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
2019-07-15崔加荣
一九四五年四月最后一天,天空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烟雾之中。
日军陆军中队侵入马庄后,国民党第八十五军的一个排率领剩余不多的战士奋力反擊,日军始终没能跨过村头的蔡河,从而没能进入县城。
战争胶着了两天后的傍晚,无线电广播里传出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日本投降了!日军也很快接到命令,炸毁了所有工事,趁着天黑,连夜从马庄撤退。
自从占领马庄和邢庄以来,日军连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家破人亡的的仇恨,在国军战士和老百姓心里燃烧着。把这些日本兵赶尽杀绝,扒皮吃肉,都不足以消解大家的心头之恨。一直躲在亲戚家的马老五仇恨最深,想起逃生途中被炮火炸死的老伴儿和孙子,他更是对日军恨得咬牙切齿。
天尚未黑透,八十五军的战士和村民从各个方向堵截撤退的日军,马庄村的上空枪声大作,喊声震天。马老五扛着一把粪叉,怀着满腔仇恨,冲回村子,追赶四散逃窜的日军。
路过自己家门儿,马老五推开被烧焦的大门走进院子。见房子尚好,未被烧掉,他心里略微感到庆幸,顾不得进屋看看,就又大步奔外面走去。
就在马老五走到大门口,正要离开院子时,突然听到几声呻吟。他立刻警觉起来,他没有打过仗,没有枪,要是在院子里和日军遭遇,仅仅靠手里的粪叉打胜拿枪的日军,他心里没底。但是心里燃烧着的仇恨令他没有退缩。他握紧手里的粪叉,顺着断续的呻吟声摸过去。
声音是从院子西头的红薯窖里传出来的。红薯窖的玉米杆盖顶早已坍塌,只剩一根木梁横在上面,晚上看去窖口像一个长长的黑洞。马老五猫着腰,屏住呼吸靠近窖口。先用粪叉在窖口晃了两晃,见没动静,他试着探过头去往里面看。这一看不打紧,把他吓了一大跳:昏暗的窖里,有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在黄绿色的日军帽子下瑟瑟发抖,一双大大的眼睛显得格外惊恐。马老五正要喊人过来,这个日本小兵在窖里拼命朝他摇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腿,小声呜哩哇啦地说着什么。见到小兵流血的腿,以及眼睛里的惊恐,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马老五知道这是一个慌乱中掉进红薯窖内的小兵,从一张稚嫩的娃娃脸上,他估计这孩子也只有十三四岁。他突然想到自己那十岁的孙子,也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可惜被万恶的日军炮火炸死了。想到此,他心头的怒火又开始燃烧起来,他怒视着地窖里的小兵,嘴里小声骂着:“小日本鬼子!都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孙子。活该掉进来!”
说完,他用粪叉往地窖里戳了几戳,就出去叫人。转身时,他又看到了那双可怜的眼睛,还有带着稚气的哭声。
马老五有一个侄子,一九三六年被国民党抓壮丁拉去部队时,也是十五岁,被抓走时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突然就变成了血腥战场上的士兵,一去很多年,再无音信,也不知道如今是死是活,母亲的眼睛都哭瞎了。面对地窖里的孩子,他开始犹豫了。
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有些恍惚的月光。外面响起追赶日军的喊声。
听到喊声,马老五心里又鼓起了勇气,拎着粪叉走出院门去叫人。
走出大门,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地窖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两把探照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会儿变成了孙子临死前挣扎的眼睛,一会儿又变成侄子被拉走前那惊恐的眼睛。马老五心里斗争着,脚步越走越慢,走到胡同口,毅然调转身子,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马老五朝大门外望了望,轻轻关上大门。跑去牲口屋里搬来几捆秫秸,把地窖盖住,只留下一个口。他从口里朝里面小声问道:“鬼子!今天遇到我好心,算你命大。你手里有枪没有?嗯?有枪没有?”
吓得哆哆嗦嗦的日本小兵,在地窖里只是拼命地摇头,马老五又连问几句,小兵仍是摇头,嘴里呜哩哇啦地说着。马老五骂了一句:“他娘的!哑巴对聋子。”
他只好回屋去端来香油铁灯点上,往地窖里各个角落仔细瞅瞅,没发现有武器。于是他拿来一把菜刀攥在手里,又搬来梯子下地窖。落地那一刻,他朝小兵挥了挥手里的菜刀。
小兵吓得举起双手,连连往后面挪着,嘴里仍旧呜啦呜啦地叫着。马老五点上油灯,放在地上。右手仍不敢放下菜刀。他用左手拉了拉小兵的那血淋淋的裤腿,小兵疼得哇哇直叫。马老五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上边,朝小兵摆了摆手,又朝小兵比划了一个枪毙的动作。小兵咬着牙不再出声。马老五一边扯着小兵破烂的裤腿,一边说:“哎呀你看看,这是被刮烂的,肉都刮烂了。我得给你弄点药包上。”
马老五站起身,指着地窖对小兵说:“我明天去给你弄药,你就待在这里,不能出声,屙屎尿尿都在里面,多了我下铲。记着哇,被别人发现就是死,我也会跟着倒霉。”
马老五说完,也不理小兵是否明白,端着油灯爬上去。到屋里翻箱倒柜找来一身儿破烂衣服,丢进地窖,示意小兵脱下日本军装,又用钩子勾上来拿去灶屋烧掉。刚点着火,他又慌忙把小兵的绿色棉袄拣出来,把剩下的烧掉。他怕小兵冻死,又把绿色棉袄丢进地窖里。
后来的日子里,马老五天天用绳子吊一个粪筐,把吃的喝的以及药品往地窖里送,然后要小兵把垃圾粪便放在粪筐里吊上来。偶尔也会下去,听小兵呜哩哇啦的说话,他也教小兵说简单的中文,除了“饿,渴”等简单的语言,他还教会了小兵叫他“大爷”,他是怕万一有人发现,也好应付。
战争彻底结束了,马老五也脱下了军装,像战前一样种地、生活、照顾小兵的生活。大约过了一个月,小兵的腿伤养的差不多了,能在地窖里来回走动。有时候还站在地窖口向上面“大爷大爷”地喊话。
马老五在打鱼的时候扭了脚,忍着疼把梯子放进地窖,晚上让小兵上来。小兵第一次从地窖里出来,一切熟悉又陌生。在厨房里昏暗的油灯下,他摸着鼻子对着马老五憨笑,马老五指着自己的脚,告诉他扭伤了脚,不能动,要小兵自己学着做吃的,又叫他吃完马上回地窖里。
保长把全村的人召集到一起开会,传达政府关于清理漏网日军的动员令。马老五心里有鬼,不敢缺席,颠着脚去参加会议。会议上他听得很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散会时,游手好闲的淘气儿还和他打趣:“老五叔,你家里没藏着小日本儿吧?”
马老五心里一紧张,连忙骂道:“我家里咋会有鬼子兵,看我不打你这臭嘴。”说完,便颠着脚回家了。
进了院子,马老五关上大门。跑去厨房端着油灯去地窖口,往里面一看,地窖里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件绿色棉袄,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地上。
作者简介:崔加荣,1973年生于河南省沈丘县,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微小说》杂志执行主编,曾发表小说《又见槐花开》《鸡飞蛋打》等数十篇,诗歌《麦田》《三月的风》等六十多首,出版小说集《又见槐花开》、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