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与岳珂

安立志

 

一

“先臣”是岳珂在给皇帝的奏报中对岳飞的称呼，在口语里就是“我爷爷”。岳飞不用介绍，他是南宋初期的抗金名将和民族英雄，家喻户晓。岳珂是岳飞的嫡孙，是岳飞之子岳霖的三儿子。

二

岳珂一生的行迹，被笼罩在岳飞的光环之下。岳珂在历史上有两个身份，一是官吏，一是文人。

作为官吏，随着岳飞的平反，不仅幸存的三个儿子补录了官职，岳飞的第三代也沾其余荫。岳珂作为岳飞的第三代，他一生从事的工作大多与财政、钱粮有关，历任承务郎监镇江府户部大军仓，知嘉兴府，户部侍郎，淮东总领兼制置使，权户部尚书、淮南江浙荆湖制置茶盐使兼守当涂等。他没有岳飞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经历，担任地方官也很短暂。

作为文人，岳珂一生的成就，几乎完全与研究岳飞有关，由其整理的岳飞传记《鄂王行实编年》，由其汇编的岳飞诗文《家集》不用说，而《吁天辩诬》《天定录》，顾名思义，则是直接为祖父辩诬鸣冤、澄清昭雪的材料;至于《丝纶传信录》《百氏昭忠录》，是岳珂借朝廷或他人之手对岳飞生前行迹的褒奖与赞扬。上述作品后来都编入了《金佗稡编》（及续编）一书。另外一部重要著作《桯史》，则是岳珂记录宋代朝野见闻的历史笔记。当然，他另外还有一些作品，但在地位与影响上，与上述作品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三

搜集、整理岳飞蒙冤的历史材料，是岳飞之子岳霖未竟的事业。这一事业是由岳霖之子岳珂完成的。宋嘉泰四年（1204年），岳珂正式将这批材料奏报宋宁宗。后经补充修改，岳珂将之刻板印书，即为《金佗稡编》和《金佗续编》。虽然宋孝宗即位之初（1162年）已为岳飞平反，但这次平反是不彻底的。秦桧当权之际，南宋初年的国史馆，主要由秦桧及其养子秦熺所把持，存在着歪曲篡改与不实之词;随着岁月推移，岳飞当年的同僚、部属乃至政敌相继作古，当事人的证言也不可得;加之此案的“诏狱”性质，无人敢于过问，与本案有关的史料也疏于管理以致亡佚。

在这种情况下，岳珂作为岳飞的后人，所形成的文字在相当程度上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对于后人认识岳飞以及当时的南宋朝廷是很有意义的。岳珂向朝廷正式奏报岳飞冤案史料当年，即嘉泰四年（1204年），宋宁宗正式追封岳飞为“鄂王”，此时距岳飞遇难已过去63年。宝庆元年（1225年），宋理宗正式下诏对岳飞由“武穆”改谥“忠武”，此时距岳飞遇害已过去84年。岳珂整理的这些史料，成为南宋朝廷就岳飞平反作出两大决定的重要依据。至此，岳珂最终完成了父亲岳霖的最后遗愿，八年后，岳珂去世。

四

岳珂在梳理与编纂岳飞的史料时，并未脱常人的窠臼，囿于亲情与历史的局限，字里行间难免有一些与史实不符的地方。比如，岳珂有意隐讳了岳飞少年时代曾在官宦之家做过庄客（类似于佃农或长工）的往事，本来贫寒出身的岳飞，被写成是出身诗书翰墨之家、尤喜《左氏春秋》孙吴兵法》”的富家子弟。（邓广铭《岳飞传》，三联书店2007年版）再如，岳珂对岳飞前妻在金兵入侵，岳飞南下之際，抛弃婆婆与两个儿子（岳云、岳雷）改嫁他人的事实只字不提，以至于后人在修《宋史》时，出现了岳云为岳飞养子的史实错误。

又如，绍兴十年，岳飞在河南的作战行动，不过是攻克许昌，威逼开封（东京），而岳珂却在书中杜纂出一段“先臣独以其军进至朱仙镇……遣骁将以北嵬骑五百奋击，大破之。兀朮奔还京师”。同时，宋高宗以“十二金牌”下令岳飞班师的历史，也让人生疑。据邓广铭先生推算，即使只从时间与空间上来考虑，从南宋“行在”（杭州）到抗金前线（河南郾城），一天十二道金牌是根本不现实的。

五

有人称，岳珂“少善属文，雄健成一家语”。岳珂发挥自己的文学长才，在整理编辑岳飞的史料上，的确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正如上述，他的史著是有瑕疵的，有时还为后世遗留了一些困惑。岳珂的《行实编年》呈送朝廷之后，南宋史官章颖未参核其他史料，只对岳珂原文稍加简括，将其改写为一篇《岳飞传》，与刘锜等人的传记合并为《南渡四将传》，上呈朝廷，列入史馆。宋亡之时，这些史料被蒙元席卷而去。蒙元宰相脱脱帖木尔牵头修纂《宋史》的“岳飞列传”时，竟然全文照抄了章颖的《岳飞传》，甚至字句都极少改动。其中的隐恶扬善、虚誉浮夸，也被当作信史流传至今。

《宋史》“岳飞传”的主体和基础，从今天的观点来看，显然还存在一些历史观方面的根本缺陷，那就是岳珂有意回避或隐晦了岳飞与宋高宗（赵构）之间的矛盾，同时也回避了宋高宗在制造岳飞冤狱方面的主导作用。而这些问题对于分析岳飞冤案的个人原因与制度原因显然关系重大。岳珂和岳飞同为宋臣，这么做，在当时的确有着诸多的不得已，作为今人是不能苛求的。然而，后世的读史者，如果不明就里，难免会陷入误区。

六

有一则不明出处的史料称，“珂曾守嘉兴，有惠政”，岳珂到底有哪些“惠政”呢？

在官修的《宋史》中，并没有“岳珂列传”。岳珂曾官居三品，已是帝国的高级干部，《宋史》中不仅没有他的传记，对他的记载也只有寥寥两行字。偶尔翻乾隆时期的史学家全祖望的文集，有一篇《跋岳珂传》，让人颇感意外。

文集“卷二十八”均为史传的“题跋”，书中谈及宋人，其标题或为“书宋史××传后”，或为“跋宋史××列传”，唯独“跋岳珂传”，只有跋文，没有传体。即使如此，也从中获悉了另外的信息。跋文从张端义的一则奏折引入，指斥宋末权奸史弥远“城狐社鼠，布满中外”，“在台谏”者有之，“在京畿”者有之，“在西蜀”者有之，“在殿岩”者有之，“在许浦”者有之，值得注意的是这几句：“岳珂、杨绍云、郑定、蔡廙之在四总，借天子之法令，吮庶民之膏血，外事苞苴，内实囊橐。”意为岳珂等人是史弥远安插在“四总”系统的“城狐社鼠”，其行径主要是“借天子之法令，吮庶民之膏血”，性质不可谓不严重。对此记述，全祖望似乎也对“倦翁（岳珂）而亦预此列也”（同属一伙）感到遗憾。

七

全祖望也注意到，“宋史之于鄂王（岳飞）附传甚略”，于是他从《宋史》中摘抄了三则有关岳珂的史料，这些史料大约就是构成“岳珂传”的砖石。

一条来自《杜杲传》，记载的是岳珂处理与下属关系的实例。嘉定十二年（1219年），杜杲在援救并坚守滁州战役中，击退了金兵围困，以战功升任江山丞，后转隶淮东总领岳珂，成为岳珂的下属。由于二人意见不合，杜杲愤然辞职。岳珂声称要弹劾他，杜杲不受要挟，掷下一句铿然有声的名言：可劾者文林，不可强者杜杲。”岳珂以“亏空芦钱”为由弹劾杜杲，“朝廷察芦无亏，三劾皆寝”。岳珂对杜杲的诬告与弹劾有三次，朝廷查明了真相，岳珂的诬告文书被全部搁置。

第二条来自《袁甫传》，记载的是岳珂处理官民关系的实例。袁甫对岳飞是崇敬的，对岳珂搜集史料为岳飞辩诬是赞赏的。他曾题下三首《岳忠武祠》，其一有“当年老桧肆欺谩，忠武哀哉抱寸丹。”其三有“先辈有闻多散轶，后生谁识发潜幽。”然而，他对岳珂的失政仍然表达了不满。他在朝廷弹劾岳珂总理军饷20年，急功近利，搜刮过度，鱼肉百姓，岳珂终于被补授外任。

第三条来自《徐鹿卿传》，记载的是岳珂征收财税的思路与手段。徐鹿卿曾奏报朝廷：岳珂驻守当涂时，私自制造茶、盐，自己在幕后操纵获取暴利，各种滥征的捐税名目繁多，导致商旅不敢通行于此地，国家收入反不如其初。朝廷命徐鹿卿核查此事，当地官吏听说后争相逃窜隐匿。徐鹿卿宽定其交待问题的期限，亲自审问核查情况，全部掌握了这些人犯案的证据。后来岳珂被免职，徐鹿卿兼任太平主管，又暂时掌管茶、盐事务。

徐鹿卿在其著作《清正存稿》卷一保存了这篇《劾知太平州岳珂在任不法疏》，文中称：“通议大夫兼知太平州岳珂……立视斯民之死，不通厚下之情……以逢迎为称意，以乾没为生财……广开告讦，专事网罗，薄有储藏，尽行封闭。不独匹夫有怀璧之罪，遂使百姓窘炊玉之艰。”正因如此，淳祐元年（1241年）十二月，恰好在岳飞遇害100年后，岳珂遭到朝廷罢免，直至去世再未担任实职。全祖望对此感叹道：“得无有愧于乃祖（岳飞）乎？”

八

了解一下弹劾岳珂的这三个人也不无意义。袁甫曾经代理兵部尚书，兼吏部尚书，“靡切权贵，抗论不阿”，是有名的直臣。杜杲曾知建康府，刑部尚书、吏部尚书，是抵御女真、蒙古进犯的爱国将领。徐鹿卿曾知宁国府，任吏部侍郎，“居官廉约清峻，毫发不妄取，一庐仅庇风雨”，是有名的清官。此三人均为宋末政界、军界的名臣，与岳珂同代为官。不同的是，这三人全部进入《宋史》“列传”，而岳珂却在“编外”。应当指出的是，宋末时的国史馆早已不在秦桧父子的把持之下，那《岳珂传》付之阙如的原因何在呢？全祖望作出了这样的解释：岳珂“本传所以寥寥，殆亦有所讳而然”，此言大有深意在。

九

岳珂是否如同史传所称，如果找不出证伪的证据，恐怕也不易否定这些史料的真实性。因为岳珂的官场生涯至少两度遭弹劾或罢免，对岳珂提出指责与弹劾的非止一人。这样的记载与岳飞遭到陷害的“莫须有”不能相提并论。历代不乏为岳珂辩护的各类人士，不过，他们为之辩护的论据往往比较单薄。有人以岳珂曾有一首题为《拙妇吟》的长诗为证，其中充满了岳珂对民众的同情及对官府的谴责，几乎可与杜甫的“三吏三别”相提并论。诗中有这样一段：

君不见昨朝县吏踏门阒，杼柚已空盆盎竭。

鸡豚指栅索饮壶，掀釜叫嘑嗤妇拙。

起来迎门陪笑面，不似娇羞怕人见。

今年岁事苦不登，且为当家聊一展。

吏嚣不肯怒且诃，大儿门东窥饭箩。

藁砧走藏姑诮骂，造饼无麫知如何。

蹙金芙蓉戏双鸳，乡床一倚曾万钱。

低头长叹只自怜，昔者何巧今不然。

吏嘑已倦时正醉，抆泪背人还涤器。

明朝欲酒姑勿哗，正恐突隳惊阿家。

十

然而，僅凭某人的一首诗作，并不能对此人得出全称肯定判断。谁能相信“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作者李绅后来竟是一名酷吏;谁能相信“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作者汪精卫，最后竟然是一个卖国贼。即使同在南宋，曾祖秦桧是遗臭万年的奸臣，而他的曾孙秦炬竟是抗击金兵、慨然赴死的爱国将领，而被列入“忠义传”。在这样的情况下，岳珂作为岳飞的子孙也有犯错的时候是不奇怪的;“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同样不符合辩证法。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