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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屈原形象的经典化

2019-07-15张彦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儒家思想儒学屈原

张彦

屈原是我国伟大的诗人,他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崇高的地位,而且其高尚的人格精神已融入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中,成为中华民族的优秀代表。然而其人格精神具有与儒家观念相冲突的一面。如果从是否符合儒家观念的角度出发,屈原具有合乎儒家道德标准与不符合儒家道德标准这两种思想倾向。相比于先秦儒学,屈原与汉代之后的儒学思想冲突更明显。儒家思想中,原始儒学与汉代董仲舒之后的儒学在某些观念上有显著差异,特別是在对待政治权力的态度上,后世儒学具有为政治权力背书的倾向(例如孟子认为民贵君轻,董仲舒则认为“屈民而申君,屈君而申天”,先秦儒学与董仲舒所建立的“新儒学”对待政治权力的态度往往是相反的)。因此屈原的思想更主要是与后世被政治权力干扰的儒学有冲突。在后世儒家思想的主导下,人们有意推崇屈原符合政治话语倾向的思想,批判和忽略其与君主统治冲突的思想人格倾向,并使得屈原形象朝着经典化的方向发展。

一、从儒家思想看屈原的人格倾向

(一)与儒家思想相通的倾向

屈原作品中表现出对理想人格和理想政治的向往,具体体现为对品德修养的重视与忠贞爱国的强烈意识,如“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离骚》)等。这里表现了屈原的高尚思想情操,而这种思想情操是与儒家思想相通的。刘勰认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翳,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文心雕龙·辨骚》)刘勰认为《离骚》的内容是依经立意的,还提到了汉宣帝与扬雄的相似看法。刘勰认为《离骚》“皆合经术”,根本原因在于屈原高尚的人格品质与忠贞爱国精神。事实上,屈原很可能是受过儒家教育影响的。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中认为,“故虽南方之贵族,亦常奉北方之思想焉,观屈子之文,可以征之”,屈原是“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已经意识到屈原受到两种不同文化的影响。春秋战国时期,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华夏民族文化已经是各国思想文化的核心,而不仅仅属于北方文化,郭杰先生认为:“到了屈原生活的战国时代,南方荆楚与北方中原在意识形态层次上,已无明显差异,而达于基本一致了。当时南北文化之差异,主要体现在社会心理层次上,即北方更重实际而少玄想,南方则更富于巫教浪漫色彩。”(《屈原新论》)据《国语·楚语上》记载,楚国教导太子的学习教材便是儒家典籍:

叔时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

屈原思想中的忠贞爱国、砥砺人格的精神之所以与儒家思想息息相通,很可能是受先秦儒家思想的影响所致。

(二)与儒家思想矛盾的倾向

屈原思想中也具有不符合儒家道德观念的一面。如:“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离骚》)等。屈原具有强烈的抗争精神与感激或怨怼的情绪化倾向,还大胆描写人神交接等非法度所容的事物。儒家思想是入世而征实的,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还认为:“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中庸》)而屈原的这种思想精神不仅与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和征实的思想观念有冲突,其批判君主的意识更与汉代之后的儒学理念有矛盾。班固在《离骚序》中便批评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郭杰先生认为“南方则更富于巫教浪漫色彩”,指出屈原身上的楚国地域文化色彩。余英时先生认为,中国文化存在两个层级:“大传统或精英文化是属于上层知识阶级的,而小传统或通俗文化则属于没有受过正式教育的一般人民。”(《士与中国文化》)结合屈原的时代,正可以揭示出屈原在当时受到以儒家思想文化为代表的“大传统”影响,又受楚国巫教文化这种“小传统”影响的情况,因此屈原思想中的激烈奔放、感激及怨怼的一面主要是源于楚国巫教文化的影响。巫风盛行使得楚人的思维想象激越奔放,“南方楚文化直接从原始巫术文化中走出来,具有原始巫术所特有的诡谲、浪漫、炽热,是强烈原始情感的自由奔泻”。因此相比于已经走入文明化的儒家理性思维,楚国文化更偏于感性的原始思维,这种原始思维特质使屈原在情感上更倾向于不受拘束的自由表达,痛苦失意时便借助神话想象表达出极端的热爱和痛恨,这样热情奔放的个性自然难以合乎儒家的法度要求。具体来看,屈原与原始儒学的冲突主要在于儒家中庸和征实等思想上,而与后世儒学的冲突主要在于对最高权力的态度上;相对而言,后一种冲突是更为严重的。

二、汉代对屈原形象的经典化塑造

作为楚国的贵族诗人,屈原在他那个时代已经较有影响。“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明屈原在当时人们心目中的影响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艺术影响。宋玉、唐勒、景差皆为当时追随屈原的辞赋家,屈原的作品是他们创作辞赋直接的取法对象。第二个方面则是人格影响。虽然宋玉等人莫敢如屈原那样直谏,但也说明他们认识到屈原犯颜直谏的正直人格精神,并且也具有一定的诤谏意识,可以说受到了屈原人格魅力的熏陶。不管是艺术还是人格魅力影响,楚国人对屈原的认识主要集中在其高尚的人格精神与华美的文辞方面,是基于其人、其作之上的真切认知。

到了汉代,儒家学说走上经学化的道路,同时也具有为政治权力服务的倾向。汉代人从经学化的儒家思想去看待屈原,屈原的形象便有了变化。总体来看,屈原的形象在汉代逐渐开始经典化。所谓经典化,是指某种事物逐渐被主流意识形态接纳并被尊奉为经典的过程。西汉时出现了对屈原作品的注解,据王逸的记载,最早为《离骚》作注的是淮南王刘安。只有具有经典意义的文本才会引起人们关注并予以注解,因此屈原作品注解的出现说明其文化地位与一般文学作品不同。而且刘安对屈原做出了极高的评价,他在《离骚传序》中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样的高度评价是前所未有的。司马迁在《史记》中采用此语作为对屈原的评价,可以说西汉初年,人们对屈原文品和人品的评价比起前代已经提高到了新的层次。在汉代人看来,《离骚》的主旨与《诗经》的美刺精神是相近的,因此汉人不仅把儒家经典尊为经,而且将《离骚》也称为经。王逸在《离骚后叙》中说:“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虑,缵述其词。逮至刘向,典校经书,分为十六卷。”

可见至少在刘安或刘安之前,汉人已经把《离骚》当作经典。王逸还说:“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离骚后叙》)可见,东汉王逸也把《离骚》看作经。在经学思维的影响下,汉代的文学并不具有独立地位,汉人之所以抬高屈原,主要是儒家经学意识形态下的选择。屈原作品的主旨与儒家思想有相通之处,其楚国贵族身份与光辉人格形象,都成為后人崇拜的典范。因此只有将屈原纳入儒家思想的界域中,屈原形象才得以名正言顺地树立起来,同时也能为政治权力服务。但从文辞来看,《离骚》并不具有“好色而不淫”与“怨悱而不乱”的特点。因此不管是刘安、司马迁还是王逸,他们对屈原的推崇都有牵强附会之处,因此屈原形象的经典化是有选择性的经典化。

然而也有人注意到屈原的“离经叛道”之处,扬雄认为屈原应该“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汉书·扬雄传》),自沉的行为有悖儒家明哲保身的宗旨。前述班固《离骚序》对屈原的批评为“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可谓切中要害。然而班固的批评也有牵强附会之处,所谓“露才扬己”“皆非法度之政”,都是儒家思想观念影响下的非客观判断。东汉时儒学氛围比西汉浓厚,因此班固比起司马迁等更强调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屈原偏激的个性成分自然更受批判。不管肯定还是否定,他们都从经学化的儒家观念角度看待屈原,甚至以这种观念改造屈原。在这种思想观念的影响下,真实的屈原与人们心中的屈原形象出现了较大的不同。

总体来看,汉人对屈原的褒扬属于主流意见,汉人推崇屈原的某些思想以符合政治意识形态要求,而对其有冲突的部分则予以忽略或批判。汉人这种以儒家思想观念褒贬屈原的思维模式成为后世看待屈原的主要思维模式。同时,屈原的作品在汉代具有了高于一般文学作品的文化品格,屈原的文化地位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因此汉代是屈原形象发扬光大的时代,汉人对屈原形象的经典化塑造也是屈原形象经典化的开端。

三、后世屈原形象经典化的发展

后世遵循了汉代人的思维模式,延续对屈原是否符合儒家标准的争议。大体来说,后世大多数文人都遵从汉代的主流意见,推崇屈原的人格精神及其作品,屈原形象得以进一步的经典化。刘勰认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便是具有代表性的说法。刘勰直接将《离骚》与儒家经典联系起来,比汉人更进了一步。刘勰指出屈原作品具有“诡异之辞”与“谲怪之谈”,已经认识到其与儒家征实的思想观念相左,但“驷虬乘翳,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之说便又牵强附会地抬高屈原,因此刘勰对屈原经典形象的塑造具有更明显的选择性,为了抬高屈原而对其不符合儒家意识形态的地方予以自觉辩解。到了唐朝,屈原被封为昭灵侯(《旧唐书·哀帝本纪》:“三闾大夫祠,先以澧朗观察使雷满奏,已封昭灵侯。”),这是前代文人都无法拥有的荣誉,屈原形象的经典化也达到了新的高度。后世人们心中这种经典化的选择性变得越发明显:

《离骚》之文,多奇奇怪怪,亦非凿空置辞,实本之《山经》。其言鹥、鸾皇、鸩鸟,与《诗》麟、驺虞、凤凰何异?(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后序》)

屈原患郑袖之蛊慝,亦托为远游,求古圣帝之妃,以配怀王。而高丘无女,宓妃纬,鸩与雄鸠不可为媒,终不能得,无可以慰心者,此屈子之意也。(赵南星《离骚经订注跋》)

但见其爱身忧国、迟回不欲死之心,未见其轻生以怼君也。(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序》)

他们心中的屈原形象是完全符合儒家“主文谲谏”的平和要求与征实传统的,屈原激烈的个性色彩和宏伟的艺术想象已经剔除于屈原的经典化形象之外。此类看法可以说已经失去了对文本主旨的基本判别力,只是从儒家思想观念去阐释一切事物。然而这种选择性的经典化并不能完全过滤掉屈原的强烈个性特质,因此另一类看法则走上汉人从儒家观念批评屈原的老路,如:

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扬才露己,显暴君过。 (颜之推《颜氏家训》)

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李华《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

屈原、宋玉,怨刺比兴之词,怨而失中,近于子夏所谓“哀以思”。(崔祐甫《穆氏四子将艺记》)

若孙卿畅幽恻之意,屈宋起迂诞之说,相如闳衍以前导,扬雄淫丽而后殿,赋之体隳矣。(夏竦《李德裕非进士论》)

仆常患灵均负才矜己,一不得用于时,则忧愁恚憝,不能自裕其意,取讥通人,才虽美而趣不足尚。(余靖《鲁太博临川十二诗序》)

古人久困不得其志,则多躁愤佯狂,失其常节,接舆、屈原之辈是也。(欧阳修《与谢景山书》)

原之为人,其志行虽或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原之为书,其辞旨虽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然皆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朱熹《楚辞集注序》)

屈原之不忘君,其失未免怨怼激发而不平。(姚燧《归来园记》)

他们批评屈原或是过于偏激,或是过于虚诞。此类意见本质上仍是汉代人经学思维范式下的投影。总体来看,随着历史的发展,古人越来越有意识地以儒家观念改造屈原形象,使其形象越来越高大且具备后世儒家的思想内涵。其原因在于后世儒学被政治权力绑架,需要强化忠君思想以服务于政治权力。因此强行以这种儒家思想去规范屈原,必然会造成种种矛盾。在汉代儒者所建立起来的思考范式局的限下,屈原形象的经典化是带有后世儒家意识形态的选择性的,即便古人认识到屈原高尚的人格精神,仍然会难以理解屈原多样的人格特征。

因此从历史的发展来看,在政治话语的偏好下,屈原高洁忠贞的品质是逐渐被后人有意强调的,屈原的形象具有向后世儒家内涵靠拢的经典化的发展倾向。然而屈原的思想不仅具有与儒家思想相通之处,还具有原始思维奔放的个性色彩,因此屈原形象在经典化的过程中也有着不少非议。

(选自《名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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