎于曲意阿谀了,但如此心态的又岂止社长一个?所有人都轻声细语,举止有度。有几个平时曾得罪过周侃如的人,极力缩小自己的声音和动作,恨不得缩成无穷小、归于零。周侃如的目光假如正面过来,躲都不敢躲,只能低眉顺眼地赔笑。周围的气氛友好而温顺,但周侃如毕竟不是常人,你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也未可知。
射击的纪律倒也算严格,共有八条之多,主要是:不许大声喧哗、随意走动;验枪、压弹均由教练员操作;枪口只能对准靶区,严禁对着其他方向;所有行动听从口令,听到射击口令时方能开始射击,听到停止口令时严禁射击;射击完毕后立即退出射击位。宣布纪律的总教练声音洪亮,斩钉截铁;五个射击位各配一个教练,也都英气勃勃,这让大家平添一份安全感。总教练宣布完毕,大声问:“大家能不能做到?”众人齐声说:“能!”随后退出警戒线,依次坐好,听总教练讲解“三点一线”之类的动作要领。大李被安排在队伍最后,五人一组,他显然不得不跟周侃如同组。周侃如见到教练手里的枪,两眼放光,双手跟着比画。他手里那瓶矿泉水就摆在大李身边。大李如坐针毡,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用眼睛向社长求助。社长不懂,大李鼓起勇气,拿膀子碰碰周侃如说:“我口干得厉害,这水能不能给我喝?”周侃如双手举着做瞄准状,眼一斜说:“你喝。”大李拧开瓶子喝一口,如饮甘霖。社长这时明白,他是担心里面不是水,是汽油之类,对大李心下赞许。
必须说明的是,十几年前的射击场远不像现在这么正规。现在的枪都用铁链锁在射击台上,链子很短,只够一个正常身高的人朝靶区射击;各个射击位之间也有区隔,相当安全。那时射击远未成为时尚运动,基本不对外开放,各方面都很简陋,链子区隔之类都没有。因为能来打枪的大多是关系单位,人员素质不低,也没有出过什么事,所以防范措施未臻完美。周侃如按规定坐着,嘴里哼着小曲,不能算是大声喧哗,但依然让社长心生不安。他内心做了一番权衡,确定还是安全最重要,面子次之。预防第一。待教练讲解完毕,他起身过去,跟教练握手,悄声说明了一下他们中的这个周侃如,需要稍微注意一点。那教练一点就通,连连点头。他用力握着社长的手,低声说:“没事,弄不出什么幺蛾子!”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社长退回座位,周侃如笑嘻嘻地说:“不许随意走动。社长你走动了。”社长脸涨得通红,呵呵笑着表示歉意。他说他是去核实一下,费用怎么算,一颗子弹多少钱。他当然是在掩饰,总不能说我要人家注意你。不激怒周侃如,这是他自己提出的原则,确实必须注意。社长掏出根烟,其实是想给周侃如一支,突然想起他不吸烟,于是自己点上,也给大李一支。大李抽了两口,突然说肚子疼,要上厕所。他一去好半天,这边,第一组已经走上了射击位。
“砰砰砰”……枪声传了过来,耳膜一紧一紧的。毕竟是真枪,跟屏幕上闻不到硝烟味的枪声感觉完全不同。他们打的是慢射,教练喊出“射击”口令,大家才一齐打出一枪。在枪声的间歇中,弹壳掉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清晰可辨,似乎在提示,打出去的那可是真子弹。按规定每人打五发,最后一枪射出后,各人立即把枪放在射击台上,按口令离开射击位,后退两步,等待报靶;随后退出警戒线,坐回原位,随后第二组再上位。大家很守规矩,社长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大李这时已上厕所回来,他坐回社长身边,悄声说运动手枪他也是第一次打,跟军用步枪那还是不能比。枪声就绝对不能比,步枪那简直就像是打炮。社长“嗯”一声,未置可否,大李突然想起这活动是社长亲自联系的,不宜差评,立即补充说运动手枪的模样实在很酷,那枪管,活像是无声手枪的消音器。社长笑笑说是。教练检查过枪支,第二组上位了。教练的口令果断权威。大李说:他小时候放鞭炮,一个臭子,大家都以为不响了,凑上去看,结果“砰”,炸了,一个同学眼睛报销了。他吃吃笑起来,夸奖说,现在这个程序很严密,验枪,压弹都是教练做,保险。他这是宽慰社长,也是安慰他自己。射击棚里挂着个大标语:和平时代,居安思危。社长又给大李递了根烟。
一组一组都很顺利。周侃如也很安生。他不知从哪里捡到个弹壳,拿在手上玩,闻闻味道,对着弹壳口吹,竟吹出了音调,听不出是《潇洒走一回》还是《爱拼才会赢》,或者是两者杂拌。这也算不上是大声喧哗,但社长还是很心烦,正想着怎么说他一下,长条凳上,前面打过的人却传来了声音。五个人里三男两女,三个男的竟有两个人是零环,全部脱靶,两个女的倒都有环数。也就二十五米远啊,男人面子下不来了,其中一个一口咬死,他是打错了靶子,边上女同事的靶数,尤其是两个八环的,肯定是自己打的。女的当然不认,但男的理由十分充分,因为女同事的靶上竟有七个弹孔,这还不算是铁证么?
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半大不小。小嫣朝他们摇摇手,在嘴上捂一下。他们忍不住,继续研讨。另一个男人插话说,七个弹孔里也不见得就有你打的,我看是我打错了。他们喋喋不休,吃吃笑起来。社长倒不烦这场面,他甚至希望周侃如能被这场面吸引,他去关注成绩,专注于靶子,心无旁骛,社长祈祷的还不就是这个么?时间漫长也很快,一组一组过去,倒数第二组已经在打了。阿弥陀佛,周侃如依然正常,只有快活抖动着的双腿流露出他的兴奋和期待。他把弹壳装进口袋,站起来了。社长端坐不动。周侃如嘴里嘟哝道:“怎么就五发呢?不过瘾啊。”大家此时都有些松弛,笑了起来,有的还随声附和。周侃如坐下,不久又站起来了,因为快轮到他们进入射击位了。大李捂着肚子,眉头紧皱,突然说:“不行。忍不住。”他站起来对社长说:“要拉稀。能不能等等我?不能等我就算了。你们打,我的五发随你们哪个玩了吧。”不等谁同意,他弯着腰跑了。大李平时就失之于话多,他最后这句话显然多余了。从此他在单位成为了一个上上下下都不受待见的人,不过他此时可没想到这个。他已经跑远了,当然没有亲耳听见周侃如接了他的话。周侃如开心地笑着说:“十发,也还是不够啊。”这话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谁不想多玩呢?但他后面的话,轻声说的、隐隐约约的、不能字字入耳的话却令人胆战心惊。这时最后四个人已经站起来,沿着长条凳走向射击区。周侃如右手做手枪状,自然下垂,嘴里念叨,“一、二、三……这么多人呢。”他目光游离,却步伐坚定,鹰视虎步,再加上他身上的迷彩服、军帽和黑皮靴,十足是一个赳赳武夫。他沿着长凳往前走,边走边嘟哝:“子弹真不够啊。”因为他是边走边说,几乎没有一个人听到了完整的句子。把他的两段话连成一句,那已经是事后了。社长当时就在他前面,但周侃如跟他略有距离,他也没有听出周侃如是说人多,子弹却少,他理解的是周侃如嫌玩得不过瘾。作为社长,活动联系者,这不算犯忌。周侃如经过小嫣身边,右手一指道:“你很漂亮。”小嫣赔个笑,比哭还难看。社长回头对他说:“你别磨蹭,跟上啊!”
不能说社长毫无警觉。他站在射击位前,冲发令的总教练使个眼色。教练点点头,他忽然做个手势,把周侃如所属射击位上的教练换下,自己上阵。这已经是特别待遇了,他拍拍周侃如的肩膀,笑道:“一看你就是老军迷,我亲自为你服务。”这话也很得体。他的措施和言行均无不当,即使是事后,社长也怪无可怪。要说当场取消周侃如的射击资格,他自思也没那个胆子。他当时还笑笑对周侃如说:“我们现在是并肩对敌的战友啦。”
口令声起,教练压弹。举枪。射击。枪声次第响起。社长眼睛的余光里,周侃如两腿分开,稳如泰山,双手平举,专心瞄准。他枪口一跳,枪一响,嘻嘻笑起来,“妈的,真不好打。”社长见他专注于靶标,自己手里的扳机才扣下去。警戒线外的同事安静如死。第二枪又响起了。
第三枪,马上是第四枪。应该没事了。功德圆满。也许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第四枪打出,就在大家都长松一口气的当儿,就在社长专心瞄准,争取打出好成绩不要太丢脸的时候,周侃如瞄着靶标的枪突然举了起来——是指向上方,而不是对着任何人——他举着枪,昂然四顾,“嘎嘎”一笑,“砰”的一声巨响!他回过头,朝身后的同事灿然一笑。双眉上挑,斜睨众人,目光如炬,眼神迷离而诡异。他举枪的手并不立即落下,屹立如山,那架势像打劫成功的山大王,也像奇袭凯旋的特种兵。
不要怪教练没有反应,他根本做不出反应。即便他身手如电,又怎能确定什么才是最恰当的反应?社长其实已在心里预演过:喝止恐怕是激发;你是抱住他,还是打落他的枪?都是血肉之躯,谁能保证一击成功?弄不好自己倒先被淘汰。最好是一把抓住他持枪的手,举向天空——可周侃如不正是朝天开了一枪么?事实证明,目瞪口呆和无所作为正是最有效的。周侃如举着枪的手放了下来,与此同时,教练的手也猛地紧按在枪上。
其实按不按已无所谓。枪已是空枪。教练一把抓住周侃如的后领,把他拖离了射击区。
周侃如不挣扎,脸带微笑地迈动双腿。因为他很配合,看起来他不是被拖离射击区,而只是被带离。
条凳上这时才大乱。尖叫声一片。立即那里就空了,如鸟兽散,只有一个小嫣瘫软在地上。她晕过去了。
第二天,单位一半多的人没来上班。坚持到岗的也都先打电话核实过周侃如去没去。据说,周侃如前四枪竟然全部中靶,甚至还有两枪正中靶心,即使他最后一枪是零环,他的环数也在所有人中名列第一。要知道,手枪是真的不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