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词中的三重审美距离
2019-07-17姜曼
姜曼
易安词远离社会实用价值与功利性,与人们的实际利益关系相去甚远,读者往往能以一种自然平和的心态从词中感受到美与愁,而易安词的审美体验主要体现在时间、空间以及心理上的距离感。易安词擅长利用词语与意象来延长读者与词作的距离,化熟悉为陌生,留有更多审美与思考的空间,进而使人了解词作中表达的情感与读者之间的距离。
一、随心飘荡的时间距离
时间在易安词中能随意转化,物理时间的斗转星移影响不了李清照的错时追忆。易安词经常会使用表达时间的词语,包括对过去的追忆和未来的展望,尤以追忆性的词语居多。追忆性的词语在宋词中并不是一个特殊现象,但易安词的距离美正是由这些被打乱的、切割的时间词语构成的。柏格森在《时间与自由意志》中彻底颠覆了理性思维下非连续的时间观,带来时间上的陌生化感受,而易安词中的时间距离主要表现在时间的自由切换、现在与过去交叉相融以及今昔对照产生的落差与距离,作者隔着时间的距离对生活进行理性的探索。
在《声声慢》一词中,表示时间的词语一共有六个,这首词在审美上给人愁的美感也正是由这些时间词语支撑起来,由眼前的“雁过也”忽而转到“却是旧时相识”,跳出了现时的景而忆起了旧时的情,在审美体验上阻断了时间的连续性,同时也传达了李清照愁苦之情。李清照与赵明诚时间与空间的分离,正是她容易从眼前之景转为旧日之情的原因之一。“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从场面描写转向心理描写,“如今”一词虽表示现在却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过往,时间在李清照笔下做加速运动,事物却如旧,一静一动形成反差。整首词从寻寻觅觅到黄昏点点滴滴,在随着物理时间的自然流动中,词人的心理时间早已穿梭多年,带来审美效果上的延长。正如苏联文艺评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所说:“艺术中的视像是创造者有意为之的,它的‘艺术的创造,目的就是为了使感受在其身上延長,以尽可能地达到高度的力量和长度。”
在易安词中,过去与现在交织的词还有很多。例如,《永遇乐》中从此时的元宵佳节到彼时的中州盛日再到如今风鬟霜鬓,时间的任意拼接表现了社会盛衰的变化及词人的内心感受,短短几行便写出人生的芳华与凋零,这种时间距离能给读者留有更多的空间去思考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浪淘沙》中的“记得”与“回首”、《一剪梅》中的“雁字回时”“才下却上”、《南歌子》中的三次“旧时”等,表现时间的词语在易安词中使用频率很高,也形成了词作的特色:时间的动与静、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的自然切换所产生的距离美感能让读者感受时间变化。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易安词“错时”的追忆,过去与现在的交织,延长的时间距离正是产生“隔”的原因,但是词中有真情、自然、不用典正好与时间距离产生的“隔”相互补充,舒适而不造作。
二、被阻隔的空间距离
易安词中的空间感主要来自两大方面,一是地理空间上与赵明诚的距离;二是通过意象阻隔的空间距离,第二点也是真正让读者从内心产生空间距离感的原因,由“帘”“窗”“庭院”等意象造成空间上的阻隔。
(一)帘意象
“帘”在中国古代建筑中具有独特的审美作用,不仅作为装饰物存在,往往还是身份文化的象征。在文学作品中,帘的意象使用极广,宋词中帘的意象体现了在儒家礼乐文化影响下的隐私观念,也是古代不同社会阶层之间深厚隔阂的象征,词人常常通过此意象表达孤寂、漂泊之感和思恋之情。
易安词中的帘意象也较多,在58首词中,有16首提到帘意象,约占28%,这在名词性意象中属于居多的一种,帘也并非单独使用,经常和“窗”“庭院”组合在一起,这些意象的交织成了自闭心灵的遮蔽物,表达孤寂闲愁之感。《念奴娇》一词中,提笔便写到“萧条庭院”“重门须闭”,在空间上缩小了活动范围,集中在庭院里的生活不免拉长了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封闭性是庭院意象最突出的特征,而宋词中的庭院总是位于幽径的尽头,掩映在绿色之中,形成相对封闭的空间结构。本就封闭起来的庭院偏偏又是萧条的、重门紧闭的,在空间上造成了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接着,走进帘面四垂的房间,独自慵倚。
垂帘不仅成了空间上的遮蔽物,阻挡声音、光线的传播,也是词人心灵上的保护层。在《永遇乐》中,李清照写道:“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在经历了生活挫折后,李清照不愿将自己憔悴失落的一面展示在公众面前,也只能隔着帘儿听着别人的谈话。帘成了李清照维护自身尊严,保持内心隐私的一道心理屏障。
(二)庭院意象
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提到,一个女人写作不仅要有足够的金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李清照在写作中不仅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而且在词中创造了独具特色的庭院,院子里有绿肥红瘦的海棠、梅与梧桐并肩而立,词中往往有一派自然景象,表面看来李清照处于自然生活之中,实际上她为自己建筑了一个院子,锁住了寥寥几笔的自然风光,却很少走向漫无边际的天地,走进人头攒动的集市。在这个半开半掩的房间里,住着一个带有愁绪的词人,所以她的住处里有重帘、有暗灯、有深深的庭院。学者陈莉认为,“正是这道无形的屏障将宋代文人的心封闭在一个狭小却相对富有安全感的空间中”。
易安词中这段深闺与自然、与社会的距离,也造成了读者与词人空间上的距离。帘后的心事几人能懂?帘外的风景何人共赏?当然,这种空间距离感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易安词中,新婚时候的李清照家境优越,夫妻关系和睦,词中也有集市买花,“教郎比并看”的生活气息与新婚之乐,但随着夫妻两地分居,朝廷的衰败与动荡,她便将词转为庭院中的愁思情绪描写。
易安词中的空间集中在深深的庭院、垂帘小窗遮蔽的房间,这样的描写符合李清照的个人身份与时代背景。李清照一人独处的时间大多出现在与丈夫分居两地及丈夫逝世后,作为封建时代下的女性,所受的仍是三纲五常下的封建思想教育,当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只能守着窗儿独自到黑,所以她的个人生活空间里生满了愁绪,无处排遣。
另外,虽然宋代重视文人,但统治者实行的种种政策也往往让文人愿意久居小院独自消遣,而不愿身处复杂多变的朝政之下惶惶度日。宋代,为防止文官专权,统治者采取了三省分权制衡的体制和防止台谏监督弹劾的制度,那些有名的文人苏轼、王安石等都受到过弹劾而遭贬谪,而李清照的父亲也是政策演变下的牺牲者。少数民族政权的侵扰、朝廷内部的更迭、封建制度的压迫都使得宋代文人的心灵饱受伤害,如此一来,庭院就成了文人休憩、纾解疲惫灵魂的精神栖息地。李清照擅长在苦的境遇下吟咏出表达自己愁绪的词,所以易安词中的空间会用大量的遮掩物来表达孤寂与漂泊,同时也容易与读者之间产生“隔”。
三、陷于个人情绪的心理距离
文学作品因朦胧与含蓄而产生一种神秘美感,读者因其神秘便想窥探一眼。易安词中的冷色调词语产生了一种朦胧感,“烟云、细雨、疏篱、薄雾”等也是产生心理距离的因素之一。在易安词中,心理距离一方面由时间、空间上的距离所引起,文学作品中的时空由于作者的想象具有很大的跳跃性与内指性。“人道山长山又断”不仅写出了自然空间环境的阻隔,还表现了词人内心情感的阻隔。当时,赵明诚为莱州知州,李清照从青州赴莱州途中宿昌乐县驿馆时将该词寄给家乡姊妹,途中山水阻隔,侧面反映出李清照与丈夫长时间两地分居造成一定的心理距离。
另外,特定的词汇和意象也是产生心理距离的重要因素,李清照在描写名词性意象时,经常在前面加上用来表示情感的修饰词语,“薄暮、细风、残烟、疏雨、深院”等词语出现频率较高,这类词语在心理上往往给人压抑感与阴冷情绪。易安词中无论是从时间、空间距离上产生的心理距离感,还是从艺术手法、冷色调词语上产生的隔离感,大都属于李清照个人,是个人意识下个体的孤独与愁绪。
不同的是,现代诗歌中的孤独感是属于时代的,这是一种共通的情绪。例如,余光中的《乡愁》从遥远的时空中选取“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四个意象,概括了诗人对祖国、对家乡的怀念,这是乡愁这种集体情感的普遍表达,是那个时代背井离乡的人的共同心声,更加容易引起读者感情上的共鸣,拉近心理距离。北岛的《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一切》《走吧》等诗歌都含有一个孤独者的形象,既是一个孤独的开拓者,又是一个孤独的思想者。这些现代诗歌中的孤独更易被读者接受,因为他喊出了那个时代的孤独感,那是一个群体的孤独。
相反,易安词中的愁绪与孤独往往是个人意识的直接抒发,著名的《一剪梅》化抽象的孤寂与思念之情为具体可感的数字,“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文词自然真切,“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用时间上的迅速移动,表明愁绪蔓延之快无法消除,情真意切,真实可感,读起来也能让人感觉满面愁容,但这种直言心声的词缺乏了处在时代背景下的共通感,只是李清照个人情感的表达,在当时只能算是吐露心声的闺怨词,引发情感共鸣处会比较少,使得心理距離较远。同样忆往昔的词,提及社会变化时也是匆匆一笔,继而转向自身内心描写,《永遇乐》一词的情感基调还是停留在今不如昔的个人情感的表达,对中州盛日的描写与感悟一笔带过。
偏向于自我情感描写的个体性诗词一般读者对其的感受也停留在个人情感的沟通上,而那些怀有大情感的诗词则更加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与传唱。苏轼的《水调歌头》、岳飞的《满江红》将个人情感融入宇宙时空、渗入国家情怀,更易让人产生共鸣、心生触动。女性作家写作中偏向个人情感的表达倾向似乎也一直延续至今,如席慕蓉、亦舒等女性诗人都较为偏重个人情绪的抒发,这样的话婉约派女性作家拥有的读者往往在数量上少于男性作家,因为一般女读者也会偏爱豪放派的诗人,但很少有男读者喜爱婉约派词人,而且在心理距离上也容易和读者产生距离。宋词中可能会有很多偏重个人情绪表达的词人,李清照的个人情绪集中在孤独与愁绪表达,带有很浓的个人色彩,这样的词容易产生美感,但也会有距离感。
四、结语
通过反复细读易安词中的三重距离,人们可以了解时空、心理距离在文本上带来的审美感受,更深入发掘产生这三重距离的背后原因,探寻时代变迁与个人情感经历对词人创作的影响。同时,人们要思考易安词中的三重距离对现代诗歌的启示,由表及里,吸收古典诗词的精妙之处,思考诗词中留下的问题。
(华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