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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的年味儿

2019-07-13田亮李璐璐

读书文摘 2019年7期
关键词:老张老舍饺子

田亮 李璐璐

每年的腊月二十三是祭灶之日,中国北方俗称“小年”。这时离春节还有一周的时间。120年前的这一天,1899年2月3日,作家老舍出生。“我是腊月二十三日酉时,全北京的人,包括着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欢送灶王爷上天的时刻降生的呀!”老舍在自传小说 《正红旗下》 中写道。

“‘春字跟我很有缘。我的名字是‘庆春。”老舍在 《百花齐放的春天》 一文中写道。在2019年1月召开的纪念老舍诞辰120周年暨第八届老舍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中国老舍研究会会长谢昭新告诉 《环球人物》 记者:“老舍是现代著名作家、‘人民艺术家,一生共写作中长篇小说21部,短篇小说62篇,散文318篇,相声、快板、鼓书等曲艺作品75篇,新体、旧体诗228篇。他的很多作品写的是普通民众的生活状况,而中国的传统节日是最能表现这个主题的时刻。老舍对三大节日浓墨重彩:端午节、中秋节、春节,其中尤以老北京的春节写得最有味道。”

“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说几句好话”

“按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 (春节),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是,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这种特制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细一想,它倒是农业社会的一种自傲的表现—— 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的米,各种的豆,与各种的干果 (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熬成的。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老舍在 《北京的春节》 一文中写道,“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来,为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

从腊八起,商街上就多了货摊子—— 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在老舍十来岁时,就总去“帮着塾师或大师哥在街上摆对子摊。我的任务是研墨和为他们拉着对子纸。他们都有一本对子本,里面分门别类,载有各样现成联语。他们照抄下来,分类存放。买春联的人只须说出要一副灶王对、一副大门对等等,他们便一一拿将出来,说好价钱,完成交易。”他在《春联》 一文中写道。

老舍是满族人,父亲当过北京城的护军。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 (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 与蜜餞掺和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的没有皮—— 例如:普通的用带皮的榛子,高级的用榛瓤儿。儿童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艺儿—— 风筝、空竹、口琴等—— 和年画儿。

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三。在旧社会里,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纸象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几天,街上就有不少卖麦芽糖与江米糖的,糖形或为长方块或为大小瓜形。按旧日的说法:用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

“小年”后那几天,各家各户要把年货置办起来。负债的人家这时理应想一想怎么还债,怎么节省开支,“省得在年根底下叫债主子们把门环子敲碎”。可是许多人家还是把筹钱过年放在首位。《正红旗下》 写道,有一次小年,老舍大姐的婆婆家本已负债,“却不知由哪里找到一点钱,买了头号的大糖瓜,带芝麻的和不带芝麻的,摆在灶王面前,并且瞪着眼下命令:‘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说几句好话,别不三不四地顺口开河,瞎扯!”大姐的公公也不知由哪里弄来一点钱,都买了鞭炮。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祭灶的糖瓜摆满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听到“扷糖来,扷糖”的声音。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 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5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

除夕这天,雪花、松枝、爆竹、高香、血红的新对联,各种颜色,各种香味,混合成一片复杂而神秘的景象,使老少男女都感到冷,又感到热,感到严肃,又感到狂喜。冷是天气,人心却是热的;像爆竹,裹扎得紧紧的,到时候一着火即爆发。《老张的哲学》 中,赵姑母在除夕这天老掉了一颗牙,她并没有为此事烦心,以为这是去旧迎新的吉兆,于是欢欢喜喜地预备年菜,丈夫也答应给她安一颗金牙。

“除夕要包素馅饺子是我家的传统,既为供佛,也省猪肉。”《正红旗下》 写道,“(父亲) 找了个小钱,擦干净,放在一个饺子里,以便测验谁的运气好—— 得到这个饺子的,若不误把小钱吞下去,便会终年顺利……他还去把大绿瓦盆搬进来,以便储存脏水,过了‘破五再往外倒。”旧社会里的老妈妈,讲究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刀,动刀剪和倒水一样是不吉利的。

《四世同堂》 里生活在城郊的农民常二爷,夜半就迎了神,祭了祖,而后吃不知多少真正小磨香油拌的素馅饺子。相声作品 《过新年》 里专门讲到吃饺子。捧哏的说:“肉切得薄薄的,沾上卤虾油、高酱油、芝麻酱、豆腐乳、韭菜花,嘿!多么美呀!”逗哏的说:“涮过十碟八碟的,再那么一加白菜头、粉条、冻豆腐,嘿!(直舐嘴唇)”“平日我吃四十个就够了……今天……吃了八十个。”“还有半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除夕守岁,彻夜不眠,也是多少辈子所必遵守的老规矩。常二爷不赌钱,也没有别的事情,但是他必须熬夜,为的是教灶上老有火亮,贴在壁上的灶王爷面前老烧着一线高香。这是他的宗教。他并不信灶王爷与财神爷真有什么灵应,但是他愿屋中有点光亮与温暖。他买不起鞭炮与成斤的大红烛,他只用一线高香与灶中的柴炭,迎接新年,希望新年与他的心地全是光明的。他发困的时候,会出去看一看天上的星;经凉风儿一吹,他便又有了精神。进来,他抓一把专为过年预备的铁蚕豆,把它们嚼得嘣嘣响。

夜里12点钟,街上的钟声、汽笛,一齐响起来。新年到了。

白云观外赛车、赛马、赛骆驼

大年初一,男人们在午前就出动,到亲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们在家中接待客人。《老张的哲学》 里,信奉“钱本位”的老张,是孙八爷两个儿子的老师,也是第一个到孙八爷家里贺年的。大清变成民国后,孙八受新礼教的陶染,颇知道以“鞠躬”代“叩首”,一点也不失礼。可是老张却主张:既是贺旧历新春就不该用新礼。于是非给孙八磕头不可。他不等孙八谦让,早已恭恭敬敬地匍匐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坚持给八嫂行礼。幸而孙八还明白:老张是老师,万没有给学生家长内眷行礼的道理;死劝活说的,老张才不大高兴地停止。

孙八受了老张的礼,心中好过不去;想了半天,把小三、小四叫进来,叫他们给老张行礼,作为回拜。小三、小四还年幼,不甚明白什么揖让进退,谁也不愿意给老师磕头。孙八强迫着他们,小三磕了一个头站起就跑,小四把手扶在地上,只轻轻点了几点头。老师却不注意那个,反正有人跪在面前,就算威风不小。

新年头几天,铺户关门,但城内城外有许多寺院开放,任人游览,小贩们在庙外摆摊,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具。北城外的大钟寺、西城外的白云观、南城的火神庙 (厂甸) 是最有名的。老舍说,形容北京的庙会,不必一一描写,只要说“人很多,把妇女的鞋挤掉了不少”就够了。白云观外的广场上有赛轿车赛马的;在老年间,据说还有赛骆驼的。这些比赛并不争取谁第一谁第二,而是在观众面前表演骡马与骑者的美好姿态与技能。

初一天一亮,《四世同堂》 里那位常二爷勒一勒腰带,顺着小道儿去“逛”大钟寺。没有人这么早来逛庙,他只是为走这么几里地,看一眼那座古寺。只要那座庙还存在,世界仿佛就并没改了样,而他也感到安全。

大年初二要祭財神,吃元宝汤 (馄饨),而且有的人要到财神庙去借纸元宝,抢烧头股香。常二爷家里穷,虽然买了点猪肉,但舍不得放在饺子馅里,必须留到大年初二祭完财神,才做一顿元宝汤。他很早就祭了神,吃两三大碗馄饨,便进城去拜年。有的人家以鲤鱼祭财神。“鲤”与“利”谐音,鲤鱼也象征吉庆有余。《老张的哲学》里的洋车夫赵四,也曾是个有钱而自由的人。他曾在新年第二日祭财神时,买过八十多条小活鲤鱼,放在一个大竹篮内,挨着门分送给他的邻居,因为他们是没钱或吝啬买活鱼祭神的。

老舍的大姐夫多甫到财神庙借了元宝,并且确信自己十分虔诚,新年必能发点财。在白云观,他用铜钱打了桥洞里坐着的老道,用小棍儿敲了敲放生的老猪的脊背,看它会叫唤不会。在厂甸,他买了风筝与大串的山里红。在大钟寺,他喝了豆汁,还参加了抓彩,得回手指甲大小的一块芝麻糖。各庙会中的练把式的、说相声的、唱竹板书的、变戏法儿的……都得到他的赏钱,他被艺人们称为财神爷。“咱们旗人,别的不行,要讲吃喝玩乐,你记住吧,天下第一!”

初五下午1时,在北海举行的化装滑冰比赛开始了。《四世同堂》 里写道,有钱的,没钱的,都吃过饺子,穿上最好的衣裳;实在找不到齐整的衣服,他们会去借一件;而后到北海—— 今天不收门票—— 去看升平的景象。这时,“海”上的坚冰微微有些细碎的麻坑,把积下的黄土都弄湿,发出些亮的光来。背阴的地方还有些积雪,也被暖气给弄出许多小坑,像些酒窝儿似的。即使1937年北京被日本占领了,这个活动仍保留着。亲日的冠家二小姐还和其他两位小姐表演了个“中日满合作”的节目。三位小姐手拉着手,晃晃悠悠的好几次几乎跌倒,所以只溜了两三分钟,便退了出来。

也有趁年节娶亲的。骆驼祥子就是在正月初六把虎妞娶过了门。虎妞和家里闹别扭,出嫁时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没有弟兄的护送,没有亲友的祝贺;只有那些锣鼓在新年后的街上响得很热闹。祥子是拉洋车的,不富裕。那天,他穿上由天桥买来的新衣,红着脸,戴着三角钱一顶的缎小帽。花轿稳稳地走过西安门、西四牌楼,也惹起穿着新衣的人们—— 特别是铺户中的伙计—— 一些羡慕。

元宵上市,新年的高潮到了—— 元宵节(从正月十三到十七)。有名的老铺都要挂出几百盏灯来,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纱灯;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绘全部 《红楼梦》 或 《水浒传》 故事。虎妞很高兴。她张罗着煮元宵,白天逛庙,晚上逛灯。多甫大姐夫也在十四、十五、十六三天连着三晚去看东单、西四、鼓楼前的纱灯、牛角灯、冰灯、麦芽龙灯;并赶到内务府大臣的门外,去欣赏燃放花盒,把洋绉马褂上烧了个窟窿。

老舍在 《新年醉话》 里写道,大新年的,要不喝醉一回,还算得了英雄好汉么?喝醉必须说醉话,醉话比诗话词话官话的价值都大,特别是在新年。比如你恨某人,久想骂他猴崽子一顿。可是平日的生活,以清醒温和为贵,怎好大睁白眼地骂阵一番?到了新年,有必须喝醉的机会,不乘此时节把一年的“储蓄骂”都倾泻净尽,等待何时?至若年底搪债,醉话尤为必需。讨债的来了,见面你先喷他一口酒气,他的威风马上得低降好多。他说东,你说西,他说欠债还钱,你唱 《四郎探母》。虽曰无赖,但过了酒劲,日后见面,大有话说。此“尖头曼”(gentleman,绅士、先生) 所以为“尖头曼”也。

新年在正月十九结束了。新年期间的一应节日陈设,都应在十九日以前撤去。天气转暖,大家就又去忙着干活了。

只有到了全国胜利的那一天,才算真正过年

新中国成立前的20多年中,老舍在山东、武汉、重庆、美国等地过着“流亡”的生活。一到春节,他便分外想念家乡。1938年的春节,老舍是在武汉度过的。“街上标语,请求大家节省过年花用,献金政府;打牌者固无暇考虑及此,但决定免去过年,献金纳款者亦大有人在。元宵节,月明如昼,满市花灯;忽然响起空袭警报,马上市寂街空;虽欲暂忘国难,有不可得者。”1944年新年,老舍在重庆写道:“一闭眼,我就走回记忆中的世界,那里有百果的腊八粥、什锦南糖、红白蜜供、走马灯、带琴的风筝,和多少多少别处见不到的东西。越想北平 (北京旧称),就越觉得苦闷,倒好像只有北平会过新年似的!”“在武汉与陪都过年,都没有大雪,我渴想那带着雪帽的青松,与垂着冰篱的水车。”那几年的春节,包括老舍家的大部分人过得寒酸。“只有到了全国都鸣起庆祝胜利的炮声那一天,全国到处都能按着自己的习俗自自由由地过年的那一天,我们才算真正的过了年。那时候,我会回到北平,和儿童们玩起走马灯与鱼形鹂形的风筝。”就是在那年,《四世同堂》第一部 《惶惑》 开始在 《扫荡报》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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