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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证玄思与佛道共生
——贾平凹《空白》诗集赏析

2019-07-16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宝鸡721013

名作欣赏 2019年14期
关键词:贾平凹诗集诗歌

⊙马 琳[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 陕西 宝鸡 721013]

贾平凹的《空白》诗集出版于1986年,是其唯一一部诗集,列入“诗人丛书”第五辑。2013年,该诗集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再版;2017年,该诗集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并列入“小说家的诗”合辑出版,与之同列的还有汪曾祺、林白等,可谓是名人齐聚、熠熠生辉。作者在扉页留有《自题》,内容只有短短六个字——“天是什么?空白。”似乎回应了诗集题名“空白”的起源。天亦是道,将“道”从经验的、有限的层次提升抽象为具有形上意义的最高哲学范畴,则始于道家老子。在老子思想中,“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根”,实际上是对宇宙的创化功能及其规律的抽象和概括。贾平凹的诗歌中无不透露着精妙的辩证玄思与智慧的人生哲学。

“我更多的是写小说和散文,最倾心的却是诗”,贾平凹喜欢读诗、写诗、品诗,他时刻关注着诗坛,最为欣赏的是唐代诗人李贺,故其诗歌亦如李贺一般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空白》诗集所收录的三十一首诗包罗万象,多种题材在贾平凹笔下均能成诗,具体可分为抒情类、叙事类和玄思类。其中,玄思类诗歌富含辩证的诗性智慧,有感悟生活的,有寄情山水的,还有探究历史的……其思想之深刻、内涵之悠远,值得深入鉴赏和探究。

一、《空白》诗集中的辩证玄思

贾平凹诗歌中辩证玄思的部分大都耐人寻味、深邃隽永。大道无形,于冥冥之中持续运转并左右着这个世界的运动、发展与变化,《问》 《无题(之一)》 《鱼化石》皆暗含此理。作者巧妙地通过短短几句诗词便能够点透许多辩证的真理,读来不禁回味悠长。

“云在山岭/我登上山岭/云却离我更远了一座山岭/月在水面/我拨开水面/月却离我更深了一层意境”,这首《无题(之一)》体现了辩证玄思中的相对性问题,即事物距离之间的相对性和思想境界之间的相对性,以及“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人生哲学。“我盯着天上的星星/第一遍数清的是三百五十颗/第二遍数清的是四百整/一遍与一遍不同……”看似作者在天真地数星星,实则阐述了他的世界观——万物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发展之中,就是地球之外宇宙之中的星辰也不例外,人们无法揭开真相的面纱,只能亦步亦趋地紧追真相的步伐。

“妈妈,你说树上的苹果红的那边是太阳晒的?/那胡萝卜在地里长着,为什么也是红的?/妈妈,你说公鸡叫了天就亮了。/那叫鸣的公鸡已经死了,为什么天也亮了?”(《问》)苹果能够变红归结于太阳的照射,太阳之于苹果是促使其变红的外因;萝卜能够变红是因其本身就是红色,红色是萝卜的内在本质。所以无论是否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胡萝卜天然就是红的,而苹果要靠太阳晒了才能变红。由此推断,内因比外因的作用更强大。我们看到公鸡鸣叫继而天色变亮皆是表象,真正的内因是公鸡的“生物钟”提醒公鸡该出窝觅食了,所以天色变亮时总是伴有公鸡啼鸣。“妈妈,你说我不应该这样提问题,因为做妈妈的是不会错的。/那我也是不会错的了,因为我将来也是要做妈妈的呢。”勇于质疑当前的话语权,我们可以借鉴鲁迅先生的人生经验用“怀疑的精神”看问题,善于挖掘事物的本真,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认知和话语权。也许下一代人又会更进一步地接近事物的真相和本质,那么我们也应该时刻保持学习的态度准备接受新知识的洗礼。

《鱼化石》一诗写于1976年,是贾平凹创作的第一首诗。“四五十条鱼在一个石头里游动/它们是自由死的/死了/才保持了上千年的自由”,表达了作者对于死亡和自由的辩证看法。不同的人对于死亡和自由有着不同的看法,作者在这首诗中透露出自己的观点——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绝对自由,于是死亡本身便也是快乐的。“参观者经过了这里,想到了水”,人类“参观者”只能想到肉体对于生存的渴望,并不在乎是否能够真正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一只猫跑进来,想到了腥味”,“猫”对于鱼化石想到的仅仅是出于本能的“吃”,体现了作者创作诗歌时幽默诙谐的一面,不至于太过压抑和沉重,给全诗增添了一抹亮色。然而无论是“参观者”还是“猫”都无法阻挡死亡本身既为一场不可逆转的命运和无法改变的历史。

贾平凹写作的重心并不只是放在对事物表面形态的临摹,而是从哲理的角度去描述所见所闻,挖掘本真,进而去思索人或事物的命运走向。《空白》诗集中的玄思类诗歌体现出作者善于思考的性格特征,诗歌的内涵呈现出一种神性,聚精会神,与神相会。

二、佛道共生与辩证玄思

贾平凹作为当代文坛中最亮的星座之一,其思想和宗教文化有着深刻联系。他的思想十分驳杂,既接受了道家老庄,对佛理禅思也有一定的研究。在贾平凹的身上很好地融合了佛、道两家的文化,佛道共生对他影响巨大,进而又在其作品中深刻地体现出来。《空白》诗集中的玄思类诗歌处处展现出与佛道文化相关的意识、理论、思维方式,以及价值体系,佛理禅思与道家老庄思想于他的诗中反复出现,自然地交汇共融。无论是佛教理念,还是道家意象,都不仅限于浅层次的描述,而是建立在作者深入研究的基础之上的,这才展现出一幅充满玄思的佛道共生图景。

贾平凹的组诗《洛阳龙门佛窟杂感》中,包含了很多佛教文化的意象,“人每天都来/给佛烧香礼拜/烧香者给烧香者烧香/拜礼者给拜礼者拜礼/佛是人/人管人”,人把石头变成了心中的佛,信则有,不信则无,佛在现实世界中的体积可能有小有大,人们把佛当作精神世界的依托,求人不如求己,实为求得本心。“求佛”客观上是在探索人的本心,因为佛是由人塑造出来的意象,人们把种种美好的向往幻化成“佛”,在精神幻化出来的事物上寻找感情寄托。“天雷把头首击毁……这或许是一场人为/善恶依附/好坏均匀”。史料没有记载佛像损毁的明确原因,所以贾平凹用的“或许”二字更显精准。这句话亦再次印证了他对宗教的认知:宗教是由人创造的,佛是人按照人自身的样子想象出来的美好的幻象。所以“这就是佛界,这就是社会”,佛界也是一个人类社会的缩影,有善恶,有好坏。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与佛同指一实,念佛就是唤醒自心、皈依自心。

“看佛的看看佛的/被看的看看的/佛的眼睛也不闭合/看着看着的眼睛”,贾平凹所作这四句诗词实乃精妙绝伦。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说:“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新月派诗人卞之琳的《断章》也有此意:“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两首前人之诗都有一种里外相映之趣,但也只提供了两组视角,并且未有交叉。在贾平凹所作的这首诗中,提及的对应关系更多了一层——人看佛,佛看人,看佛的人却也被其他看佛的人看。三者互有交叉,“佛”和“看佛人”都已经变成了人们眼中的审美对象,这就为贾平凹提供了更加丰富的创作灵感。这首诗的画面感是很有趣的,三组网络视角的对应关系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这组精致的哲理诗以佛为载体,内含着丰富的辩证玄思。一是这个世界存在着普遍的联系,看似无关却兀自相互传感;二是主客体之间可以相互转化,主观行为无时不被客观化,从而成为一种资源,一种审美,一种能够被冷静审视的对象;三是人类的感性被激发出来,传达着一种人与人之间少有的默契和互动,淡中见奇,深蕴哲理。这些诗作体现出贾平凹精深的佛教文化功底以及非凡的辩证思维模式。

道家文化给贾平凹的作品也刻上了明显的思想烙印,诗词中展现出大量道家色彩的概念。“我翻坐在坡地上/却奇怪刚才我去过的地方/是在做梦了/还是刚才是真的现在才是梦觉/如果刚才那个地方是真实的/那我是什么时候曾经去过/如果现在是在梦觉/梦中的事我怎么又是完全经过”,“醒来的是睡着的梦/睡着了醒来就是梦”(《二月》),这段体验近乎同于庄子的思想,“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庄子运用浪漫的想象力和美妙的文笔,通过对梦中变化为蝴蝶和梦醒后蝴蝶复化为己的事件的描述与探讨,提出了人不可能确切地区分真实与虚幻以及生死物化的观点,引发后世众多文人骚客的共鸣,成为他们经常吟咏的题目,最著名的莫过于李商隐所言“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贾平凹在这首诗里思考梦境与现实的联系,渗透了诗化哲学的精义,包含了浪漫的思想情感和丰富的人生哲思。

“我终于明白/刚才的现在的都是真的/是现实那就是今生的经历/是梦境那就是前生的经历/两个经历便构成了我存在的内容/这一切我都需要”(《二月》),佛教认为,人有“三生”即前生、今世、来生,而三世之间又是有因果联系的。前世的因是后世的果,而今世的果又会种下来世的因。因而人们的前世今生都是相互联系的。这种因果轮回的宿命论影响了贾平凹对《二月》的创作。老庄提出问题,至今未有证据确凿的答案,贾平凹比前人更进一步的是在这首诗中分享了自己的世界观,提供了解决问题的新思路。他认为现实代表今生,梦境代表前生,这二者共同构成生命的意义,不失为一个自圆其说的答案。

佛道文化的传播与发展大大影响了贾平凹的思想、生活和创作。他的书房里挂着“达摩面壁图”,时常参禅悟道,他还给人摸骨算卦,人称“贾半仙”。贾平凹诗作中的佛道共生,恰恰体现出其对宗教文化的特殊感知。贾平凹积极地对佛道文化投以青睐,打开了一条通往民族传统的重要通路。

三、辩证玄思的现实观照

除了佛道共生以外,贾平凹的辩证玄思也具象化于现实观照的诗作当中。如《送友人李xx出任周至县》,“当你感觉到身体的某一部分存在的时候/这一部分就病了/当你一个人在山谷里行走唱起歌子的时候/心里就惶恐透了/当你知道了一个熟人的好处的时候/他一定是死了”,这三组诗句的描写充满了辩证的人生哲学——已经拥有的便没那么珍惜,甚至是微不足道了;失去什么才能明白其意义,但往往已无法挽回;得不到的永远才是最好的,但从来都遥不可及。“生病的人不痛苦最痛苦的是病人的亲属/有知的人最有畏无畏的人什么也不用知道/伟大的作品不是写作时就感到了伟大/百米赛跑不是百米而是一步之遥”,这四个例子均讲述了事物在发展变化过程中具有相对性的道理,衡量一个事物的标准是会发生变化的,不同的衡量标准会导致衡量结果呈现相对性。“种下核桃树结不了酸枣/种下酸枣树结不了核桃/种麦子去啊/来年收获麦子/当然也收获麦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这瞬息万变的大千世界中勤恳付出,总会有回报,会有好的回报,也会有不好的回报,虽然收获麦子的同时会收获到麦草,但并不能因此否定种下麦子的正确性。耕耘人生,体验人生,欢笑中也时常伴有泪水,这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生。贾平凹把自己积极向上的处世哲学分享给读者,望能引起共鸣。

《锁》则通过一系列对比,辩证地反映了物质时代下经济社会普遍存在的信任问题,让人们意识到在不同的外部环境下,人与人之间的内在联系是会发生变化的,有时甚至截然相反、背道而驰。“城市里人最多/多一百个人也不见多”,城市里芸芸众生,人在其中只是数字化世界里的一个符号,“百”反衬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远,人性纯良的一面受到极大的压抑。“家家门上都有锁/锁了君子”,只能起到心理安慰作用的锁非但防不住真偷实盗,还加深了邻里之间的鸿沟,人与人之间多了几许防备。“深山里人最少/少一个人就分外少”,深山里人烟稀少,人反而成了最宝贵的资源,人的重要性并不能用数字来衡量。“门都是树枝编的/闩门的是一个竹棍”,门和闩只是一层精神象征,并不具备物理意义上的防盗。“深山里没有铁锁/城市里没有秤锤”,深山里人与人之间关系密切,人性本善得到了自由释放,人与人之间互相信任。城市与山村的人际关系恰恰相反,深山里没有象征防备的铁锁,城市里没有象征信任的秤锤。贾平凹通过对现实世界的简单描述,呼吁现代社会的良知回暖。

四、《空白》诗集的文学启示

贾平凹对于什么是好诗有自己的判断标准:“我们读一些诗,有的诗,每一句都有所谓的诗情,精心用词,但读完了,整首诗毫无诗意;有的诗每一句都是口语,很平常,可读完后整首诗诗意盎然。古人讲词不善意,得意忘形,就说的是这回事。注重诗歌的整体效果,反对过分经营,雕琢藻饰,让诗意自然而然贯通在其中。”相比技巧的华丽和辞藻的堆砌,贾平凹的风格更偏重于不言之言、不辩之辩、不写之写。他擅长使用朴实的白描技法,简笔勾勒,以简的意表深的情,情志并举,技小道大,宽广深厚,浑然天成去雕饰。所谓“空白”,即是诗人自己随性写,类似于我们今天说的口语诗,接地气、大众化,随意洒脱,呈现出一种大巧不工的质朴风貌。

贾平凹的诗歌是通灵的、通神的,他所追求的是一种辩证的圆满境界,一种玄思与现实互相交融的生命顿悟。他对宗教文化的偏好,不仅体现于《空白》 诗集中,也展现于其他类型的作品之中。以佛冠名的散文就有《佛事》 《佛关》 《树佛》 《残佛》 和《坐佛》 等,在小说《浮躁》 和《废都》 中也有专章写佛,《废都》中的“老牛”、《白夜》中的“民俗馆”、《土门》 中的“生命之门”则均渗透出道家的文化精髓。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贾平凹的作品大都体现出辩证玄思与佛道共生的理念,他已经深刻地领会到各种思想之间的交汇共通之处,因而可在辩证玄思、佛道文化和现实之间自由出入,这恰恰展示了他善于思考的性格特征和累积丰厚的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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