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依寨风云
2019-07-18
选定首先拜访汤丽娜,是因为她最为空闲和自由,当年和秋凡的私房话儿说得最多,两姐妹间相互也谈得拢,知根知底。秋凡想要重返桂村一趟,至少她会是一个可靠的伴儿。谁知会在这当儿,插进一个许玄之来,指名道姓地要找她,见个面。他找自己想干啥呢?离那段知青岁月里的往事,二三十年了,还有必要重提那些个琐琐碎碎的事情吗?
丽娜还说见见无妨呢。对于她来说,和所有的男人都是见面熟,打情骂俏不当回事儿。对于秋凡来说,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她把感情的事看得太重了,太当一回事了,故而她啥都记得,什么都没有忘记。
是的,二三十年过去了,许玄之的形象可能也同所有的伙伴们一样,变化很大了。特别是当秋凡嫁给了吕劲,生下了吕梅,守着她自以为美满幸福的小家庭过起了人世间一份安详的日子,她早已把许玄之置之脑后,不再了解他的情况,不再记得他的形象,不再打听和许玄之有关的一切。他不是和崔艳艳恋上了嘛,他不是和崔艳艳后来也想方设法回到上海了嘛,他们早就断了一切的联系,他怎么又……
秋凡的心不安宁了,晚上睡不着了。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经历了人生的大半辈子,那些早年的往事,怎么又会沉渣浮起一般涌上心头呢?
晚饭后,和大嫂谈起汤丽娜几近滥交的接触男人的情况,而且乐此不疲,无所顾忌,人们背后的议论和鄙视,她本人的坦然承认,秋凡都介绍了。
大哥秋阳说,秋凡咨询你嫂子,算是找对门了。她是上海滩这方面赫赫有名的专家。
大嫂告诉秋凡,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可以让这个叫汤丽娜的来一下,当面给她诊治一下,问一问她的身体状况和具体感觉,给她配点药物。
秋凡回到自己的屋里,就把嫂子的回话,打电话告诉了汤丽娜。
汤丽娜一迭连声地向她表示着感谢。她在电话里由衷地说,秋凡,只有你真心地在关心我,体贴我,才从外国回来就替我担心。别的人啊,只会在背后唾弃我、厌恶我、瞧不起我。秋凡从她忿忿的话语中,听得出她说的“别的人”,也包括桂村另外的三姐妹冯璐、王小梅和沙海红。原来,表面上丽娜显得满不在乎,内心里,其实她也是焦灼不安的,她没有丈夫,儿子远离而去。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会是孤独的、寂寞的,怀疑自己荒唐的生活方式的。
秋凡为自己一回上海,就能帮助到丽娜而感觉欣慰。吕劲猝然而逝,吕梅远嫁纽约,独自个儿孑然一身地过日子的滋味,秋凡是体验到了的。要不,她也不会在远离祖国15年之后,回到上海来了。
汤丽娜在电话上又说,许玄之吃晚饭时打来电话,询问秋凡愿不愿给个面子,和大家见一面。看样子,这家伙心情蛮迫切的,你秋凡大人不记小人过,给个回话吧。
这又是秋凡想不到的,一天里来两个电话,第二个电话有点催的味道了,可见他确实是蛮性急的。
秋凡只得说,大家互相几十年都不联系,说见面就见面,未免太唐突了。虽然都是老知青,但对方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啊!
汤丽娜是明白人,一听秋凡这么说,连忙道,要不,我通过侧面,先来摸摸许玄之的近况,看看他现在到底混成一个什么样子再作决定?
秋凡说,这样好,至少心头有个底,相互见了面,说话也好有个分寸。
事情似乎是处理了。可挂断电话,给电量不足的手机充上电,秋凡躺上床去,却辗转难寝,怎么也睡不着了。
上海的弄堂深处,即便是夜深人静时,也能隐隐地听到市井的喧嚣的尾音。一句话浮上秋凡心头:好脏好乱好热闹……这股热闹劲儿,即使到了深更半夜,还不会消失似的。
往事,青春年少当大姑娘时在桂村的往事,全都浮上了心头。而最为挥之不去的,就是冯璐那台九管半导体收音机的失窃案件了。
秋凡之所以牢牢记得这件事,是她比冯璐更喜欢这台收音机。冯璐见她一静下来就要听广播,干脆对她说,平时收音机就由你掌管吧,你想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开;大伙儿睡了,你仍想听,还可以拿进蚊帐,插上耳机听。
秋凡至今仍记得冯璐第一次开启收音机时,桂村的满寨子男女老幼寨邻乡亲们,围住了她们五姐妹居住的那一幢布依族风情的干栏式房屋,都在仰起脸来倾听那清晰、响亮得发脆的普通话播音,和随着清亮悦耳的声音播出的音乐和歌声。他们个个听得笑逐颜开,眯花眼笑,那乐呵呵的模样儿,显然如同在欣赏天籁云和乐曲一般。
台阶上、院坝里、坝墙外头,房屋的前后左右,都站满了老少乡亲。有的是荷锄路过的,有的是担水停下的,有的手里牵着娃崽,有的妇女还在给娃儿喂奶,人们都在倾听那收音机里的广播声。
王小梅一见她们五姐妹居住的房子被团团地包围住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一脸紧张地跑进堂屋惊叫:“快来看啊!我们一定是做了啥不对头的事,引得一个村寨的老乡都拥来了。”
五姐妹纷纷走到门口、窗边向外头张望,看清楚老人娃崽的脸上都笑吟吟的,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来。
及至弄清楚老乡们都是被收音机清晰明亮的播音和歌声所吸引,她们不由得捧腹大笑。
桂村的汉族、布依族老乡不是没听过广播。那些年里,人民公社的有线广播喇叭,随着“文化大革命”发展的需要,免费安装进了村村寨寨所有的砖瓦房、木结构房、茅草房。说是要把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把新生的“革命委员会”的声音,及时地送进山乡的千家万户。但是讲不清是怎么回事,通过公社广播站的有线喇叭传来的声音,不是杂音多,就是瓮声瓮气的,让人听着感觉嘤嘤嗡嗡的,不晓得在讲些啥。寨邻乡亲们最为恼火的是,家家户户尤其是老农最为关心的,天气预报,有雨没雨,有灾无灾?有线广播里播送的时候,总是像嘴巴里含了啥东西似的,听不分明。性急的农民每当这时候,就会指着那挂得高高的喇叭吼:“咋在这节骨眼上,脖子就给卡住了呢?”
听够了那种有线广播传出的声音,再听见冯璐带到桂村来的半导体收音机里的声音,一句是一句,铿锵有力,清晰响亮,老乡们无论是男女老少,个个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羡慕的小伙子还探头探脑地向五姐妹打听:“这小小的机子好多钱一只?我们桂村集体也该去买一个。这才叫广播,听来好安逸!”
当听说这么一个长方形的小机子竟然要一百多块时,小伙子叫起来:“啧啧,这么贵啊!集体是舍不得买的。”
有的调皮鬼干脆伸出了舌头,半天也缩不回去,作大惊小怪状。
从此以后,桂村女知青集体户,五姐妹有两件最值钱的东西,一样是超过四百元的欧米茄外国女表,一样是老乡们人见人爱的九管高级半导体收音机,传得全村上下都晓得,还传到附近的村寨上去了。
半导体收音机失窃案件,成了坪街公社100多上海知青议论纷纷的热门事件。
即使在县公安局七位公安人员撤出了桂村之后,这个话题仍在桂村和男女知青群体中传播着。
案件出现线索,和秋凡传出的话有关。而秋凡觉得,这是一条破案的重要线索,她有必要说出来,提供给公安局。
她万万没想到,正是她传出的话,引得整个失窃案件急转直下,变成了一场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的教育课。引得她一辈子感觉到内疚,感觉到欠了桂村一些什么。
事情和贵阳市下放到桂村来劳动改造的宫达一、罗乔丽夫妇有关。
自从王小梅经公社“革委会”干部交底,透露了这一对夫妇是在“小台湾”案件中犯了错误,下放来桂村劳动改造的身份之后,五姐妹和他们的来往密切的交流逐渐逐渐降了温。在劳动中相遇,在寨路上交谈,也不像原来那样有说有笑,亲切热络了。相反,多少对于他们夫妇的热情招呼,带一点敷衍的神情。有时候夫妇俩给五姐妹送来自留地上的蔬菜、自制的霉豆腐、做的淡豆腐,五姐妹也一改欣然接受的态度,一定要他们拿回去,说什么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她们经慰问团和公社干部提醒,也不能随意接受他们的东西。久了,夫妇俩似乎也有点察觉了,不再和她们五姐妹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了。尤其是王小梅、沙海红,和他们在寨路上相遇,经常沉着脸,装作没看见。
半导体收音机失窃案发生以后,他们夫妇也是重点怀疑和排查对象,公安人员和他俩背对背的谈话,进行到半夜三更,才放他俩回家。
五姐妹之间私底下交流,当然认定了半导体收音机是桂村哪一个农民偷去的。只是她们那天都不在家,尽管怀疑,也提供不出任何线索。
在桂村,平时喜欢这台收音机,羡慕这台收音机的人,太多啦!只要去过五姐妹居住的知青点,听到收音机在响,老乡们会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有的干脆站停下来,听完一段,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离去。连上了年纪的老汉,也不例外。
还有人仰着脸,充满向往地说:“哪个时候把我们布依人的八音坐唱,也拿到这机器上去播一播,那才安逸哩!”
那么多人喜欢这台收音机,它自然就会成为小偷的目标。
或者像公安所分析的,小偷潜进女知青的房间,翻动过有贵重手表的孙秋凡的床铺,没偷到手表,顺手牵羊地把人见人爱的收音机盗走,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可到底是什么人胆大包天地把女知青的宝贝收音机偷走了呢?
七个公安人员兴师动众跑来侦查了几天,也无功而返。
案件侦破显然陷入了僵局。
那些天里,五姐妹之间,桂村一整个寨子上,都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气氛,人们互相之间说话,也把嗓音压得低低的。
收音机的主人冯璐很心痛,她说家里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父母亲在为她准备下乡行装时,特地为她去选购了这一台当时最贵、也是国内最好最先进的九管半导体收音机,让女儿在农闲时分有个伴,陪伴她度过乡村里枯燥乏味的时光。
秋凡感觉自责。冯璐信任她,让她随意开关收音机,等于是她在保管这台收音机,结果被盗了,她总觉得自己有一份责任,对不起收音机的主人冯璐。尽管冯璐悄悄地善解人意地安慰过她,别太放在心上,被可恶的小偷偷走了,是没有办法的事。秋凡仍觉得对不起冯璐。
这可恶的小偷是谁呢?
五姐妹连一个怀疑对象也没有。
是罗乔丽给秋凡提供了小偷的线索。
那天秋凡去堰塘边洗袜子,罗乔丽手里拿一只包谷糊糊,也在洗两双袜垫,堰塘也没其他人,秋凡和罗乔丽打了声招呼,罗乔丽往她身旁凑凑,小声道:“查了几天,查到收音机是哪个偷了?”
秋凡摇头:“至今没有,唉,真烦心。原来收工回到知青点,打开收音机,还能听听大山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几天,冷清清的,五姐妹都像少了个伴似的。”
“跟你说啊,”罗乔丽压低了嗓门,用只有秋凡听得见的声气道,“我晓得是哪个偷的。”
“你晓得?”秋凡瞪大了双眼,她记得,王小梅去坪街公社开会那天,罗乔丽也和她们女劳动力一起在山坡上薅包谷,她怎会晓得呢?
“我女儿小欢看见了的。”罗乔丽气促地喘着气说,“县公安局如临大敌般来了这么多人,桂村寨邻乡亲都在纷纷议论,小欢听见了,回到家里来说的。”
秋凡疑惑地眨眨眼睛:“公安局不是找你和宫达一也去问了半天吗?你们给他们讲了没得?”
“小欢回家来讲的时候,公安局已经撤回去了呀!”
“小欢咋个说?”
“她说,她看见了的,是桂村覃成虎叔叔拿去了阿姨们的收音机。覃成虎从寨路上慌急慌忙走过时,小欢正好在坝墙后头院,看得清清楚楚,覃成虎双手抱着阿姨们的收音机,收音机外面黑色的皮套子,小欢认识。”罗乔丽脸色严峻地说,“小孙,我是看你心善,每次看到我们,都露个笑脸,和我们打招呼,才给你讲的。小欢还是个娃娃,明年才能进小学校发蒙读书,她不会说瞎话的。”
“我明白,”秋凡沉吟着说,王小梅没给五姐妹透底讲清宫达一、罗乔丽夫妇劳动改造的身份时,秋凡是和罗乔丽最谈得拢的一个。罗乔丽教她如何应付月月例假来时,还逢出工该怎么对妇女队长说;墙角、山路傍的豁蔴锥子般麻痛皮肤,她教秋凡如何辨认和躲避;水土不服时,服些什么药。每次罗乔丽给五姐妹送自留地里的蔬菜、豆角来时,首先找的,也是孙秋凡。罗乔丽带着女儿宫小欢来她屋里坐时,看见半导体收音机,手伸过去要拨弄开关,秋凡还把半导体的皮套子拆下来,拿给宫小欢玩耍。是在王小梅听到了公社干部交底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才渐渐疏远的。先是秋凡不再去他们家的那个茅草屋农家小院里串门了;后来罗乔丽也不来五姐妹的知青点做客了。但秋凡心眼里,从来没有厌弃过罗乔丽,相反,对这两个原来在贵阳工作的城里人,她还有几分同情心。记得到他家串门时,秋凡问过罗乔丽,是因为啥,才从省城下放的?罗乔丽都不晓得他们两口子犯了啥错误。只听说,贵阳市委、市政府成了“小台湾”,从外省调来了一大批干部,足有一千多人,说啥口音的都有,还有来自你们上海的,全面接管了贵阳市的各级政权,为首的、错误犯得大的,送去了劳改农场。像他们这种忠实执行了错误路线和方针的,就分散到全省各县的农村去,在劳动中改造思想。唯一聊以自慰的是,没送去劳改农场的,工资照发,还留下一句话:什么时候在劳动中改造好了,基层的贫下中农和干部通过了,就可以回贵阳重新工作。当时还说了个时间,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都能分期分批、陆陆续续地回到贵阳去。
但是,“四清”“文化大革命”运动一来,他们这批干部,就遥遥无期地处于等待当中了。
秋凡之所以对宫达一、罗乔丽生出同情之心,有一股恻隐之心,是在听了罗乔丽的述说之后,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亲孙耀宗。她的亲爱的爸爸,一辈子不也是追求革命、追求进步的嘛,他也是为国家、为民族着想的呀。解放前他做那些事,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啊。可就是对他有怀疑,从来不信任他,不重用他,把他当作审查对象。
当然,这一心理,她是不讲出来的,对罗乔丽夫妇的同情,她是跟一同居住的五姐妹也不说的。
从堰塘边洗净了袜子回来,秋凡没有马上把从罗乔丽那儿听说的情况给五姐妹说出来。
她处于矛盾心理,犹豫不决。
为啥呢,覃成虎虽然只是普通社员,可他的哥哥覃成龙,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不仅管着桂村,还管着桂村附近团转几个村寨。覃成虎仗着自家亲哥当着官,出工干活专拣轻巧的争着去,集体分配洋芋、麦子、油菜籽、番豆、胡豆,他总找出理由要多分一点,男女社员都看不惯他的行径,可全敢怒不敢言。听说五姐妹知青点上有一只这么高级的半导体收音机,他也兴致勃勃地专程跑来看稀奇,把收音机捧在手里摆弄了半天,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嘴里还连声夸道:“安逸、安逸!高级,确实高级!”
说他偷了收音机,只凭罗乔丽的一句话,那不在桂村成了一个爆炸新闻?
可明明晓得是覃成虎偷的,只是碍于他的哥哥是大队“革委会”主任,闷在肚子里不说,秋凡也是如骨鲠喉,十分难受。
话一出口,屋里顿时一片沉寂。
冯璐埋着头细嚼慢咽着,轻声问了一句:“消息可靠吗?”
“可靠。”秋凡像罗乔丽一样,相信没上学的桂村娃娃不会乱说。
王小梅抬起头来,端着饭碗,拿着筷子,望定了秋凡:“是谁告诉你的?”
想到宫达一、罗乔丽夫妇的身份,秋凡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出了实话:“是罗乔丽的女儿宫小欢亲眼看见的。小欢告诉了罗乔丽,罗乔丽在堰塘边洗袜垫,和我挨在一起,跟我说的。”
“你信吗?”汤丽娜问秋凡。
“相信。”
“小姑娘随口说出的话,我看不靠谱。”沙海红的态度鲜明,“都说捉贼要捉赃,现在事情闹这么大,一把这线索说出来,公安局又来了,干部们也来了,小欢翻嘴了怎么办?罗乔丽到时候讲没对你说过怎么办?”
血都涌上了秋凡的脸。她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没想到好端端一个破案线索,五姐妹却各有各的看法和想法,那么,置事实于何处?罗乔丽好心讲给她听的真相,难道只能当作没听说,不闻不问?她把碗筷重重地放在桌面上,脸涨得绯红地说:“那你们说怎么办吧?我听你们的还不行吗?”
冯璐用息事宁人的语气道:“海红也有她的道理。一追究起来,说是话出自罗乔丽之口,人家马上会联想到宫达一、罗乔丽犯错误干部的身份。偷半导体收音机的,是响当当的桂村贫农覃成虎,他哥又是‘革委会’主任,平时在桂村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汤丽娜接着道:“我也是相信小欢那孩子的,她小小年纪,编瞎话干啥呢?我同样想到的是,宫达一、罗乔丽的身份。现在强调阶级斗争,什么事儿都讲究个身份,家庭出身,亲不亲,线上分。我们五姐妹跟着说覃成虎偷了收音机,人家死不承认,要证据,这不牵涉到罗乔丽、宫小欢了?”
“慎重是对的。”冯璐说,“收音机被盗,我也心痛。我都把这事儿写信告诉父母了!”
“要不,”王小梅边大口地刨着碗里的饭,边咀嚼着说,“我往公社跑一趟,把秋凡听到的情况,给公社领导汇报。让他们来分析、判断、做决定。有了破案线索,隐瞒不报,也是不对的。”
沙海红首先赞成:“我同意,我也恨死那小偷了。不过,在公社领导做决定之前,我们五姐妹要装作啥都没听说,不要去传话。要爱护贫下中农的名誉。”
汤丽娜一声讪笑:“啥名誉,收音机没有了呀!”
“凭我的感觉,”秋凡纳闷地说,“罗乔丽是一片好心。”
“这我也信。”冯璐点头。
一顿饭,吃得五姐妹心情都不舒畅。
1970年,出生于1953年的五姐妹17岁,远离上海5000里路,来到了偏远蛮荒的桂村插队落户。
经受了两年多的山乡农村劳动,到了1972年,不过都是19岁的大姑娘。
遇到了半导体收音机失窃事件,她们自以为经过了讨论,对于有了破案的线索,她们处理得还是十分慎重和负责任的。
尤其是当事人秋凡,更觉得自己从罗乔丽那里听到了小欢亲眼所见的情况,没有在桂村四处去传播,听从了王小梅的建议,由小梅到公社去向领导汇报,至少没啥错。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事态会以一种疾风骤雨式的形式,演变成后来的样子。
她们终究年轻啊。
紧挨着桂村寨子,有一条山坡上淌下来的桂溪。
桂溪水清澈透明,从寨子后面高高的后头坡上,不疾不缓地淌下来。清碧的水冲刷着河床里的石头、山崖,冲刷着溪河两岸时能捡到的鹅卵石,日夜响着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溪河岸边,栽种着桂花树和时而疏落时而繁密的钓鱼竹。
桂村的布依族、汉族乡亲,将就着那从高处淌下来的溪河水冲击力,在水流湍急处,建起了一个碾米房。利用水带动着圆而大的水车,一圈一圈地转动,让石碾子滚动着碾米。
碾米房离开桂村寨子不远,哪家哪户要碾米了,只要站在高处望一眼,就能看清楚,碾米房里外等着碾米的人多不多。
通往碾米房的路,只有弯弯拐拐的一条。桂村寨子上,无论哪家挑着或是背着谷子去碾米,都要从这条小路上过。
堵在这条石阶小路上朝着罗乔丽叫骂的,是覃成虎的老娘罗莲芳,她一拉开嗓门咒骂,桂村整个寨子都听见了。起先五姐妹没把这声音当回事情,婆娘媳妇之间闹开了矛盾,感觉理直气壮的一方,就会堵着理屈词穷的一方家门,嘶声拉气地骂上一通,表示理在她那一方,也以此出一口恶气。
而自觉理亏的那一方呢,就会关门闭户,只当作没听见,任凭对方吼骂。
这样的现象在桂村不多见,一旦发生,也无人问津。干部不会管,而寨邻乡亲们呢,更不会往里掺乎,男女老幼站在那叫骂着不远不近的地方,倾听她忽高忽低、忽忿怒忽拖长了的声调。有人暗自好笑,有人则怀着幸灾乐祸的心理,还有人定下神来听过几句,知道这人在骂谁,见怪不怪地转身离去。
五姐妹初初来到桂村时,见到这种情形,也跟着寨子上的姑娘媳妇去听过,好像上海过去看西洋镜一般,看个稀奇。次数多了,她们也觉得乏味,并不去听,只感到那趁势撒泼的妇女太粗俗,骂得太难听了,是一种落后的乡俗。
罗莲芳尖脆的嗓门刚刚吼开时,五姐妹谁都没在意。可在不经意间听了几句,汤丽娜就神经质地睁大双眼,一阵风般跑回了知青点的房间,嘴里连声叫着:“小梅,王小梅在吗?”
王小梅正在后门口的屋檐下,把一块硬纸板放在膝盖上垫着,给上海家里写信,听到了汤丽娜非同寻常的询问,她应了一声:
“我在后屋檐下,有事吗?”
汤丽娜冲到后门旁,“呼”地一下拉开后门,气急败坏地说:“你还笃笃定定坐在这里?出大事啦!”
“啥大事儿?看你大惊小怪的。”王小梅一脸不解地望着随大口喘息胸脯一起一伏的汤丽娜。
“你听嘛!”汤丽娜的手往寨子外头碾米房方向一指。
不但是王小梅,连冯璐、孙秋凡、沙海红都分别停下了手上的活。久雨初晴,队长说了坡上的田土仍旧湿得稀松粘脚,妇女这边还可以歇一天,等泥土干一些再上坡薅包谷。故而五姐妹都闲在屋头,各做各的事。
被汤丽娜一惊一乍地一叫唤,四个人都凝神屏息倾听着。
当真的,覃成虎的老娘罗莲芳惊风扯大的叫骂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这个破屁股,烂骚货,吃饱了肚儿胀得慌,你以为你是哪个?还是贵阳城里的干部啊?我看你是推屎爬跍炭兜,颜色有点像货色大不同,是假冒货。你凭啥诬告我家娃儿?他沾到你还是惹到你了?这么大的事儿,也由得你撒开两片嘴胡打乱说?古话还说了,抓奸抓双,捉贼捉赃。你有啥子证据,诬我家娃娃是偷儿?这件事关乎到我们覃家的名誉,你拿不出证据来,我和你没个完!跟你道个明白,你若不收回这句话,我和你没个完。只要撞见你一回,就要咒骂你个祖宗十八代。我们当家的不答应,覃主任也不会答应,你们等着瞧吧!狗日的真是闲得慌……”
开头几句,孙秋凡没听清楚,到了后头,一句是一句,她听得很清晰了。不是亲耳听到,真不敢相信,桂村寨子上的罗莲芳,会把一句话就能讲清的事情,变成这么多的话,以咒骂的形式一声高一声低地喊出来。秋凡听出罗莲芳是有所指的,忍不住问:“她这是在骂哪个呀?”
“还能是谁?罗乔丽呗!”
“你看见了?”王小梅关切地问。
“就是亲眼见了呀!要不我会跑回来找你?”汤丽娜细细道来,“我一听见罗莲芳骂,就跑到碾米房那边去了。碾米房就罗乔丽一个人在碾米,她碾完了,米是米,糠是糠分装在两个箩筐里,就是不敢走出碾米房回家,呆痴痴地坐在小板凳上,听着罗莲芳乱骂乱噪。你们想嘛,从碾米房回桂村寨子,就这一条小路,罗莲芳堵在那条路上咒骂,罗乔丽若是挑着担子回寨子,一个要过,一个不让过,准定要打起来。有好些人料定有一场好戏看,都站在高处听着罗莲芳骂呢!”
“真打起来,事情就闹大了。”沙海红说。
“我真佩服罗莲芳,你看她,一迭连声地骂,有那么多的话好说,”冯璐道,“可以给她一个外号……”
“泼妇!”汤丽娜插嘴道,“罗乔丽忍得下这口气,换了我,早跟她打起来了,她那么瘦小。”
“不是泼妇,是语言艺术大师。”冯璐提高了声气说,“你们听嘛,她那些话,你可以说是指桑骂槐,可以讲是含沙射影,可一句也没点出罗乔丽的名字来。”
“只怕她都不懂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意思。”孙秋凡不由道,“听说她只读过几年书,三年级就上了三年。”
“所以我说她是天生的语言艺术大师啊!”冯璐坚持道,“人长得瘦弱,可她身后的势力大啊!你没听她骂人的时候,还不忘抬出覃成龙来啊?她还很有策略呢。”
汤丽娜挥挥手道:“你们还有心思开玩笑呢?罗莲芳如此公开堵住了罗乔丽骂,就说明她已经晓得了,是罗乔丽说她儿子偷走了我们的收音机。”
孙秋凡点头:“小梅,丽娜说得对,那天你去公社,是怎么报告的?”
“怎么报告的?回来之后我不是都给你们细细讲了嘛?”王小梅没情绪写家信了,把写到一半的信纸折起来,噘着嘴说,“我自始至终都没提秋凡的名字,只说听到反映,有人看见覃成虎的儿子在摆弄收音机,外面套着黑皮的壳子;也有人见到,是覃成虎盗走了收音机。是公社干部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我,究竟是哪个看见的?我都没讲罗乔丽小孩的名,只提了一下罗乔丽,那也是他们信誓旦旦,一定会保密之后,我才讲的。”
“就是嘛!”汤丽娜一拍巴掌,“我一听见罗莲芳盯住了罗乔丽骂,就晓得公社把话传下来。保密,哼!哄鬼去吧。”
“也许,”王小梅一脸的无辜,“是罗乔丽自己走漏风声了呢。她能跟秋凡讲,也会给桂村其他人说啊!”
冯璐摇头:“不大可能。”
沙海红却说:“也难讲。”
一声不吭的孙秋凡却认定,话是公社传下来的,不管他们使用何种方式往下传的,消息必定是这么走漏的,罗莲芳才会如此嚣张地盯住罗乔丽公开叫骂。
尽管没提到她孙秋凡的名字,秋凡的心头却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块石头。从汤丽娜惊叫着跑回知青点集体户,她就感到自己对不住罗乔丽。以后和罗乔丽相见,不晓得该怎么去解释。她也更不敢预测,事情会怎么发展?
果然,这之后,出工劳动时,在寨路上不期而遇,孙秋凡微笑着面对罗乔丽,罗乔丽不是耷拉下眼皮装作没看见她,就是疾疾地转身往别处走去,故意不理她。
秋凡晓得罗乔丽的心头有疙瘩,对自己有误会,也知道这件事对不住她,但这都是秋凡无法预料的呀!她哪里会想到半导体收音机失窃事件,最终会演变成这个局面。
更令秋凡想象不到的情形紧接着发生了。
县知青办和公社组成了联合调查组,来进一步查清半导体收音机失窃的真相,查清谁是真正的小偷。
令五姐妹松了一口气的是,联合调查组里还有一位上海慰问团的成员。姓吴,是个男的,看样子是个知识分子。
在五姐妹和坪街公社一百多个知青的心目中,上海慰问团都是从上海各单位抽调来的干部,他们中不少人的子女或兄弟姐妹,都有上山下乡的,他们了解知识青年的实际情况,处理起问题来,总是会站在知青的立场上,比较偏向知青一边。且别说,桂村的集体户,还是一色的女知青哩。
事情确乎像女知青们预期的一般,联合调查组的几个人在大队“革委会”、生产队干部陪同下,来到五姐妹居住的干栏式驻地见面时,吴定康就代表联合调查组、代表慰问团分团,送给五姐妹一只崭新的半导体收音机。他呵呵地笑着拨开了收音机开关,说:“这是我们慰问团的一点心意。当然,没有你们被盗的那只高级,不过嘛,收收贵州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台,还有附近四川台、云南台、广西台的广播,是清晰响亮的。”
像在印证他的话,拨开的收音机里,响起了明亮清晰的音乐声。调换一个频道,频道里还在播放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的唱腔:“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听完郭建光铿锵有力的一句唱词,吴定康把半导体收音机放在桌子上,说:“以后,你们仍可以照常收听广播,学习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空闲下来欣赏革命歌曲和样板戏。”
五姐妹的脸上个个露出了笑容,上海来的慰问团,就是不一样。不像县公安局的调查组,来了几天,气氛越查越紧张,和她们谈话时,始终板着脸,神神秘秘的,最终不了了之,拍拍屁股走人。而那只九管的半导体收音机,究竟被谁偷了,却一句话也没有。
吴定康他们离去之后,五姐妹一边拨弄着收音机,一边就着这话题,议论了半天。总觉得,联合调查组的到来,会使得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汤丽娜拨动着硬塑料壳的奶黄色半导体收音机,说:“这是最便宜的半导体收音机,我们邻居家有一只,才二十几块钱。”
“总比没有好啊!”沙海红斜了她一眼道,“这些天里,冯璐的收音机被偷之后,耳朵里空落落的,好不习惯。”
王小梅建议:“这回我们得放放好,五个人都不在家时,就锁上门,闩上窗户。”
“这倒也是。”冯璐赞成。
哪晓得,事态的发展大大出乎五个女知青的意料。以致于在秋凡的心头上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
联合调查组在深入到贫下中农里去听取了充分意见之后,从第三天开始,进入直接和五姐妹面对面谈话的阶段。
起先五姐妹谁都没把这谈话当成一件事情,她们都以为还像公安局来调查时一样,照实讲话就行了,不要有什么隐瞒,不要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谁知,头一个谈话回来的王小梅脸色铁青,阴沉得可怕,把另外四个姑娘都吓坏了。四个姑娘围住了小梅,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她。
谈些什么呀?你给我们说说。
好让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你怎么不说话呀?这神情把我们都吓着了!怎么啦?
你说一声啊,真急人!
……
无论姑娘们怎么打听,怎么问,王小梅一概不作答。问得姑娘们都发急了,小梅干脆往床上朝着墙一躲,吐出一句:“我头疼死了!你们一去谈,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现在我需要的是安静,安静!”
最后那两个字,她几乎是拖着哭腔喊出来的。四个姑娘面面相觑,有的耸肩,有的吐吐舌头,都退回到自己床跟前了。
接着被喊去谈话的冯璐、沙海红、汤丽娜个个也同王小梅相似,不是发愁地沉着一张脸,就是像被人训过一般,紧闭着嘴,回到知青点一声不吭。唯独汤丽娜,走近孙秋凡身旁时,在她耳畔悄声说:“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是谁麻烦,她都没说,孙秋凡听得莫名其妙,既然四个人谈完话都像被人狠狠地劈头盖脸洗了一盆冷水,孙秋凡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这一趟谈话是不轻松的。来不及向最能说几句知心话的汤丽娜打听,通知下一个该是孙秋凡去和工作组谈话的民兵不耐烦了,他叩击着木板门催促:“最后一个了,小孙,轮到你了,快点。”
孙秋凡瞥了脸色严峻的汤丽娜一眼,走出房间去。
谈话安排在专门为联合调查组的到来腾出来的保管房内。
这是桂村最好的保管房,木地板扫得干干净净。粮食收上来,是特为存放来年的种子的。房间中央搭放了一只长条桌,桌面上放着竹壳的热水瓶和几个搪瓷杯。
走进屋来的孙秋凡溜了一眼几只杯子,看得出先她来谈话的四个姑娘都没喝过那杯子里的水。
“请坐,请喝水。”为主谈话的吴定康脸上浮起一丝笑容,端坐在长条桌中央。调查组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公社的民政干事,分管知青工作,秋凡认识,听他说起过,他是公社里级别最低的干部,他自嘲说比25级高一级。那些男知青当面背后,都叫他24级干部。秋凡叫不出他名字,但是认识。另一个是县知青办的,听说去年才从部队转业,看样子级别也不会比来自上海的吴定康高。他的面前摊开一本日记簿,想必要为谈话作记录。
秋凡在长板凳上一落座,吴定康脸上的笑纹就消失了。他干咳了一声,开门见山地道:“小孙,我们这一次代表县里和公社专程到桂村来,调查的重点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是那只冯璐带下乡来的高级半导体收音机,那属于公安局管辖。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和上海冯璐的父母亲取得了共识,通过长途电话,取得了一致意见。”
说完这段话,吴定康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盯住了孙秋凡。
孙秋凡和他面对面坐着,这才看清楚,他虽是近视眼,两只眼睛却很大,况且皂白分明,在镜片后面直瞪瞪地盯着她,令她有点害怕。这人有四十多岁,脸色红里透黑,眼角边已有了皱纹。初次见面时对他存有的那点同是上海人的好感,这会儿荡然无存。这么说,兴师动众地成立联合调查组,不是为了弄清楚覃成虎偷没偷收音机,而是为了……为了……为了什么呢?他说了,为了查清楚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在这件事上,什么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呢?
孙秋凡的心“怦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她的眼前迅疾地掠过王小梅谈完话回来沮丧地倒在床上的神情,另外三个伙伴不知所措的脸色,这会儿轮到她了。她茫然地望着吴定康,不知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还会对她说出些啥骇人的话来。她晓得,将她排在最后一个来谈话,不是偶然的。
“可以说,你是这次事件的核心人物。”果然,吴定康单刀直入地进入了主题,他的声调平缓,语气却是不容质疑的,“因为给你们提供线索,说桂村的贫农覃成虎偷窃了收音机的,是卷进了反动集团案的罗乔丽。是不是这样,小孙?我们已经把情况核实得清清楚楚,连小细节都摸明白了。”
说完,吴定康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孙秋凡。
秋凡身上的汗毛都凛凛然地竖了起来,罗乔丽和她丈夫宫达一犯的错误原来是反动集团,不是像她说的那么无辜,他们两口子……秋凡来不及多想,公社那个“24级干部”用指头敲击了一下桌面,催促说:“小孙,你答话。”
秋凡惶惶然垂下了眼睑,用蚊子叫一般低的嗓音说:“是这样。”
“幼稚、幼稚啊,小孙。”吴定康激忿地离座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在保管房里来回踱了几步,继而手臂激昂地挥舞着道,“就凭她这么一句话,你就相信了,你们五个女知青就深信不疑了,是吗?首先是你,孙秋凡,就完全相信了,对不对?”
吴定康陡地一个转身,站在长条桌的一端,双手撑住桌面,从侧面望着秋凡问。
“对,我相信了。”孙秋凡这一次答复的声气大了些。
“很好,你相信了罗乔丽的话,回到家中又对其他女孩说,她们也都相信了。是不是这样?”
“是的。”秋凡还能答什么呢?其中有些过程,有必要说吗?
“于是,”吴定康绕过桌子,重新回到自己坐的座位旁,动作很猛地一逮板凳,一屁股坐定在孙秋凡面前,接着往下说,“你们就派出王小梅作为代表,到公社去告状了?”
“不是告状,是反映线索。”秋凡说,她们那时没有告状的意思,顾虑是有的,决不是告状。是希望公社上级领导出面,查清事实。
“反映线索就是告状。”吴定康以断然的语气道,“你们反映的是什么线索呢?偷盗知青九管半导体高级收音机,偷盗者是谁呢?贫农覃成虎?告诉你,在桂村,覃家是三代贫农;而你们呢,不讲你们几个的具体出身了,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哪有教育者偷被教育者东西的?嗯,你说说看。”
保管房里一片沉寂。房外传来小鸟的啁啾。
孙秋凡感觉三个比她年长的男性,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扫视着她。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喃喃地说:“可是,收音机不见了呀!”
“是啊,收音机被偷了。那是赃物,你看见覃成虎偷了吗?他家里有收音机吗?”
“我没看见。有人看见了,告诉了我……”
“她信口乱说呢?她胡乱栽赃呢?她造谣呢?”吴定康的指关节重重地一敲桌面,“小孙,抓贼要抓赃你懂不懂?没见赃物,偏听偏信,就是传谣,就是别有用心你知道吗?”
秋凡不知道,她相信自己不是别有用心,她也相信罗乔丽说她的孩子看见覃成虎偷收音机不是别有用心。但她在强势的吴定康面前,不敢也没情绪和他争辩了。这哪里是谈话了解情况呀,这也不是向她进行调查,秋凡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接受审讯。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似乎理解了,王小梅回到集体户来为什么是那么一副神情,另外三姐妹为什么谈话回来时如此低沉、沮丧。
“小孙啊!”吴定康拉长了语气道,“这年头,凡事脑子里都要有一根弦,阶级斗争的弦要绷得紧紧的,这不是一句口号,这是我们一切事情的出发点。上海女知青的收音机失窃,这是轰动全县的一件大事。公安出动了那么多人来查,至今未查获破案。阶级敌人,就会趁此机会,兴风作浪,混水里摸鱼,不但搅混水,她要挑拨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的关系,就会想方设法寻找一切机会,挑拨离间、造谣污蔑、编造假象,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件事儿,我们和公社的党委、‘革委会’会同大队、生产队一致认为,是罗乔丽无中生有编造出来的,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谣言。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今天,‘造谣可耻’‘造谣可耻’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小孙,你怎么还那样容易上当啊?你要挖一挖思想根源、找一找原因了,啊!”
这最后的两句话,是朝着秋凡直戳而来的。秋凡浑身的骨头都像僵硬了一般。她当即想到了还在无休无止接受审查的父亲,想到了家庭在“文革”中遭受的冲击。是啊,他们既然对根正苗红,“文革”风浪中一点儿没受到冲击的冯璐,都联系到她的父母,取得什么共识,那么,他们也完全有可能,了解她秋凡的家庭背景啊!这对他们来说,不就是一个长途电话、几句话的事情嘛。
这么一想,秋凡顿时被恐惧、害怕、无助无奈的情绪控制了。她决定不再说任何话,不表任何态,听凭事态的发展。
吴定康似乎能洞悉秋凡的心理,他分别扫视了身旁两个助手一眼,从兜里摸出一支烟,一旁的公社民政干事、“24级干部”连忙伸过打火机来,给他点燃烟。他深吸了一口,享受地眯缝起眼睛,慢慢地让烟雾从鼻腔和嘴里吐出来,遂而露出笑脸,轻轻地询问孙秋凡:“小孙,你同意我的分析吗?”
“24级干部”用当地话补充了一句:“赶紧表态啊!小孙。”
孙秋凡不能同意他武断的分析,她觉得事情远不是他说的那样。但她显然不能讲不同意他的分析,若讲出来,他一定会勃然大怒,那么,今天这场谈话,就没有结束的时候了。县知青办的干部同样不耐烦地用钢笔帽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秋凡只能点了一下头,一脸的无奈。
吴定康却像一点没注意到她的脸色,笑着道:“觉得我的分析对,你回去以后,好好地回忆一下这件事的过程,罗乔丽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之下,跟你讲覃成虎偷收音机的?她具体说了一些啥?你是如何轻信她、上她当的?现在对这件事,你又是怎么认识的?要写出认识提高的过程,越详细越好。明白了吗?”
秋凡不愿意写,她忍不住问:“一定要写吗?”
“必须要写!”吴定康的脸色严肃起来,语气也显得十分严厉,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露出凶巴巴的神情,毫无商量余地地说:“上山下乡出发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表示说,要到三大革命运动中去经风雨、见世面,经受考验。哪三大革命运动?那就是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现在你们天天出工劳动,参加集体生产,那只是投身于生产斗争之中,科学实验这里没有条件。而阶级斗争呢,小孙我告诉你,这就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卷入反动集团的人在挑拨革命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的关系,居心险恶啊!面对就发生在我们眼面前的阶级斗争,就看你能不能经受大风大浪的考验了,小孙。我实话对你说吧。”
吴定康却没马上说下去,他端起桌面上的一只搪瓷杯子,“咕咚”喝了一口茶水,重重地又把杯子放在桌面上,可能是动作太猛了,杯子里不多的茶水,还晃了几滴出来。
秋凡低着头倾听着他一句一句的训导,见他忽然不说了,重重地搁杯子的“咚”一声,又把她吓了一跳。她陡地抬起头来,只见吴定康嘴角残留着白色的唾沫,脖子上的喉结一蠕一动的,正在把茶水咽下去。他大约是喝得太急了,抬起手来,在自己嘴上抹了一把,接着道:“你之前来谈话的四个姑娘,都已爽快地答应,要在批判会上发言。是的,顺便告诉你,县里、公社、大队决定,要在桂村召开批判屡教不改的坏分子罗乔丽的大会。你们五个人,个个都要发言。”
疑惑、惊恐、慌乱一齐涌上秋凡的心头。疑惑的是,她们四个姐妹谈完话回到知青点,个个是那么一副被逼无奈的神情,会是爽快答应的吗?吴定康显然在信口胡扯。惊恐的是,罗乔丽好心好意把她孩子看见的情形告诉了她,竟要招来开大会批判,她一个良家妇女,怎么会承受得了。而她对自己的成见,又不知要增添多少。慌乱的是,她本人还要写发言稿,这稿子怎么个写法?面对这么多寨邻乡亲,这么多老老少少,她能抹下脸来,对着罗乔丽进行面对面的批判吗?
秋凡整个儿陷入了六神无主之中,她该怎么办?
怪不得和她一起住的四个女知青,谈完话回来个个像被人痛打了一顿似的萎靡不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怪不得第一个被喊去谈话的王小梅,会表现得那么反常。
她该怎么办?如何应付啊,如何熬过对罗乔丽的批判会啊?
孙秋凡整个儿陷入了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
做人,真难啊!
编后语:这是著名作家叶辛于2019年春节前夕完成的长篇小说《五姐妹》的第九、第十章。本书将于2019年出版。本文案子的真相如何?请阅读出版后的《五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