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侯外庐先生
2019-07-16孟祥才
□孟祥才
侯外庐(1903——1987年)先生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五老之一,中国思想史研究奠基者和开拓者。大学时,他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我读过两遍,深深地被他的理论素养和学术水平所震撼,决心报考他的研究生。
1964年我如愿以偿地考取了中国科学院历史所中国思想史专业的研究生,成为侯先生名下的第三届研究生。第一届有胡一雅、祝瑞开、冒怀辛。第二届有卢钟锋。第三届就我一个人。“文革”后,他招了第四届研究生,有崔大华、姜广辉、柯兆利。1964年9月初,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赶到北京历史所报到。这时,侯先生是历史所的副所长兼思想史研究室主任。报到后,我要思想史室的学术秘书林英同志尽快安排我同侯先生见面。几天后,林英带我到先生明亮的办公室。林英简单介绍一下就退出去了。先生让我坐在离他最近的沙发上,他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的大转椅上同我谈话。他先问了我在大学学习的情况、老师中有哪些教授,继而问我,山东史学界对他编的《中国思想通史》有什么看法,我如实回答:“您的书太深奥,有的教授也说读不懂。”先生听了,哈哈大笑,没再说什么。接着,我向他请教如何学习思想史,他说,在研究所读研究生,主要靠自学,他从来不给研究生上课。学习业务课就是要精读《中国思想通史》。他又指示说,你学习中遇到问题,文献方面请教李学勤,马列主义理论方面请教杨超,外语方面请教何兆武,写作方面请教张岂之,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再去请教他。这次见面,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
正当我制定了一个学习计划,准备认真读书时,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接到中宣部的指示,除老弱病残外,学部全体工作人员都到山东海阳参加“四清”运动。1965年5月“四清”结束后,我又参加了半年大学生和研究生必须参加的劳动锻练。1965年底返回北京时,姚文元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已经发表。在此前后,不少学术文化界人士受到批判。1966年3月初,历史所派朱大韵、应永深、李斌成、程喜林和我5人到《红旗》杂志编辑部,协助时任《红旗》杂志历史组组长的戚本禹编《毛泽东论历史科学》。其间一个星期日,思想史研究室的唐宇元、王恩宇叫我去同研究室的高全朴家,说有要事商量。我到了帽儿胡同高家,高拿出侯先生写的《论汤显祖的临川四梦》,说他经过认真研读,认为这是一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应该批判。我听了,思想斗争很激烈,侯先生是我的导师,我一参加批判,师生情分也就完了。但看看史学界的吴晗、翦伯赞、周谷城等大师级的人物都被批判、打倒,如果我拒绝参与,一旦先生被点名批判,作为学生的我就很被动。特别是当时极左的批判风刮得我晕头转向,不由自主地戴上了极左的有色眼镜,看老一代史学家的著作,几乎都成了“毒草”。我同意参加修改这篇批判文章。回头先看了《论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从中找了点史料解释上的毛病,自己也就坚信该书是“大毒草”了。这篇批评文章的第一稿是高全朴写的,我参加了第二稿的写作。稿子写成后,高说他认识《红旗》杂志副总编范若愚,就将稿子送给了《红旗》杂志。1966年6月1日晚,中央广播电台广播了北大聂元梓的大字报,按传统说法,由此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开始。第二天我回所里,当时所里一批年轻人开始贴大字报,揭发侯先生的所谓问题,我也在批判侯先生的大字报上签了名。因为当时造反成为时尚,所里主持工作的尹达也不敢出来保侯先生。7月下旬,《红旗》杂志决定发表我参与撰写的批判侯先生的那篇文章。记得我曾两次去位于沙滩的《红旗》杂志编辑部与编辑一起修改那篇稿子。后来,该稿在《红旗》1966年第10期发表,署名顺序是王恩宇、唐宇元、孟祥才。据说高全朴因为有“历史问题”不宜署名。以后,历史所的造反派组织了几次对侯先生的批判会,我发过一次言。
1968年初,历史所的造反派因与戚本禹有联系而垮台,我成了被审查对象。1969年秋,学部开始大规模清查“五一六”,我一直作为重点审查对象被关、批、斗,直到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才慢慢停下来。其间,1970年去河南干校,1972年夏天我因病返京治疗。不久,学部全体成员自河南明港返京。虽然我作为“五一六”重点审查对象仍然处在被管制状态,但清查运动毕竟停了下来。而运动至此,人们都疲惫不堪,并开始反思:这场“文革”到底对不对?我自己也在痛苦地反思,反思的结果是:否定自己的造反行动,尤其是对侯先生的造反行动。即使他有些问题,也决不是“三反分子”。1973年秋后一天,黄宣民对我说:“侯先生在同仁医院住院,他问过你,你应该去看看他。”我早知道侯先生在同仁住院,但因为自己造过他老人家的反,觉得无颜面对,想去看望又鼓不起勇气。我当时的心态,真是口欲言而嗫嚅,足将前而赼趄。听了黄宣民的话,我想应该借看望老人家之机,向老师表示忏悔之意,求得老师的谅解。一天下午,我去了医院,向侯先生表示了忏悔之意。我说自己写文章,写大字报,在大会上批判老师,尽管有社会原因,但主要还是自己被极左思想所左右,伤害了老师,感到实在对不起老师。侯先生很大度地说:“谁也没有前后眼,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是也承认了是‘走资派’么!这些不要再考虑了,还是抓紧时间读点书吧。”此后,我真的开始认真读书。因为当时不搞运动,时间可以自己支配,再因为我还处于被审查状态,有些已经启动的项目我也无权参加,只好自己老老实实地读书。从1972至1974年底,我陆续读了前四史、《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饮冰室合集》、《马恩选集》、《列宁选集》、《资本论》等书。写了《王莽传》、《梁启超传》的初稿,后来分别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和北京出版社出版。
1974年底,“五一六”冤案一风吹,因为这是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案子。1976年初,我因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向历史所领导写了请调山东大学的报告,不久就被批准了。离开北京前,我到先生家告别,他嘱我多读书,努力搞好业务。调山大后,虽然教学工作比较忙,但每年总有机会去京出差,每次我都前去拜望先生。他话不多,每次问的内容几乎相同:山东这些年可好,你搞什么研究?我一一简要回答。记得1980年初我去北京,同先生见面时,他问我:“你注意到最近出版的纪念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一百周年的书了吗?”因为19世纪80年代起中国的学者陆续翻译介绍了马克思、恩格斯的一些文章,从1980年起我国陆续出版了一批纪念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一百周年的论著。其中有些著作对侯先生最早翻译《资本论》做了肯定的评价,我想他对此是很在意的。所以我回答:“我读了一些,不少书肯定了您最早翻译《资本论》在中国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的贡献。”先生听了,露出欣慰的笑容。1980年我的《梁启超传》出版,我亲自送去。过了几天,黄宣民告诉我,先生看到我出的书,很高兴。
1980年以后,先生的身体越来越差,常年住协和医院,双腿已失去站立和行走的功能,只能卧床。再后来,说话也不清楚,除了常年侍奉他的刘祜老人外,别人几乎听不懂他的话。每次交谈,都靠刘祜传译。1985年夏天我去医院看他,这次见面,他显得很激动,泪水长流。刘祜一边给他擦泪,一边说:“不哭不哭,学生来看你,你应该高兴才是。”我也难过地流泪,不能自抑。刘祜让我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听他讲话,他费力地讲了几句,我连连点头,其实一句也没听懂。刘祜说,他问你山东情况可好,你一家可好,最近又搞什么研究?我简单回答,安慰了他几句,就告辞了。从医院出来,我寻思,以前每次见先生,他都是严肃有余,热情不足。这次如此动感情,恐怕不是好兆头。1987年秋,先生经过与病魔的顽强抗争后与世长辞。我们侯门弟子们都齐集北京,洒泪与先生告别。
先生辞世前,主持出版了《中国近代哲学史》、《宋明理学史》、《船山学案》、《韧的追求》等书,都托有关人送了我,其中《船山学案》还有他的亲笔签名。
侯先生是不幸的,一生经历许多坎坷;但又是幸运的,因为他毕竟看到了“四人帮”垮台,他的学术地位重新得到承认。他辞世时是全国政协常委,其追悼会的新闻稿将他定位为“杰出的史学家、思想家和教育家”,刊发在《人民日报》的第一版。他留下了大量的学术著作,毕生追求的学术目标绝大多数都实现了。
侯先生逝世后,我写过三篇文章论述他的学术成就,分别在《文史哲》、《山东大学学报》和一本纪念文集上发表,还在《二十世纪中国哲学》一书中为他写了一篇专传,以寄托弟子对他老人家的哀思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