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铺老火炕

郭中远　张吉福

老火炕所散发出的能量，像太阳的热，时时融化着一家老小生活，上的冰点，让我们的心始终躺在父母的身躯，上享受着家的温馨和幸福。

明天，也就是2016年12月25日，我们郭家四代人整整居住了52年的老房子就要因为棚户区改造而动迁了。

此时，我这心里总有一种难舍难离的酸楚。特别是那铺老火炕，始终有着父母的影子，就好像父母的身躯和脊梁，一年四季为我们遮着风，挡着雨，让稚嫩的羽翼尽快丰满而翱翔于暴风骤雨中;老火炕所散发出的能量，像太阳的热，时时融化着一家老小生活，上的冰点，让我们的心始终躺在父母的身躯，上享受着家的温馨和幸福。

尽管我已经60了，离开老房子也有25个年头了，但每当提起老房子，眼前就会浮现出它的样貌，它的慈祥，它的思想，让我萦怀于心，潸然泪下......

我家住在辽宁辽阳唐户屯二区，是日本1937年侵占辽阳唐户屯兴建军工厂时盖的平房。

听母亲讲，20世纪50年代的唐户屯生态环境非常好。刚搬到唐户屯时，大家白天可以大胆地出门，而一到晚上就不敢了。为什么呢？因为唐户屯人稀地广，东靠龙顶山，南靠衍水河，西邻新城，北邻青云山，四周荒野一片。

日本人设计的房屋大多是木制结构。地板下面是悬空的，大概有2米高，这种设计不仅能延长地板使用寿命，还可以在紧急情况下作藏身的掩体，还可以走供暖管线。

在紧贴地面40厘米高的位置上，设有一个换气口可以向外望，必要时还可以凭借这个暗窗向外射击;在主体房屋的北面是厕所和库房，南面有八个煤糟子，便于八户人家取煤做饭。

1959年7月17日，我娘生了我。按理说，郭家添人进口本是一件喜事，而在缺粮少穿的年代里，谁家添人进口几乎就是灾难来临一样。

听住在外屋的顾大娘说，我刚出生时只有4斤重，骨瘦如柴。邻居们都劝着娘说：“她郭婶，你看这孩子长的红赤拉的，喘气都费劲，八成是活不成了，别傻抱着了，早点送走吧......”

可娘说啥也不肯，死活都抱在怀里，谁要也不给。两天过去了，娘没进啥汤水，因为1960年全国闹了水灾，连吃树皮都困难，别说吃粮食了。

日子总是在添人进口中变得拮据和艰难。特别是在住房上，全家人已经到了屋好进、炕难上、觉难睡的地步。甚至说，放屁打嗝，咬牙说梦话，加上臭脚丫子，反正孩子们那些生活上、生理上应该反应的，基本上是暴露无遗地成了家的味道，并在仅有15平方米的小屋里荡来荡去成为污染源而很难治理。

随着岁月的推移，子妹四个一天天地长大，那张木板床也随着翻身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而成为一种不堪重负的警告......

在母亲的唠叨下，全家人省吃俭用凑上了百八块钱，准备盖个土坯房。父亲备好了几根房梁，求来李木匠打了两扇窗户、两个门，然后又求了几位好工友，叫上哥哥、姐姐上山打了点石头做地基。

打土坯要事先用木板做成一个模子。我家没人会做模子，只好跟邻居借来一个。父亲将和好的洋阄泥倒进模子里，母亲也拿起三个齿的耙子往模子里捣腾泥。哥哥、姐姐用小手使劲地拍打着、压实着土坯。我呐，拿着糖槭树棍儿来回地巡逻，看着邻居家散放的鸡鸭鹅狗，防止他们无组织、无纪律地在土坯上乱踩。

打好的土坯不能直接让太阳强光曝晒，要靠自然的风和温柔的光线来挤出坯里的水分后慢慢地荫干。

虽然房子比福建的永定土楼小，但原始文明丝毫不差。如果说，把当时庆阳唐户屯一千多座土坯房合成一个土楼的话，那么，这种现代文明，以及现代工匠文化将再次证明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庆阳军工战士是伟大的创造者，这里肯定包括我的父母，另外还有我。

自打这土坯房子建成了后，父母的心就像开了一扇天窗，望见它就会傻傻地笑，住上它就会从心里感到一种美。

为了让生活更美好，父母使出吃奶的劲，买了一辆28型永久牌自行车、一块上海牌的手表，还有飞人牌缝纫机。新的三大件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气派，壮大了门面，同样也放飞着新的梦想。

从小小的土坯房竣工那天开始，早、中、晚三顿饭全包在了土坯房里，而我呐，也随着父母的迁徙而准备着迁徙，直接从上屋把被子抱到了火炕上，占着炕头有利地形躺下了......

刹那间，弟弟、姐姐为了睡炕头吵成了一团。“快别闹了，今晚你们都过来住。”最后还是父母退了一步，平息了兄弟姐妹的争吵，使全家人又团聚在小火炕上。

特别是那个灶台一下子成了我们兄弟姐妹的烧烤天堂。虽然同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时只能烤上几穗包米、几个土豆、幾个地瓜，但已经是老天爷最高的赏赐了。

就说父亲吧，他每天下班后，第一项任务就是躺在炕头上睡上一小觉。我见爹爹睡得那个香劲，就扯着妈的衣襟问：“爹爹咋睡得这么快，打的呼噜声那么大呢？”

妈说，因为炕上有庆阳人的故事，家的味道......，你爹才睡得快，才有梦......“梦，故事？”听了母亲的回答，我真是不解其意，挠着脑门自言自语地品味着父亲的鼾声，品味着什么是家的味道......

1970年，哥哥中学毕业后被分到了辽阳纸板厂工作。按理说，这回家里又多个挣钱养家的小财神，本来是件好事，可父亲说啥也不高兴。他说不顺心、不顺意，然后他是连托人再送礼的，硬是把哥哥从市里调回了庆阳。调回庆阳后也没消停，还是折腾着，他又把哥哥调到了一个单位才算罢休。

按理讲，谁家父子俩都不愿意在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地工作。因为这事，哥哥气得一夜没睡，哭了好几场。但没法子，谁叫这小胳膊扭不过大腿了，又偏偏摊上了这么一个死犟死犟的爹啦。

嫂子本来在辽化当工人干得好好的，可父亲不知道又犯了哪门子邪，又出了幺蛾子，硬生生地把嫂子从辽化换回庆阳上班。嫂子知道哥哥调回庆阳那码事，一声没吭就去机械厂报了到。其实她也一肚子气，可她知道爹的脾气，硬别着也没用，那根本就是无用功，还不如挂上免战牌来个息事宁人。这样，往大说是孝顺，往小讲这叫知趣。

姐姐从乡下抽回城后，父亲踏破了商业局的门槛，好话说了三天三夜，让安置办的人一见都躲得远远的，或是绕道走。为啥？就是你不答应别想消停。结果还是顺了他的心，分进了庆阳副食商店。

几十年过去了，今天仔仔细细想，只要子女能回庆阳上班，只要贴上庆阳二字他就喜出望外，他就沾沾自喜。

几年过后，我也退伍了。本来已经分配到辽化宏伟区政府，可父亲说啥也不干。结果不用问，不管你从哪里买票，最后都是涛声依旧登上了慶阳化工厂这条船，而且又是一个单位的船......

父亲常常把这句老话挂在嘴上：什么外面再好，也不如庆阳这疙瘩好。这里的山美，这里的水甜，山青水秀养人哪！

这句话不仅成了他的口头禅，也为郭家三代有十三口人成为庆阳化工厂的一员而骄傲。因为它是军工厂，一个神秘的地方。

爹，就是活普萨，爹就是如来佛，不管你跑到哪，最后都得照着他的老理去办。

外孙子考大学填写志愿时，他开口一句报庆阳，闭嘴一句报庆阳。结果又如他所愿，让外孙子王猛成了郭家第三代军工。我的女儿大学毕业了，结果还用问吗？

老三毕业那会儿，经常跟着邻居三胖子跑广州倒弄点小商品，可父亲怕老三到南方打工不回来，便在50岁那年早早地办了退休，让老三接班也成了军工战士。

当父亲最后的人生夙愿完成之后，他便痴情地在老火炕上回眸着往事，回眸着这个家，他把梦留在了这铺老火炕上仍不肯罢休，硬是把子孙三代人都抱在庆阳的怀里，扛在庆阳的肩上，甚至是头顶着一个，手里拉上一个才会心满意足......

是呀，他忘不了庆阳化工厂给郭家带来的政治荣耀，忘不了他是当时庆阳化工厂仅有的4位八级电工之一，他把庆阳与那铺老火炕紧密相连在一起，让郭家人报答企业的恩德，让郭家几代人不忘建设国防的初心。

当郭家有喜，抱上了大孙子，父亲和母亲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把大孙子抱进土坯房，烙烙小火炕，接接地气。

母亲语重心长地说：“那木板房再好也是小鬼子建的，住过鬼子的房子有股骚味，我怕呛着咱们家的后人。”

随着时代的变迁，我家的土坯房先后经历了两次重建，从根本上说是改了朝换了代。原先是紧挨着仓库西檐建，窗户也小，屋里光线也暗，小房坐北朝南。

经过重建，房子变成了东西厢，紧挨着老房子盖成了20平米的砖瓦房。屋内又摆上了北京牌的电视、冰箱和洗衣机。这次房屋改造升级是前所未有的了，也是父母大人历经了二十年来奋斗的结晶，更是功在当下，利在郭家的一项大决策。

有人说，世界万物与人的生命都有着内在的情感联系，他们在相处之中不知不觉地结下了缘、结下了恩。尽管老火炕没有语言，尽管老火炕没跟全家人说过一句话，但我们始终感受到他有语言、会说话，不是么？！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又让人不得不信。

2005年8月，第一个双休日来临了。一大早，父亲就打来电话说，母亲躺在小火炕上说啥也不起床，咋叫也不哼声。听着可怕的电话，我们感到最怕的事、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当我走进小房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铺老火炕上安祥地睡了。身上盖着半新不旧的毛巾被，侧着身好像在听着老火炕的昨天、今天，以及明天的故事。耳朵紧靠着炕，双手紧抓着炕，心口紧贴着炕......

虽然母亲跟我们全家人没说上半句话，但她用肢体语言告诉我们，那铺老火炕就是全家人的恩人，大恩不忘，永载天地......

2010年的8月，也是同样的双休时，还是在这铺老火炕上，父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与母亲逝世时一模一样地睡了。只见他身上盖着一个新的毛巾被，耳朵紧贴着老火炕，手里摸着整理好的工作服。尽管工作服已退了颜色，但庆阳化工几个字仍然清晰可见。

今天，我的父母在这铺老火炕上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她把感谢作为永恒的厮守而长眠于此，相爱在庆阳的这片土地上。

望着几炷清香淡语，看着建国以来军工企业最大规模的动迁，听着五千多户大迁徙的故事，仿佛那铺老火炕就闪现在我的眼前，总感觉那铺老火炕没有动迁，它用生命、用基因、用香火默默地燃烧着，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