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柳宗元刘禹锡怀古咏史诗创作风格的差异性及原因
2019-07-14严忽铭西北大学文学院710069
严忽铭 (西北大学文学院 710069)
柳宗元和刘禹锡是我国中唐时期具有较大影响的文学家,两人写出了较多为后世传诵的诗文佳作,在厚重的文学史册上留下了恒久的墨香。在青年时代,他们共同参加了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改革失败以后多次遭贬。然而,面对相似的人生遭际,两人却书写出各异的生命体验。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评价的那样“刘诗昂扬,柳诗沉重;刘诗外扩,柳诗内敛;刘诗气雄,柳诗骨峭;刘诗风情朗丽,柳诗淡泊简古。”1这种鲜明的风格差异突出地反映在了两人的怀古咏史之作中。
一、柳、刘怀古咏史诗的风格差异
从总体上来说,柳宗元的怀古咏史诗多借史自伤,而刘禹锡的同类诗作则侧重于以史叹兴亡。在柳宗元为数不多的怀古咏史诗中,他总是把目光投向素有大志,身怀奇才,忠诚报国,却遭谗陷,际遇惨淡的圣哲先贤,咏叹着他们令人扼腕愤然的人生结局。他在不同时代的生命历程中寻觅某种不断被复制的遗憾与无奈,在对往昔面孔的回眸中,进行自我的观照与思索,发现尘封了的饱含着不幸与劫难的一幕幕影像于其身清晰的投射,既而又回到无法抺去的记忆深处,回想多舛心酸的命运。因此,他的咏史之作便有一种强烈的自伤意味。如《咏史》:
燕有黄金台,远致望诸君,嗛嗛事强怨,三岁有奇勋。悠哉辟疆理,东海漫浮云。宁知世情异,嘉谷坐熇焚。致令委金石,谁顾蠢蠕群。风波欻潜构,遗恨意纷纭。岂不善图后,交私非所闻。为忠不顾内,晏子亦垂文。2
这首诗战国时燕国的名将乐毅的不平遭遇为歌咏和议论对象。作者将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浓缩为凝炼的语句,在对其轮廓进行简略的叙述的同时,对乐毅个人出众的才华和美好品质给予赞扬和肯定。诗中“宁知世情异,嘉谷坐熇焚”写出了乐毅一心报国,笃志事燕,对小人谗言不屑一顾的光明磊落之心,表达出对其辉煌功业倾刻毁灭的无限惋痛。在柳宗元看来,乐毅放弃忠臣的坚贞,不顾燕国已是奸佞当道,皇舆败绩之危步步逼近的情势,投奔赵国实属无奈之举。当子虚乌有之罪加于其身,乐毅亦遗恨无穷,难到是他没有很好地为自己考虑后路吗?他从未想过为一已之利结党营私,面对如此意外的祸患和变故,他不想与蠢蠕为伍,也无力对抗强大的造谣中伤,只好选择逃遁,留下是非功过,由后人去评说。作者认为,乐毅身上体现出晏子所说的“不私乎内”的精神和原则。这里显然以迂回的方式传递着诗人自身的人生信条和道德理想,更深一层看,柳宗元嘉其懿行,赞其决胜千里之雄才,哀其疾痛惨怛之运的触发点无疑是一份惊人的历史相似性。回望风一程、雨一程的阴晦经历,心怀中兴之愿,超取显美、着手改革,然仅三月有余即告失败,身为罪臣,迁于远州。柳宗元在自己的人生中看到了与乐毅几乎相重合的轨迹,从战国到中唐,一千多年过去了,那些陈年往事似乎也经过了一个轮回,稍稍变一下衣冠,便在新的个体生命中复活,当他意识到这古老的悲剧,以自我为主角又一次上演时,悼古自然就转化成了伤今,那份压抑着的悲愤、幽怨之情就在对他经历的解读与评述中无声浸透在一字一句间。如此看来,诗人对乐毅功业未成,忠而被疑的感怀与悲慨里包含的借他人之伤痛浇自身胸中之块垒的写作倾向就是显而易见的了。再如,取材于《左传·文公六年》秦穆公嬴任好卒后“三良”(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针虎)皆被殉葬事件的《咏三良》,在欲讨秦康公薄情昏庸的解读和评判中体现的是柳宗元对其在唐顺宗死后为其子唐宪宗所贬的不公遭遇的强烈的愤懑。这自然亦是借对史实的评述与感怀寄寓自我身世之痛。柳宗元也在这跨越了时空的命运应照中聆听异代不同时的悲音回响。
读柳宗元的怀古诗,我们看到的是以古人悲已的思维联想模式,这应被视为一种历史情怀,也就是说,他在历史的长河中竭力挖掘着自己生命结构的底蕴,以古人表白自我,用笔墨沟通昨天、今日,实现处于不同时间点的人物的心神交流与对话,凸显着存在于许多忠良死节之士身上才命两相妨的永恒矛盾,用艺术化的手法展现无数贤能俊杰始终无法走出的预设的网络与没有尽头的怪圈,并将自身也纳入这个不可逃避的体系中,为所面临的困境嗟叹伤悲。当然,笔者认为,柳宗元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历史意识在今天看来超出了以古人自况,伤悼身事的旨意,他所揭示的朝代更迭,时光变换中人事命运的周而复始的无限循环和每每不尽如人意的归宿与终结,促使我们思考社会文化的连续性和因袭性。翻看记录了一个个时代的文字,总能读出“自前世而固然”的悲情。古往今来,美好就如开在悬崖边上的花,时刻都面临着灾难和毁灭,这种带有规律性的演绎恐怕不是能用随机事件和单纯的巧和或是不为人知的神和力量作为理由来进行完全的、令人信服的解释的,如此复杂的命题启示当下之人将与之相关的制度、政策、环境、心态整合在一起作全方位的剖析和探究,获得理性的答案,并以今日之条件、境况分析其趋同的适用性,进而寻求完善与改变的措施,努力去减少类似悲剧。这应该是柳子厚的怀古诗于抒写内心沉痛忧闷之感的文学意义之外所盛载的现实意义和不老的史学意义吧。
比之于柳宗元,刘禹锡的怀古咏史诗数量要多一些,他的这类作品多抒发的是纵贯千古的宽广的历史悠思。试看那首著名的《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溢洲,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3
这首诗前四句从史实出发写王濬自成都攻吴,吴国灭亡之象立见,“下溢州”与“黯然收”前后起承紧密相连,突出晋军不可阻挡的威武气势和令人生畏的战斗力,感叹吴国的不堪一击和政权的瞬间倾覆,“铁锁沉江”与“降幡出石”活化出当时惨痛而无可挽回的局势。这里作者截取了具有代表性的历史画面,将镜头拉回过去,再现了往日云烟,于回忆式的叙述描写中蕴含无限深沉的情感。后四句,诗人以晋兴吴灭的现实为基点,抒发议论,警喻当下。此时,在刘禹锡脑海中浮现的不仅仅是吴国衰亡的单一场景,而是相似剧目的同时回放,只是面临灾难,承受遗恨的是不同的君主,一个“几回”强调了此地江山改易之悲发生之频繁,但是光阴冷漠,那曾经令人泪流追念的故国家园,那些触目惊心、残酷激烈的厮杀交战,那熟悉的旗帜和建筑都注定要在时间的冲刷和涤荡中淡褪最初的色彩,最终成为泛黄的纸页上或短长的记载,只有山川地形代代如此,不曾改变。寒冷的江水依旧滚滚东流,然而可惜的是,雄峻山峰、长江天险也没有能庇护依附它的王朝建立万世不朽的帝业,相反,它们都如昙花一现,短命而亡。这就从一个侧面阐明了作者“固国不以山溪之险”的观点,刘禹锡在所描写的眼前景物中蕴藉了这样的话语:如果一味荒淫奢侈纵欲享乐,腐败靡烂,再有利的天然屏障都无法阻挡推翻它的力里,无法保证国家的永生。这无疑是对今世统治者的告诫,意在提醒当权者,大唐虽土地辽阔,雄峰大河众多,但若不思进取,革新吏治,亲小人,远贤臣,那么也同样避免不了覆灭的厄运。此一联中涛涛江水和不曾变换容貌的山峦与之前所述樯橹灰飞烟灭的的败北归降形成了一种消除了时空隔膜的映现,同时又构成了永恒与瞬间长久与短暂的对照,读来苍凉无情之感始生。最后一联着眼于隋平陈后所树之碑,道出了统一是历史的必然规律和大趋势,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和扭转,那些割据一方,蓄意破坏国家统一的势力,最终会继前人之败绩,自食苦果的箴言,委婉地告诫野心勃勃的军阀,想凭借险关要塞称雄一方,万世永固,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不要做倒行逆施者,那样只会自取灭亡,成为历史嘲讽和谴责的对象。纵观整篇诗作,叙事简洁精当,描景境界扩大,评议切重要害,由眼前山川风物忆及往古风云,在对往古风云的缅怀回想中再睹地势江山,将沉重深刻的思考寄于其中,既而又落笔于现实,在意韵深长的警世之语中止笔。情景事理在笔墨文思的运筹中相辅相承,似议非议,有论无论,笔著纸上神来天际,气魄法律无精不到。读之,便觉纵横开合,好似漫步在连接昨日与今朝的时光长廊,眼前气象万千,心中思潮翻滚。可以说,作者在怀古慨今中传达的是一份沉甸甸的,味之不尽而又发人深醒的今昔之叹。据说这首诗是刘禹锡,白居易等四人同题竞赛之作,刘诗既成,白览之,罢唱。并说:“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麟瓜何用耶?”如今诵其诗,方知此评不虚也。
又如《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4
这首诗亦是千古传诵的名篇。乌衣巷是金陵城内的一条街,位于秦淮河之南,与朱雀桥相近。因三国时吴曾在此设军营,军士皆身着黑衣,而得此名,晋代王导谢安等豪门居于此。诗作从所见的乌衣巷傍晚的环境落墨,简笔勾勒了一幅画面:朱雀桥边长满了野花野草,乌衣巷口已是夕阳西下。桥边野花开遍,野草满目,说明了此地的荒凉衰败。日暮余晖静静映照下的街道更显得冷清萧条,这与当年钟鸣鼎食之家落户这里时的热闹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诗之真旨其实已隐于其中。后两句作者变换角度进行新奇的特写:突出了昔日出没在王、谢高堂丽舍的燕子已经飞入普通百姓家的一个瞬间场景,至此,便收束全篇。然而这看似客观记景的动态捕捉却有着浓厚而丰富的内含,燕子依旧年年飞来,但是它们筑巢的地方,早已不在有权倾一时的高门大族而成了黎元平民之舍,这自然暗示出东晋朱门巨富、官高禄厚的王、谢之族的败落,如今再见飞燕、燕巢让人感慨不已。正如唐汝询所云:“不言王、谢堂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是诗人托兴玄妙处”。此处的确用笔极曲,归于寻常人屋檐下的燕与寂然萧索的景色相互映衬,诗作叹豪门权贵极盛之势不在的主题以幽微深婉之法得以呈现。作者所要突显的是乌衣巷今昔的巨大变化,但只叙写目中所及之风景,只以“乌衣巷”和“王谢堂前燕”这两个具有特定而具体的史学意义及与某些人或某一群体具有关联性的事物当作连接过去与现实的纽带,并以此作为引发人们追想前代的势威气盛、壮丽辉煌的线索,使之在回忆中再现往日常景,又在诵读诗句中比照如今,从而实现了在时光此岸与彼岸间的摆渡,使诗歌的表现力和所关涉的内容范围突破了文字本身意义的制约,获得了一种潜在的延展,阅尽几代悲欢沉浮的历史包蕴性,也就在作者独出心栽,富有智慧的叙述描写和读者的能动建构中自然体现出来。抚今追昔中,那种旧日宫墙,寻常巷陌的改易变迁在人心头所掀起的情感波澜久久不能平息。此外,如此显达官宦之族在经历数代之后尚且不免家业调零,与庶民无异,若今世之纨绔膏粱安荣享乐,养尊处优,也只能步前世之后尘。如此看来,其讽喻劝世之意,亦可察矣,真可谓以片言而明百意,言微旨远,浑然隽永。
再如《石头城》:
山国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5
这是《金陵五题》组诗中最出色的一首。石头城故址在今南京市清山一带,战国时楚国将其称为金陵城,地势险要,历来在此建都的政权多短命而亡,因此以该地之事迹为蓝本的诗歌不胜校举,而刘禹锡的这首《石头城》能成为同类诗作中历来的人称赞的杰出之作,自有其独到的艺术魅力。作品四句皆言景,描写了石头城夜晚的景色:群山环绕的六朝旧都,那四周的城墙依然存在,江潮拍打着荒凉的古城,佛也感受到了它的凄凉,碰到冰冷的石壁,又寂寞地退了回来。一轮明月从秦淮河东边升上天空,夜深人静的时候仍然照着石头城上的短墙。山依旧屹立,城墙并未坍塌,不废江河万古流淌,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那么熟悉,只是往日的秀闼雕甍、车水马龙、欢歌热舞、洒旗飘飞早已化为苍老的记忆。月光不曾黯淡,不曾离去,但月光抚过的金陵不再有梦幻般的温馨,而是一片孤寂索然。如此一来,皎洁清辉笼照下的前朝故地就更显得更加空旷、落寞。“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昔日盛况早已烟销云散,面目全非,明月却一如往常,它见证着兴旺也见证着衰落,睹月伤怀,不禁嗟叹已出。而那潮水拍打的不仅是江岸的石壁,更撞击着观景咏诗的人,潮水尚有寂寞之感,人何以堪?今人也只能从江浪的单调凄切的之音中,寻找一点曾经的回响。由是逐句品来,才意识到作者在凄冷寂寥的环境描绘中寄予的叹往昔繁华竟逐的深沉伤感;才体会出他对世事跌宕,对永存与幻灭敏锐的感悟和冷静的思考;才感受到在他内心系着的剪不断的览今思古情怀。
潜心品阅刘禹锡的怀古咏史之作,那些映现过往与现在的诗句带给我们的是广阔博大的艺术震撼力,犹如乘船漫游在浩瀚悠长的时光长河里,昨日刀光剑影、进军千里、举国归降、烈火煎油、赫赫扬扬,繁奢豪华、盛极一时与今天的萧瑟、凄惨、衰败、冷落都像正在两岸放映的一部部电影,举目回首间皆可映入眼帘,在人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在刘禹锡那里,自然风景甚至是偶然掠过天际的飞鸟都是引发他胸中怀古之情的天然契机。一座经过数代阴晴风雨的挺拔高山,一条奔涌了万年的长江,一方前朝留下的石碑,一条清冷的街巷,一抹淡红的夕阳,一轮自升自落映照千古的明月,一束清冷的月辉,一段弥漫过硝烟、浸染过鲜血的城墙,一次次潮涌浪翻,开遍的野花,长满的野草,居民的房屋都被作者视为远去的当年旧事的亲历者或是岁月风尘在有意无意间悄然的沉淀和无声的留痕,他在其中发现着多重的精深的史学意韵和文化意韵,他把上述所说的草木山河、日月飞禽等的存在和出现看作对过去静默却最具说服力的讲述,进而把自己从中体悟到的东西转化为经过润色的文学话语。他总喜欢着眼于具有永恒性、稳定性的事物,如山峦、江流、地形、月亮等等,以它们的亘古长存来突出一个个王朝由盛转衰的迅速,他又注重对具体而特殊的所处当下的凄凉寥落的环境进行点染刻画,烘托悲凉的氛围,在隐含和不着痕迹的今昔对比中表现沧海桑田的无情变迁,写出显贵之家已为百姓的朽败,他凭借令人折服的剪栽技艺绘过去某些具有决定意义或富于象征性和代表性的一幕幕场景如在眼前,他在古今的光阴中驰骋纵横,思绪飞扬。他把目光投向先时前代,却没有过多地关注个体生命的曲折性,找寻贤士不遇的早日记载,借他人之事,言心中之郁。在回望前人曾经走过的路时,他没有同柳宗元一样将自身的遭遇、痛苦、忧愤化为一种浓重的情结,并因此使自己的观史角度和侧重点带上某种鲜明的个人色彩,他的怀古咏史诗往往关注的是国家兴亡,江山易主等宏大的内容。更难能可贵的是,面对繁华消逝、舆图换稿,他的咏叹没有仅仅局限于悲悼盛世兴隆的风化,更没有因此消沉颓废,而是以哲学家的思辨,史学家的冷静,对其进行鞭辟入里的文学式评述,并以前朝失国之教训劝喻当世之人,思来皆是睿智之语,所表尽是忧世之心,诗意深远,境界扩大,“无不痛快沉着,雄浑老苍”6,可谓经历风霜雨雪,看尽悲欢兴替之后的感怀沉吟,广博的胸襟,壮阔的气度,令人叫绝。而那一份翻阅史书所体会到的厚重感也自然充盈其间。
二、心态差异与其创作的趋异性
柳宗元和刘禹锡在怀古咏史诗的创作上所表现出来的迥异风格固然是多种因素综合参与的结果,然而,从作者个性差异的角度来看,其面对人生不同的心态是孕育两人不同诗文风貌的主要的、内在的原因,它长期地深刻地影响着作家创作的各个方面,进而促成作品特定风貌的定格。不可否认,文学作为一种审美意识形态,不仅是创作主体志趣、追求、观念的表达,也是其复杂微妙心境的真实再现。所谓“诗言志,歌咏言”或亦如《毛诗序》所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7可见心态情感与文学创作的密切关系。而要微探其不同的心态,首先要从两人各异的性格、气质入手。心理学认为,气质是一个人与生俱有的、人的心理活动典型而稳定的动力特征。作为稳定的心理特征,它对人体心态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柳宗元是一个典型的抑郁质的人,在经历了曲折多舛的仕途之后,面对梦想破灭,羁旅异乡,身为罪臣的凄惨境遇,那种由生命本体最真实、最深切的感受所生发出来的极度的失望、忧郁、悲伤,痛苦占据了他的心,他是一位敏感、内敛,性格激切,甚至有些偏狭的诗人,数次遭贬,以华发待流年的痛苦经历使其深感人生的荒废,精神上的重重压力,让他在希望—绝望的二元模式中,终归于绝望,进而产生一种不可化解的生命孤独感。于是,当将笔触伸向历史风尘时,柳子厚所要寻找的便是一种自我的映照和深度的契合,那些怀才不遇、命运多舛的先贤自然就成为他抒发悲凉忧愤的人生感怀的载体和依托。另外,柳宗元自幼就将其父柳镇的为人、品格奉为立身行事的楷模,柳镇为人极为刚直,为坚持真理不惜得罪权贵,其子亦有孤傲而不能摧折之性,心洁而被诬,志忠而被谤,愤懑幽怨之情自不能抑,故常借古人伤自我之哀,讽当下之谬,如此一来,其怀古咏史诗虽意境稍窄,仍不实现实意义。
比之于柳宗元,刘禹锡的心态要阳光积极的多,面对不如意的人生境况,他没有让密布的乌云遮盖自己所有的天空,也没有把太多的伤心之泪撒在岁月风霜曾经割下的伤口上,他刚毅、开朗、直爽、放达,经历挫折,身处逆境,他用勇气、信念搭建起了一座由此岸通向彼岸的桥,离开严冬,走进暖春。他具有一种自强不息、百折不挠的精神,怀此心述曾经走过的路,刘禹锡有的不是满腹忧伤凄苦,而是道出经历病痛方成良医,磨砺之后人始成熟的深沉思考,是“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的自信。更为重要的是,刘禹锡又具有博大、开阔、包容的心态,胸中自有一股雄直、豪然之气,因此其即景怀古咏史之作读来往往便觉思及数代之遥,目前舒卷风云之色,繁华衰败、兴亡代序、深刻之警包蕴于数句之中,掩卷想之,其气势之大,境界之阔,不得不让人叹为观止,澎湃之心潮久难平矣。应该说,时运不齐、迁播一生,终为沦落之人的刘禹锡以超拔的毅力、勇气、智慧,傲视着苦难并最终超脱了苦难,并以高阔的视角审视和思索历史的兴衰变迁,自有一种感发的力量。
三、结语
柳宗元与刘禹锡的怀古咏史诗为后人从不同角度走近历史打开了一扇户,从这透着远古气息的窗口,我们看到贤能豪杰艰难前行,观览王朝兴衰巨变。他们以不同的文字话语构建着过去与现在的联系,探寻着其中的相关性,并在追思前人的曲折命运与往昔的沧桑变换中沉淀着来自生命深处的感怀沉吟以及深邃扩大的古今之思,兴亡之叹。通过这些诗作,诗人以艺术化的笔墨传达着自身对今昔变迁,历史流变的个性化思索和深刻感悟,同时也以各自特殊的方式诠释着古来文人的史学意识,其诗于醇厚中令人味之不尽。当然,当我们将创作主体的性格、气质因素作为解剖其怀古咏史诗作不同风格成因的出发点时,就会发现,柳、刘内敛与外倾,抑郁与达观的异质心态是极为重要的内在原因。应该说,从心理状态切入对作品既成风格的探究,亦是一种内在的、深入的“知人论世”,它试图发现作家的情绪偏好、情感模式对其创作的影响,确是更加深刻、细致地解读文学与人学、作品艺术特色与作者之间微妙复杂关系的重要途径。另外,基于文学与心理学沟通之下的作品、作家研究也为我们解读文本提供了新的启示和更为丰富的视角。
注释:
1.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2页.
2.柳宗元.《柳完元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57-58页.
3.朱东润.《历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4页.
4.刘禹锡.《刘禹锡诗文选注》[M].陕西: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215页.
5.刘禹锡.《刘禹锡诗文选注》[M].陕西: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214页.
6.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2页.
7.郭绍虞,王文生.《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