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紫式部文学创作观的对比研究
——以《长恨歌》和《源氏物语》为例
2019-07-13南京林业大学210000
(南京林业大学 210000)
白居易生活在唐朝时期(618-907),唐朝是中国文学史上诗歌发展的鼎盛时期,主要原因有以下四点:第一,唐朝的封建经济高速发展,为唐朝诗歌的兴盛奠定了雄厚的经济与物质基础;第二,阶级斗争贯穿着整个唐朝时期,随着均田制日趋崩溃,阶级矛盾日益尖锐,所以唐朝大家的作品,大都具有社会内容,是当时诗坛的主流。第三,繁荣昌盛的唐朝,幅员辽阔,拓展了诗人的活动领域和视野,丰富了诗人的创作内容。第四,唐朝科举以进士科为主,考试内容为诗赋,诗歌也就成为当时中下层知识分子的重要学科,诗词歌赋成为他们日后登上政治舞台的重要工具。
紫式部出生于日本的平安时期(794-1191),这一时期日本律令政治岌岌可危,由藤原氏主导的摄关政治开始登上政治舞台;文化上从唐风文化逐渐过渡到国风文化;在文学上随着日文假名的出现和广泛运用,日本民族文学逐渐繁荣起来;平安时代的文学基本是围绕京城及其周围的贵族,由于物语文学和和歌文学等文学体裁内容都局限于皇族和贵族,所以又称为贵族文学,而这一时期的文学顶峰当属日本女性文学,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可以说是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向读者展示了这一时期上层贵族生活的真实社会现象。
文学创作观的形成与当时作者所处的时代与生活经历息息相关。白居易的文学创作观是以现实生活为基础,以诗歌的形式真实地反映出民间疾苦,批判政教得失,从而达到劝诫君王的目的。紫式部的文学创作观也是以现实生活为基础,力求以史实为原型进行文学创作,强调个人情感的表达,流露人物的真情,反映出一种“物哀”之情。白居易与紫式部所处时代相近,且由于日本遣唐使的派遣,使中日文化得到传播,文学上也受到一定的影响,所以本文将以白居易的代表作《长恨歌》和紫式部的代表作《源氏物语》为例,具体分析二人文学创作观之间的关联与差异。
一、“现实主义”与“写实风格”
白居易主张作品应当具有写实性。其讽喻诗《长恨歌》作于元和元年冬,作品以导致大唐帝国由盛而衰的安史之乱为背景,以马嵬兵变为转折点,完整的叙写了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悲剧故事。作品从杨贵妃的入宫、专宠写起,接着唐玄宗重色轻国导致安史之乱的爆发,杨贵妃在马嵬驿兵变中被杀,最后描述了唐玄宗回宫后对杨贵妃的无限怀念,并请道士去仙山寻找杨贵妃。白居易为了肯定二人对爱情的忠贞,通过他们的爱情故事来寄托自己以及处于乱战中的百姓对美好爱情的向往,结合了关于二人的民间传说和正史中的人物形象,进行了精心创作。可见,白居易笔下二人的形象,已经脱离了他们的历史原型,是诗人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对历史原型加以润色和改造而重新塑造的艺术形象。唐玄宗早年勤于政事,开创了为后人赞颂的开元盛世,使唐朝时的经济达到当时封建社会的最高峰,虽然晚年居功自傲,荒淫误国,但毕竟功大于过,加上后面几代帝王在政务方面的能力均不如他,所以人们缅怀唐玄宗时期、歌颂他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也在情理之中。近藤春雄(1981)指出:“白乐天为什么如此美化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故事呢?这是因为白乐天试图借助他们的故事来讴歌爱情的世界。‘重色’的意思是宠爱美女、怜香惜玉,‘长恨’的意思就是表现爱情专一、爱到极点。而且这种对爱情的歌颂反映了白乐天年轻时的感伤情绪,寄托着他对女性所倾注的真挚爱情。”白居易之所以能够打破正统观念的束缚,突破历史原型的限制,结合民间传说,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重塑唐玄宗与杨贵妃的形象,与他作为现实主义诗人的思想倾向有关。
紫式部主张应当保持文学的真实性,通过作品反应现实生活的各种人情世故。在其作品贯彻了日本传统的写实风格,展现出了真实的人性,抒发了人物的真情。叶渭渠(1997)认为,“紫式部的文学观,是建立在日本传统的写实的‘真实’和浪漫的‘物哀’的基础上,同时大量吸收中国文学理念和方法,并且适当调和融合二者,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性格。”
《源氏物语》以平安时代为背景,详细描绘了主人公桐壶帝、源氏、薰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故事,叙述故事涉及三代人,登场人物多达数百,以上层贵族为主,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背景和摄关政治下女性悲惨的命运。在《源氏物语》中出现的人物是有各自的历史原型的,例如关于桐壶帝与源氏的历史原型,大体推测为是平安时代的醍醐天皇与源高明,虽然也存在一些异议,但可以肯定的是确实是以史实为基础进行创作的。同时,紫式部还将藤原道长和藤原伊周、藤原赖通等平安时代的历史人物的真实性格、言行、遭遇等作为文学创作的素材,并运用到作品中,在主人公源氏身上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据日本学者考证,源氏被流放至须磨的情节事实上正是以历史上藤原伊周在和藤原道长的政治斗争中失败后遭到贬官流放为素材创作的。此外,由于平安时代实行的是一夫多妻的制度,女性还承受着贵族社会的矛盾,知识女性时常体会到婚姻的不幸,但对贵族社会的男女关系也是无可奈何。所以,紫式部笔下的源氏在私人生活上虽然风流放荡,处处沾花惹草,但和当时其他男性贵族相比,对女性又多了一丝温柔体贴,他终其一生对藤壶思慕不已,但却无法在一起,于是总是习惯于从其他女性的身上寻找藤壶的影子,对于与他相处过的女性都尽力妥善安置。如末摘花虽相貌丑陋且性情古怪,由于家道中落导致生活贫困潦倒,但源氏念及旧情加以庇护,从此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紫式部在书中把源氏塑造成了当时日本国民理想中的男性,并对此表示十分认可。此外,佛教在平安时代十分流行,到了平安时代末期,贵族阶层逐渐从兴盛走向衰退,于是早已习惯于奢靡生活的贵族们便对生活产生了失落感,悲叹人生无常,产生了厌世的心理,纷纷有了出家的想法。这点在《源氏物语》中也多有体现,贵族们经常举办法事,勤修佛法,企图在佛事活动中得到解脱。紫式部本人也常常哀叹自身不幸的人生遭遇,感叹世事的无常和对现状的无可奈何,并也曾有过出家的想法。
总之,《源氏物语》详细而真实地描绘出了当时的社会面貌,无论是历史文化背景,还是具体的故事情节与人物活动,皆如实地再现了当时骄奢淫逸的贵族生活和女性所面对的不公平待遇。
二、“诗言志”与“言私不言公”
我国自古受“诗言志”观念的影响,所以文人诗作历来都重视文学讽喻与教化的社会性作用。白居易以诗歌形式反映民生、批判政教得失、以情教化、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文学创作观的形成也正是来源于这一文学理念。其作品大都以事实为依据,重视诗的讽喻意义,达到对君王讽谏的目的。
白居易于贞元、元和年间入朝为官,后得唐宪宗赏识,升任左拾遗,是朝廷重要的谏官。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经历了安史之乱后,均田制已不复存在,随着两税法的施行,国家赋税加重,农民被剥削的情况加剧,战火纷飞,导致人民流离失所;朝廷由宦官掌权,结党营私,整个朝局十分混乱。各种社会危机空前加剧,底层的劳苦大众时刻处于水深火热的悲惨境地。所以,出身于中小地主阶层的进士,出于对国家复兴的渴望,发起了以打击宦官势力为主要目的的改革,史称“永贞革新”。特别是唐宪宗的“元和中兴”,出现了集思广益,虚心纳谏的宽松政治,作为谏官的白居易深感宪宗的知遇之恩,更是报效国家,竭尽全力弹劾无视朝廷法度的官员。以上这一系列的变动对白居易的创作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为他讽喻诗的创作,提供了良好的创作素材。《长恨歌》是以史实为基础的改写,所以人们习惯于把诗中作为艺术形象的二人,同真实的历史人物联系起来,把他们的纵情酒色、喜好奢华,当成是导致“安史之乱”发生的重要因素。既断送了他们纵情歌舞、纸醉金迷的宫廷生活,也造成天下骚动,战乱连年,生民涂炭的历史悲剧,所以《长恨歌》的创作主旨又带有政治讽喻性。“讽喻”是指用比喻进行讽刺的文学创作方法,以文学的修辞手法对时政进行干涉,对统治者提出建议。白居易提倡讽喻诗,他认为讽喻诗“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他的讽喻诗,一、主张要有政治社会内容;二、主张文字力求避免深奥,又不流于庸俗。强调诗歌的作用应当是服务于政治的。为了让诗歌以情感人的艺术特性能更好地为政治服务,他进一步把“情”与“政”相联系,充分利用诗歌所具有的反映社会现实的认识作用及其教化功能,一方面提倡通过文学作品反映社会弊端,关心民间疾苦,宣泄民众的愿望和呼声;另一方面通过诗歌对统治者进行反馈,发现政教的得失,根据人民的意愿,改良政治措施,以缓和上层统治阶级同人民之间的矛盾,达到励精图治的目的。深受《贞观政要》影响的白居易,接受了贞观君臣开创的直言劝谏传统,也运用于自己的文学作品当中。他曾一再谈到,在元和初任谏职时,正是用诤谏的辅助手段来进行创作的。不言而喻,白居易作为具有民本主义思想的封建士大夫,既主张维护君主,同时也不忘体恤平民百姓。在他看来,要有效维护封建统治的长治久安,根本的问题在于调整好“君”与“民”之间的关系,使“君”与“民”相互了解,才能更好地治理国家,这也是他的思想政治倾向。
紫式部所处时代由于是摄关政治,朝政大权掌握在藤原一族的手里。为了能够长期垄断朝政,藤原氏对于家族女子的教育极其重视,然后长大后被争相送入宫中成为女官,服侍皇上或者皇后与姬妾,所以那时的女性文学又被称为女官文学,紫式部就是中宫彰子的女官,能充分了解当时宫廷的内部生活。在摄政与关白的大权独揽下,男性贵族能够拥有一定的上位机会,但作为女性,毫无升迁之望,中、下级门第之女更不可能成为后妃,于是将才智与热情寄托于文字当中,以文字来抒发内心的感受。丰富的宫廷生活经验,加上精神上的磨炼,为她们积淀了丰富的文学素材,为创作优秀的传世文学作品奠定了扎实的基础。所以,紫式部虽是宫廷女官,能亲眼看见皇室与贵族的生活和各势力间的明争暗斗,但碍于女性的身份,终究是要被排除于政治之外的,因此《源氏物语》没有过多涉及政治,仅仅点到为止。日本文学的传统是注重个人感情的表达,不表达个人的思想政治抱负与倾向,所以没有中国倡导的文学的言志作用,紫式部深受这一文学传统的影响。
三、“物感说”与“物哀说”
文学创作来源于作者的情之动,而情之动又来源于客观的物之感,这便是“物感说”。物在先,感在后,不同的人由于心态不同,对物的反映也不同,而这种心态又与个人的人生遭遇息息相关。白居易认为文学创作来源自作者的内心感触,而这种内心感触又源自于所观察到的客观事物,所以文学应当是基于现实生活的,他主张以诗歌体现政治的得失,能使统治者通过诗及时意识到时政的利弊,注重国计民生等重大事件,表达出大众之情。白居易创作的讽喻诗便是“物感说”的产物。
分析《长恨歌》的情节结构,可以发现诗的前半部着力渲染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相爱的激烈与沉迷。在部分诗句中,虽然流露出对二人贪欢怠政的不满,但总体看来,这部分的重心和着力点仍不在政治讽喻,主要是为了昭示“乐极生悲”的人生哲理,并点明贪欢怠政与马嵬喋血之间的因果联系,以适应悲剧情节发展的需要。至于诗的后半部,深刻地刻画了二人对爱情的相濡与沫与誓死不渝,脱离了对政治的描述。白居易亲历了由安史之乱导致的民不聊生,这更促使他常想起曾经的繁荣和昌盛。唐玄宗与杨贵妃既是国家繁荣时期的统治者,也是安史之乱的始作俑者,是白居易这一代中唐知识分子的理想和美好回忆,所以白居易抛去一部分历史原型,重新塑造二人的形象,使《长恨歌》成为一篇以爱情悲剧为主题的叙事诗。白居易对曾经的繁荣有着其无法释怀的思念,他的出身和经历以及“安史之乱”带来的苦难,使他在传统模式的创作中也融入了主观能动的作用。从小亲历的苦难,造就了他早年的感念民众疾苦的民本主义思想,为他将来创作的讽喻诗,提供了鲜活的素材。正是这些苛税、战乱赋予他的体验和他对造成这些苦难原因的细致观察,他才寄希望于“明君贤相”来关注民生疾苦。从马嵬事变的天宝十五年(756),到白居易创作《长恨歌》时的元和元年(806),这整整半个世纪所经历的肃、代、德、顺四朝,朝政日非,社会黑暗,内有宦寺专权,外有强藩割据,兵连祸接,民生凋敝。面对劳苦大众,这些对时政敏感的知识分子发现他们施展抱负和复兴国家的愿望成空之时,只能追忆逝去的“开元盛世”,感伤盛世的不再,这便成为一种时代思潮与风尚。白居易经历了中晚唐时期,虽然他前期有着激进的民本主义思想,但是在他被贬官为江州司马后,思想从积极入世变为消极出世,奉行中庸主义。不过正是因为他年轻时的高远志向,和欲挽救唐室的衰败,拯救民众于水深火热的政治抱负和心理,才促使他能够创作出这样一部鸿篇的历史巨作。白居易的这种文学创作思想对紫式部的作品创作方面起到了极大的指导作用。
紫式部创造了日本文学中独有的“物哀”之情。“物哀”是平安时代的一种审美意识,也是一个文学理念,把表示外界的“物”与表达感情的“哀”结合起来产生的优雅细腻而深沉的心情。人在与外界接触时,容易触景生情 ,产生喜悦、愤怒或哀伤的情感。《源氏物语》充满了同情与感伤,紫式部正是用大量篇章来表现人性的真实,使读者深深感受到人世的无常和深陷宿命之渊无力感。本书中出现的女性角色基本都是围绕源氏父子创作的,如藤壶中宫,葵之上、六条妃子、紫之上、明石之君等人。这些女性大都是花容月貌,各具特色之人,但不幸的是拥有多舛的命运、往往结局悲惨。紫式部通过描绘《源氏物语》中贵族男女的不伦之恋和女性在恋爱中的被动,不仅表达出对世间百态的喜怒哀乐,还表现出对女性的无限同情与悲叹,字里行间都流露出这种“物哀”之情。
紫式部本人生卒年不详,出身于书香门第,属于文人世家,自幼天赋异禀、悟性极高,且祖辈父辈以及母系族人皆以和歌闻名于世,父亲尤其擅长汉诗与中国古典文学,所以紫式部幼时便跟父学习汉学,受到良好的汉文以及和文教育,并通晓音律和佛典。大约20岁左右,嫁给了比她年长一倍的藤原宣孝,虽然宣孝已有三任妻子了,但二人婚后生活幸福美满,且有着共同的文学爱好。然而婚后三年,宣孝便不幸去世,紫式部只能独居一人,这对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也正是这样不幸的人生遭遇才使她开始更深层次地重新审视人生与今后的生活,据考证,《源氏物语》的构想可能源于此时,最终以她扎实的汉文学功底著成此书。严绍璗(1997)表明“紫式部如果脱离了深厚的中国文化素养,那么可以说,《源氏物语》也不可能像读者所读到的那样辉煌了”。1005年,她受召入宫担任中宫藤原彰子的女官,并为彰子讲解《日本书纪》和《白氏文集》等汉籍古书。奈良时代日本开始向唐朝派遣唐使去学习先进的经济政治制度与文化,于是中国文学也一并被传递到了日本,对日本文学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所以紫式部才能够有机会接触唐诗,学习汉文化,并且在创作《源氏物语》时大量引用唐朝的诗歌,甚至在文章的结构和布局上也深受白居易的影响。据严绍璗(1992)统计,紫式部在152处情节进展点上,布设了131节来自汉籍的诗文,创造了多形式的意象组合。紫式部在创作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不仅融合了所学习到的唐朝文学思想与文化,还根据本国文学的实际情况,进行着筛选与加工,做到取长补短。
四、结语
白居易的《长恨歌》属于长篇叙事诗,而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属于长篇小说,虽然二者是完全不同的文学体裁,但故事情节都是描写上层统治阶级的爱情故事,碍于政治局面或其他客观因素无法在一起,作者以细腻的手法再现了当时的社会的面貌,而且《源氏物语》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长恨歌》的影响。所以白居易与紫式部创作观上存在共性,但是基于时代背景的不同,又存在一定的差异。分析比较白居易与紫式部文学创作观,加深了人们对中日文化交流的认识,了解了文化交流的重要性,两国通过文学文化交流也能更加地促进两国文学作品的创作,加深彼此对本国文学的理解,相互借鉴、取长补短,并进一步有所创新,形成新的带有本国特色的思想体系,使自身的文学得到更好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