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嘉鱼
2019-07-13薛浅
薛浅
南佑初遇南平时还是一尾锦鲤,那时的南平才八岁,还不叫南平。
世人传言,南海之鱼乃世间灵物,得之可长生不老。晏国得鱼数十,大宴群臣,以庆祥瑞之兆。晏国皇子晏归捧着南佑偷偷跑到小院,将她摔在南平面前,得意地说: “小哑巴,这天下没我不敢做的事。”南平怯怯地看着晏归,泫然欲泣,惹得他怏怏不乐,被一脚踢倒在地。
晏归走后,南平捧起南佑,小心翼翼地放在盛满清水的釜中,唇角的笑不染半分俗尘。
那夜油灯昏暗,南平将她捧在手心,指尖比涂抹的药膏还要凉上几分。他说: “南佑,我不再是一个人了。”南平的话如一记重锤打在南佑的心上,那年饕餮侵扰南海,南佑族长为救她而死,她成了一族的罪人。茫茫南海,皆为南佑,却再没一鱼将她视为“我们”。她是一条受排挤的鱼,他是一个被抛弃的人,在这寂寂寒夜最该相拥取暖。
自此南平每日都与南佑说话,从他六岁那年被父皇祈承送至晏国当质子,到这些年晏国皇子对他的凌辱,他说得很慢、很轻,一字一句却都记在了南佑的心里。
南佑初化成人的那日,恍若涅槃。她一袭红衣妖娆,坐在榻边,第一次细细打量南平。熟睡中的南平面色苍白,时而呓语,说的却是“求求你别打我了”
曦光透窗,洒下一地斑驳,南佑怕吓到他,起身时却被他拽住衣角。他睡眼惺忪,苍白的脸上有一对可爱的酒窝。他说: “别走,我不想一个人。”
同病相怜也好,惺惺相惜也罢,他们成为彼此唯一的羁绊。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燕国的人都叫他小哑巴,他不是哑巴,只是不愿与他们说话罢了。南佑为他取名祈平,以求他一世平安,他却拉着她的手说,他要当南平,要与南佑一样。南佑浅笑,宠溺地抚上他的头。八岁的南平,千岁的南佑,在这破落的小院里相依为命。
晏归与玩伴们常来寻南平,他还记得初见南平时,哪怕再多拳头落在身上,他也不肯求饶,那阴鸷的眼神仿佛出自恶狱。如今他却如驯化了的小兽,再也没了锋利的爪牙。他与人欺负南平,不过是见不得他这般奴颜媚骨的样子。几个孩子围着南平,虽是摔跤,但身体赢弱的南平只能勉强躲闪。
待小院归于寂静,南佑披着霞光缓缓向南平走来,宠溺地抚着他的头,轻声问: “疼吗?”南平苍白的脸瞬间变得绯红,他不希望南佑看到他在这炼狱中的日子,也不希望南佑为他担心。
“南佑,我不疼的,只要我求饶,他们就不打我了。”六岁那年,身为庶子的他被送至晏国,当晏归他们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时,他死死咬住牙,不肯求饶。他的父皇说,不可失了祈国的风范,那时他天真地以为,父皇会接他回去。两年的时光教会了他绝望,也让他懂得了委曲求全。其实,他早已失去了骄傲的资本,不是吗?
她是一条没有本事的鱼,在南平被人欺负时,什么都做不了。她将南平的衣袖仔细卷好,把药膏一点一点抹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泪濡湿了眼角。成王败寇,王者总是希望凌驾于他人卑微的自尊之上,俯瞰天下。
最可怜的是,她与南平都是弱者,除了惺惺相惜,别无他法。
夕阳将小院染成金色,树影婆娑下,南佑坐在石阶上,手捧一卷经书,红裳衬得她肤如凝脂。南平坐在地上,粗布麻衣也不折损半分风华,他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孩子气的笑了,寄人篱下的日子,哪怕是笑也要拿捏分寸。南平随着南佑诵读经史,听她将世间百态一一道来。若在南海,南佑便是不死不灭,哪怕未能参透天下之事,也略知一二。
那日,她讲自己在饕餮口下死里逃生时,那神采飞扬的模样逗得南平捧腹大笑。寒夜如水,南佑也回到水釜,南平才任泪顺颊而下一一她哪有腾云驾雾的本事,否则她便可带他逃離这人间炼狱。
鱼是世间最长于伪装的生灵,因为水可以掩藏所有悲伤。她不愿回忆那日,族长为救她而葬身饕餮之腹。她骗南平,亦是骗自己,将一场逃亡描述得妙趣横生,可故事背后的淋漓鲜血却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世间怎会有人甘愿万劫不复呢?直到遇到南平,她才终于明白。
祈国在祈承的治理下日益强盛,南平的日子却举步维艰。那夜晏国大宴,晏国国君虽说贺喜祈国再添一城,眼里的狠鸷却不加掩藏。那夜南平被灌了很多酒,酒水洒了满身。南平脸上尽是恬淡的微笑,心里却在说: “你看,我活得多像一条狗。”
“南佑,我不想再被人欺负了。”烂醉如泥的南平被南佑抱到榻上,这些年来不曾吐露的心事一朝尽出。 “南平,我也不想你再被别人欺负了。”南有嘉鱼,其实长生不老并不是道听途说,只是代价太大。
南有嘉鱼,名日南佑,可改命格。这一世,她的南平再也不是一个被合弃的质子了。祈国皇后诞下南平那日,祈承大赦祈国,为他取名祈荡,荡平列国之意。这一世,南平终于得尽荣宠。
南佑再见到南平,或者说祈荡时,已是20年后。私用禁术,她迅速衰老,20年的修行助她步履蹒跚而来。天罚将至,她不愿躲,也无处躲,若问余生可有一愿,也不过是想再看南平一眼,只求他安好。
禁术虽蚕食了她的身体,却让她通了变化之术。她化为一个老叟,成为祈荡先生的那日,眸子都湿了。她手捧一卷经书,一如当年,只是还未启唇,祈荡便将她的经书打翻在地。
“我才不要学这些无用的东西,祈国是我父王的,你敢惹我?”祈荡嚣张跋扈,眸间满是不屑。
“是啊,再也没人欺负你了。”南佑宠溺地抚上祈荡的头,却被他不耐地拂开。他要以武力征伐天下,荡平列国,这老态龙钟的先生自是无用。他转身太快,未曾看到南佑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她再也不曾见过他,直到她离开祈国那日。
后来,祈承薨,祈荡继位,以武安国的他不断挑起战争,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被刺杀那日,他手持长剑,浴血而战,最终身中数刀,倒在地上。弥留之际,仿佛又回到了初遇南佑的那年。父皇愿他荡平列国,可南佑却只求他一世平安。
“南有嘉鱼,名日南佑,可改命格。”他早已不记得在哪里看到了,可这几个字却在他心里生了根。直到那日晏国得南佑数十,他故意激怒晏归,才有了后面的一切。其实他一直都是利用南佑而已,谁又能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便设下这攻心之局。只是,诛心者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祈荡薨的时候,南佑已不在祈国,天罚将至,她怕连累了他。听闻这个消息时,她哭得撕心裂肺,骤然化成一尾锦鲤,百姓惊慌逃窜,兵丁的刀剑落在身上,鲜血流了满地,疼痛却不及心中半分。
她私用禁术、不得善终并没什么,她最难过的是,南平竟然身负短命之谶。南平想要天下,南佑一直都是知道的,从他叫她南佑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到底是个孩子,忘了南佑二字只载于古籍之中,可她愿用生命成全只是不想再被人欺负的他。
南佑,佑我南海之意,可她竟连一个孩子都庇佑不了。南平短命而亡,她永堕阿鼻,这样的结局到底是意难平。还好,她活在炼狱中,便与彼时的南平是一样的,他们还是那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