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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道思想与苏轼诗词的超旷风格

2019-07-15贾玉荣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万事随缘旷达

贾玉荣

苏轼诗词以其豪迈、超脱、旷达的风格,千百年来一直受到人们的喜爱。刘熙载说:“东坡诗打通后壁说话,其精微超旷,真足以开拓心胸,推倒豪杰。”叶燮评苏诗说:“其笔之超旷,等于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化。”这种风格的形成,有其思想根源。刘熙载认为“东坡则出于《庄》者十之八九”,就是说苏轼诗词的超旷风格是受道家(尤其是庄子)的影响所致。并且,苏轼《与子由弟书》云:“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胜解。以我观之,凡心尽处,胜解卓然。”佛家认为诸法性空,世间万物都是一真法界的体现,因而都是平等的,以“平等心”看待人生,则对一切众生皆不起怨憎亲和之意,消泯差别之见。而“任性随缘”之境又正是佛禅祖师谕人出世之法。黄州、惠州、儋州皆是东坡贬谪流放之地,苏轼能从被贬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以幽默的笔调将痛苦化解,又体现出佛家思想的痕迹。受佛道思想的影响,苏轼面对人生失意也能“任性逍遥,随缘放旷”,形成了超脱旷达的诗词风格。

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逍遥放旷的诗词风格

黄庭坚评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云:“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词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良禽择木而栖,择尽树枝终不止宿,显示了良禽的孤高自恃,也映射了词人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不食人间烟火”,即是超凡脱俗。苏轼在很多作品中都表达了此意,正如他在《赤壁赋》中所抒发的奇思妙想:“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在给苏辙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也表达了超凡脱俗之意:“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抱朴子》云:“古之得仙者,或身生羽翼,变化飞行。”飘然若仙,飞升入天,这正是道家所谓的“仙境”。又如《过大庾岭》诗: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

在诗人看来,人世间的功名得失如同垢污,“今日岭上行”仿佛登临至仙境,一洗前垢,“身心洞清净”。超越人世间的功名得失,进入无尘垢的极乐仙境,这就是诗人“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

苏轼贬谪黄州,移情于山水。如这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集中用三组形象来表现自己的超旷风貌。一是“何妨吟啸且徐行”,二是“竹杖芒鞋轻胜马”,三是“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些都是他最具个性的放旷行为,自然也是他身形不乱、处世泰然的内心世界的外化。他在其他诗词之中也多次写到这些形象,如《鹧鸪天》词云:“村舍外,古道旁,杖藜徐步转斜阳。”太阳在即将落山的时候,词人拄着藜杖在村边小道上徐徐漫步,自得其乐。这是词人自我形象的写照。

这种随缘放旷、忧乐两忘的胸怀,源于儒道两家“无待于外”的思想。韩愈《原道》云:“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儒家讲无待,道家也讲无待。《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苏轼的“无待于外”结合了儒道两家的思想。比如《行香子·述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此词或为宋哲宗元祐年间(1086—1093)的作品。词人仕途失意,夜静人空,举酒欲饮,望月深思。他想到了诗仙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既然人人都是天地间的过客,又何必计较眼前功名利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词人“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人生须臾,就像偶尔掠过墙缝的阳光,又像燧石间闪过的火花,或者是黄粱一梦中不切实际的经历。与其劳神费心追求虚浮的名利,不如远离官场退隐,做个诗酒为生、琴云为伴、超然物外的闲适隐者。但苏轼又不打算立即退隐,“几时归去”很难预料。这首《行香子》深刻地反映了他在政治生活中的苦闷情绪,在仕宦不被知遇和遭受各种打击时,随缘放旷常常是他自我解脱的方法。

二、 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无差别”的人生态度

《法界观门》是佛教华严宗的重要著作,它主张“圆融无碍”,宇宙间的一切,事事无碍法界,这就叫“法界平等”“无差别”。苏轼的不少诗词中都含有这种思想。如《和子由四首·送春》:“芍药樱花俱扫地,鬓丝禅榻两忘机。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又如《送刘寺丞赴余姚》:“我老人间万事休,君亦洗心从佛祖。手香新写法界观,眼净不觑登伽女。”

和苏诗一样,苏词中也含有法界平等、无差别的佛教思想。《〈无愁可解〉序》言:

国工花日新作《越调·解愁》。洛阳刘几伯寿闻而悦之,戏作俚语之词。天下传咏,以谓几于达者。龙丘子(陈慥)犹笑之:“此虽免乎愁,犹有所解也。若夫游于自然而托于不得已,人乐亦乐,人愁亦愁,彼且恶乎解哉!”乃反其词,作《无愁可解》云。

苏轼认为题目“解愁”说明作者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愁”,就是想办法排解了,这算不上真正的旷达。与之相反,苏轼《无愁可解》词云: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万事从来风过耳,何用不着心里。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则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欢游胜如名利。道则浑是错,不道如何即是。这里原无我与你。甚唤做、物情之外?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

达者本无愁,更何须解之!这显然要比《解愁》高出一个层次。真正的旷达应是“欢游胜如名利”,肯定求名求利,只是名利不如欢游;既然肯定名利,怎么说万事“不着心里”呢?这种“不着心里”的旷达就是空无、无差别。这种空无、无差别的思想可以追溯到一则著名的禅宗故事: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当时慧能在厨房舂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认为慧能禪解的悟性高于神秀,便将衣钵传与慧能。六祖慧能之所以既能“美”,又还能“了”,就在于他把一切都看成空无。

把一切都看成空无,是那个时代科场失意、仕途不顺的知识分子常用的一剂良药,也是苏轼把自己从红尘中引渡出来的精神舟楫。冲破俗世功名的束缚,在佛法中寻求宽慰,人间的一切烦忧都可以抛在脑后了。

三、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梦境中的超脱

苏轼年轻时意气风发,“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有“澄清天下之志”。而“乌台诗案”让他跌入人生的低谷,真正体会和领悟到了“人生如梦”,这是苏轼对人生的无限感慨,有大彻大悟、超脱尘俗的味道。如其《十拍子》:

白酒新开九醖,黄花已过重阳。身外傥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东坡日月长。玉粉旋烹茶乳,金薤新捣橙香,强染霜髭扶翠袖,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

其中“傥来”和“无何乡”即源于《庄子》。《庄子·缮性》:“物之傥来,寄者也。”唐代成玄英解释说:“傥者,意外忽来者耳。”意谓荣华高位并非真性本命,不过是偶然得来或无意得来的暂寄之物。《庄子·逍遥游》:“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无何有之乡”即并不实际存在的乡土。苏词短短两句中,就借用了《庄子》的两个典故来表达“人生如梦,醉即吾乡”的思想,这就可知他深受道家的影响。又如《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文章太守”说的是欧阳修,平山堂就是他修建的。三过平山堂下,苏轼不免要回首往事,欧阳修在世时的种种情景或许会涌上心头。即使是十年不见,欧阳修对待苏氏父子的知遇之恩,也是难以忘怀的。重见此翁壁上旧迹,兼之佳人重唱醉翁词:“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欧阳修《朝中措》)不觉想起了白居易《自咏》之句:“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言正在进行中的事,也已是梦幻,又何必执着于功名得失?超旷的襟怀溢于言表。再看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故国神游”,正是神追周郎之得意与功业。然而,大江东去,千古英雄皆被淘尽,执着于此岂非可笑?回想自己多年来汲汲而为,不过赢得早生华发而已。人间种种经验、事实,岂有异于梦境?

苏轼有些词虽未直接以“梦”抒其彻悟的人生感受,但其中透露的“人生如寄”“劳生有限”的情绪也十分强烈。如这首《点降唇》:

不用悲秋,今年身健还高宴。江村海甸,总作空花观。尚想横汾,兰菊纷相半。楼船远,白云飞乱,空有年年雁。

“空花观”源于佛经。《圆觉经》云:“妄认四大为自身,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如彼病目见空中花。”“空花”即虚幻之花,亦即“一切皆空”之意。下片写汉武帝横渡汾水之典故,以“空有年年雁”作结,表达了一种世事无常的感受。

“未转头时皆梦”,“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种超旷源于《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无常的,都不值得迷恋和追求,这就是“无住”。因此人应“远离一切诸相”而“无所住”,放弃对现实功名的留恋和执迷。既然人生苦短,不如随遇而安。这是词人对历史的一种冷峻的拆解,是一种主体意识很强的观照,它并不是虚无的否定。刘熙载说得很透彻:“东坡诗善于空诸所有,又善于无中生有,机括实自禅悟中来。”

又如《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这首词作于贬谪黄州期间,在菊花盛开的重阳节词人赏花为乐。“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这与苏轼在别的词中所发出的“人生如梦”“世事一场大梦”“未转头时皆梦”“古今如梦,何曾梦觉”等慨叹异曲同工,表现了苏轼后半生的人生态度。在苏轼看来,世间万事皆是梦境,转眼成空;荣辱得失、富贵贫贱,都是过眼云烟。既然这样,那么“竹杖芒鞋轻胜马”“也无风雨也无晴”“此心安处是吾乡”,何必計较人生的得与失呢?超脱旷达的胸襟让失意的诗人释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种进取与退隐、积极与消极的矛盾双重心理、佛儒相融的思想在苏轼诗词中得到了集中体现。

从对以上诗词的分析可以看出,对苏轼而言,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乃是提升人生境界的必要手段,会使他自觉一种“高贵”与“上升”。苏轼在深刻地认识到了世间“万物难全”的规律的基础上,转而借佛老之眼看待和处理人生诸种问题。在那永远有种种缺憾和烦恼的人世中,苏轼尽力寻求可能获取的乐趣。虽然忧患经常来临,他却能一笑置之,而在日常生活中,他更懂得“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时光”。他或飘然若仙,或随缘放旷,或心念法界平等、无差别,或超脱于梦境,进而形成了超旷的诗词风格,以谐趣幽默的笔调化解人生苦痛。但苏轼没有变成一位浑浑噩噩或游戏人生的盲目乐观主义者,他成了我们熟悉的既忧患人生又热爱人生,既严肃执着又豁达乐观的“东坡居士”,亦足见其胸襟的宽广、人格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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