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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徐光启的“城北外桃园”

2019-07-12王启元

上海地方志 2019年2期
关键词:徐光启徐氏桃园

王启元

徐光启(1562—1633年),字子先,号玄扈,天主教圣名保禄,上海历史上最重要的地方乡贤,吾国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同时也是近世中西史上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上海与徐光启有关的场所,以徐家汇最为盛名,徐汇区南丹路上的光启公园为徐光启的墓园,人所共知。徐氏出生地及其祖宅所在地,则在上海县城南、今传为“九间楼”附近;而在南城外陆家浜北岸,徐氏还有一座别业“双园别墅”,是他晚年颐享天年的地方,大约在今陆家浜路北桑园街一带。这两处住宅,都曾短暂安顿过明末来华传教士郭居静(Lazaro Cattaneo)等人。据记载,徐光启与其子徐骥,还曾经营过一片著名的庭院“桃园”,作为别业之选。今天却难详细其基址出处,更不易知其之后的流变。

作为近世国史中自上海滩走出的第一流人物,若这些与徐光启相关的沪上场所,不能得到充分的研究与发扬,确实略有违先贤身前懿行。研究界曾囿于文献整理出版的限制,对徐光启与上海研究有不少尚待深入的地方。今有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上海通志馆所编《上海府县旧志丛书》大宗地方文献出版,使得探讨这一地方研究话题,重新变为可能。关于早期桃园别墅及其相关的记载,主要以笔记与府县旧志为代表,本研究主要依据地方志资料尝试寻找这座被遗忘的“园林”,并略论徐氏桃园的历史、原址及其近代的变迁,以彰沪滨名贤之德。

一、明代的桃园

徐光启晚年与独子徐骥曾经营过一所郊外的别业——城北桃园。在文定公去世后,留下过一座徐公的别祠(正祠在太卿坊)以作纪念。这座桃园别业虽然曾经为上海小有名气的一景,但后来命运多舛,且早就不为人知,仅能从笔记与方志中找到一丝记录,后代研究徐光启的学者也仅能抄录旧说,未能受到应有的重视。但是精通堪舆地利的徐光启父子挑中的这块宝地,即便不能为“玄都武陵”之胜,日后也有着非凡的因缘,颇值得详论此地出处身世以飨读者。

关于明末桃园最早的记载,应该出自清初笔记《阅世篇》。明清之际有位颇为高寿的松沪掌故家叶梦珠,他入清后陆续写下不少苏松本地掌故,晚年后集为十卷,名为《阅世篇》流传。此书因详实的地方史料与中肯的视角,备受后世地方志书修撰者的推崇。当代学者也对其记载的松江经济史料非常感兴趣。《阅世篇》中“桃园”条详述徐氏别墅情况:

桃园,在北郊之东北二三里,故相徐文定公任子龙与所辟也。初北郊人传露香园桃种,岁获美利,于是家栽户植,每当仲春,桃花盛开,游人出郊玩赏,不减玄都、武陵之胜。龙与性朴务质,有圃一区,于其间杂植桃柳,中筑土山,略具园林之致而已。后见游人日盛,而邻家夸多斗靡,龙与不无起胜之意。遂即土山,增高累石,桃柳之外,广植名花。土石之旁,层峦叠嶂,构堂榭,施丹垩,诛茆覆轩,环以柏墙,曰平江一笠;截棕为亭,踞山临水曰翼然;土山下瞰大浦,危崖壁立,天风海涛,石洞虚中曲折,人可小憩曰徐文定公藏书处;两山夹水,一亭中立曰在涧;石梁卧波转入文定公祠曰摄摄桥。登土山,势可望海,引浦泉,潮可灌溉,规方百亩,疏密得宜。崇祯癸未、甲申之间,遂为一邑名胜,经营正未艾也。会逢鼎革,龙与即世,而地近吴淞,往来孔道,营兵纡途而入,攀花摘果,园丁不敢问,园遂日废,而荒基漕白,徐氏赔累无已。西洋教长潘国光用宾故因徐相而来,为徐氏计久远,时与马镇逢知交好,说以土山可以远眺,海寇或入,可以预备,议将园址助为演武场。顺治十四年丁酉,申报各台,以旧场召佃升科,而改治桃园为演武之地,除其两税,作为公占,至今因之,然土山孤立,旷地日渐剥削,无复旧观矣。①叶梦珠:《阅世篇》,中华书局2012年,第246页。

叶梦珠提到,上海县城北门外靠近吴淞江处,徐光启与其子徐骥(字龙与)曾经营过一处庄园。其中所说距城东北“二三里”则为约数,虽然相去不多,但对后人判断也略有误导。②详下考证。业师李天纲教授曾以桃园或在今外滩处,似为受到此条记载误导。因园中多种植桃树而被称为“桃园”,主人又“迭石凿池,环以栢墙”,所以园中景色大有风致。叶梦珠还提到,为何此地以桃为园名,起初有上海城内名园露香园主人曾在园中种桃,被传每年受益颇丰,引得城内外纷纷仿效。徐光启公子徐骥本有个在城北的小园子,此时也种上了桃。最初他大约只是小试身手,后来发现游人众多、加上邻里间的“夸多斗靡”,所以徐公子也忍不住大干一场,在这儿堆起了土山,累起名石,桃柳之外,引种了各种奇花异草,园中顿时活色生香。其所造景致,有“平江一笠亭”“翼然洞”“徐文定公藏书处”等,皆成本埠名胜。桃园一带地近江边,又垒土山,景色本已出色,又经徐公子造园妙手,更是熠熠生辉。叶梦珠用了八个字:“规方百亩,疏密得宜”。大略已有名园的派头。徐氏桃园鼎盛的时间,据说是崇祯朝的最后两年(癸未、甲申,即1643、1644年)。那时徐光启已谢世十年余,徐骥在园中已为乃父建了一座文定公的别祠。而徐光启的正祠在他的老宅太卿坊内。③徐文定公祠,见《嘉庆松江府志》卷7“徐文定祠”条载:“在太卿坊,祀明大学士徐光启,崇祯间建,赐额曰‘王佐儒宗’。”见上海地方志办公室编:《上海府县旧志丛书·上海县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71页。下引上海府县旧志,皆出此版,仅注页码。

顺治乙酉南都覆灭,徐公子徐骥也在这年去世,美丽的桃园别业从巅峰就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叶梦珠记载,桃园的位置为军事要地,处于吴淞南进上海县城的必经之路,时常有营兵进来骚扰,攀花摘果,谁都不敢过问,园子自然就衰败下去。而且,虽然园子荒废,但还是徐家名下的产业,每年的田赋还不能少。记载中“荒基漕白,徐氏赔累无已”,指的是百亩的桃园需要交出去的漕白二粮,让并不富裕的徐家负担不起。兵荒马乱之际,这块地又决然卖不出去。眼看徐家要败在这片荒土丘上,这时候,一位徐家的意大利老朋友出手援助。

徐光启中年丁忧在家时(天启七年,1627年),将一位来华天主教传教士郭居静(Lazzaro Cattaneo,1560—1640年)从南京迎到老家上海。在徐光启的安排下,郭居静曾在徐氏所捐西侧宅地建圣母堂,也称“第一天主堂”。①梁家勉原编、李天纲增补:《增补徐光启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79—280页。徐光启陨后的崇祯十年(1637年),另一位同样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潘国光(Frarcuis Brancati,1607—1671年)来沪主持天主教教务,因那座小教堂不敷应用,潘国光得到徐光启的孙女、圣名“玛尔弟纳”的帮助,购其夫家城北安仁里潘氏旧宅世春堂,重加修葺,改名“敬一堂”,俗称“老天主堂”。潘公在堂内用太湖石砌了一座观星台,在传教之余还究心天文,与其来华同僚如汤若望、庞迪我、熊三拔辈学术兴趣相似。②潘国光来沪事迹前引《增补徐光启年谱》,第367—369页。敬一堂建成年代应在崇祯十四年(1641年)潘国光迎葬徐光启于徐家汇前后,可参《敬一堂志》(抄本)卷首李瑞和记,收入《徐家汇藏书楼明清天主教文献续编》第13册,台北利徐学社2013年,第500页。另可参张化《徐光启与上海天主教开教》,《基督教学术》2011年第一期。敬一堂历经国变、禁教、潘国光去世及清代多次动乱,原址依然保留至今,可谓大不易之事。而它的创始人、徐氏家族的老朋友潘国光神父,在国变之际,替徐家桃园别业解了一次大围,也开启了桃园之后不平凡的经历。

据叶梦珠记载,降清后官至苏松提督的马逢知,与潘国光关系甚好。马逢知有载于《清史列传·逆臣传·马逢知传》:

马逢知原名进宝,山西隰州人。顺治三年从端重亲王博洛南征……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十七年六月,命廷臣会鞫,以逢知交通海贼,拟并诛其子。八月,上以未得逢知叛逆实事,命刑部侍郎尼满往江南同之源、廷佐确审,寻合疏陈奏:“逢知于我军在沙浦港获海贼柳卯,卽声言卯系投诚,赏银给食,托言令往招抚,纵之使还。又海逆郑成功曾遣伪官刘澄说逢知改衣冠,领兵往降……是逢知当日从贼情事,虽未显著,然当贼犯江南时,托言招抚,而阴相比附,不诛贼党,而交通书信,兼以潜谋往来,已为确据。”疏入,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核议,寻论罪如律,逢知伏诛。③(清)佚名撰、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中华书局1987年,第6699—6701页。

这位马提督为人虽然反覆叵测,降清但态度暧昧,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里就提到钱谦益曾替郑成功争取过这位提督大人;后郑成功反攻南京的“江上之役”得以轻松通过吴淞防区,马应该是有功的。当然,在“国姓爷”失败后马逢知不免落得个“通海”的罪名,而身首异处了。④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载:“寅恪案:马进宝之由金华总兵迁苏松常镇提督在顺治十三年丙申何月虽不能确知,但以牧斋至松江时日推之,当是距离九月不远。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题,似马氏必于九月以前已抵新任。又同卷“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末云“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则牧斋留滞松江实逾一月之久,其间策划布置甚费时日可以想见也。”即考证钱谦益公关马逢知本事。《柳如是别传》,三联书店2011年,第1128页。但需要指出的是,潘国光与大多数仕明的传教士一样,都是为明反清的态度,马、潘二人相交颇有意味。据叶梦珠记载:在马提督尚镇守上海一带时,他的意大利朋友潘国光告诉他,城北有片桃园中有土山,可以供远眺侦查,预警海寇,而这片地方的主人也愿意将其献出,供改演武场之用。马逢知遂在顺治十四年(1657年)正式改桃园作公用。从此,这里再无桃红柳绿,只剩演武场上土山孤立旷地,日渐剥离。这时的徐家后人虽然丢了一处郊外别业,但免去兵荒马乱之际的一笔大苛税,也算是丢车保帅。

这段关于桃园的文字,自嘉庆年间修《上海县志》起就被后代修志者多次引用。若仅凭叶梦珠的笔记寻找到这座“桃园”抑或“演武场”的位置,无异大海捞针。幸有地方志书对桃园的日后岁月略有记载。

二、从军工厂到医院

从志书中的简要的文字记载来看,这片变为演武场的地方,突然在清代方志中显示出其地缘上重要的价值。嘉庆上海县志载“其址为军工厂”;①《上海府县旧志丛书·上海卷·嘉庆上海县志》,第995页。号为编辑体例“门类允当,脉络清晰”的同治上海县志更是指出:“军工厂官地,今为西商租去,厂迁引翔港东”,②《上海府县旧志丛书·上海卷·同治上海县志》,第1621—1622页。一下子把原来庞大的“城北”的搜索范围,缩小了很多。那么若能找到兵工厂位置,也就容易了。据嘉庆上海县志中载:

军工厂旧在刘河,系苏松太道经理苏松提镇两标外海各营战、巡船只之所。嘉庆六年,因刘河淤塞,运料维艰,分巡道李廷敬请移于县之头坝。所有提标川沙、吴松、刘河、福山、南汇五营,镇标中、左、右、奇四营,额设及新改之大船、沙船、捕匪船、燕尾稍等船七十余只,遇修艌之期,均归厂办理。③《上海府县旧志丛书·上海卷·嘉庆上海县志》,第955页。同治志另之后变迁的描述,详下文录。

这么看,这座兵工厂是苏松太兵备道为苏松提镇下辖的两标(三营,相当于团)水军,及外海各营的水军,造船修船的工厂,负责打造与修理战斗及巡航船只。这座工厂原址在浏河,十八世纪末浏河渐淤塞,遂于嘉庆六年(1801年)移于“县之头坝”,是为军工厂历史上第一次搬迁。此处厂址,迅速成为上海城乡间重要的地标。嘉庆县志载上海县城乡保属松江府“二十五保”,县城内外相近区域大致沿着自西北向东南、自城外向城内被划分编号为一至十六个“图”,一图二图分别在老闸南北,三图即军工厂,此后分别晏公庙、城隍庙、侯家浜、大小东门等处。④《上海府县旧志丛书·上海卷·嘉庆上海县志》,第835页。同治志沿袭此说。“十六图(大东门内)”应该就是上海“十六铺”地区及码头的最早出处,比太平天国时划“铺”时代要早的多。

看旧志中的“十六图”顺序,一图、二图中的上海“老闸”,位于今苏州河上福建路桥处,四图的“晏公庙”、五图“城隍庙”已为西城与内城范围,三图的“军工厂”当即为老闸以东、城厢以北的区域,不过这依然不是其最确切的位置。结合我们已知《阅世篇》中提到的信息,位于北门外、靠近吴淞江即今日之苏州河,庄园与船厂皆紧贴着水,船厂正好位于“县之头坝”等信息,对照1884年出版的《上海县城乡租界全图》便找到了“头坝”一处。

1884年出版的《上海县城乡租界全图》局部图

图中的“头坝摆渡桥”位置即今苏州河上的四川路桥,而乍浦路与吴淞路间还有条小路就叫“老头坝街”。推测这段自头坝摆渡桥至老头坝街附近区域,应该就是地理位置上“头坝”的范围。不过这幅图中值得注意的是,“外国医院”标错了位置,因为头坝的区域最终给的就是这家“外国医院”。

191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实测上海城厢租借图》纠正了这个错误,并且比例尺已接近现代地图。

1913年出版的《商务实测上海城厢租借图》局部图

从图中可以清楚看到,加在乍浦路与吴淞路间的那条小路的走向,这时的名字已改为“头坝路”。1947年出版的著名的《老上海百业指南》中虽然未署路名,依然能找到这条小路。

1947年出版的《老上海百业指南》局部图

从日后沧海桑田的变迁与路名基址的更替,依稀可见徐光启父子当年经营的私人别业的位置。那座明末的城北“桃园”,原来就在苏州河北这片黄金地带。

不过,叶梦珠《阅世编》中有一句“地近吴淞”,今人读来或许有些迷惑,明明在虹口境内的桃园怎么会靠近宝山?其实那是古今上海城市发展空间的感官差所导致。明末苏州河以北为一望无际的农田,极少数乡镇集中在几个重要的港口如虹口港、引翔港等处,空间感上空旷的苏州河北与入海口吴淞镇已相去不远。更重要的一点,苏州河头坝附近,曾经应该是上海县城赴吴淞官道的重要始发地点,彼时当有通途能直达吴淞。清光绪二年(1876年)第一次修成的吴淞铁路及之后更为著名的“淞沪铁路”,最初的始发站“上海(闸北)站”就在头坝之西、今河南路桥边原天妃宫之地,自此一路北行而抵达吴淞。那么,叶梦珠所谓桃园“地近吴淞”一语则大有价值,可以看出当年徐氏父子选择园址时独到的眼光。

那座迁至桃园的军工厂,其实也没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待太久,这里就“为西人租去”。开埠后的上海,苏州河北岸被划归公共租界管理开发,军工厂自然被迫迁走。尽管县志没有记载太多,但从地图及更为常见的史料中可知,这里又迎来了一位载入史册的主人,中国最早的近代化医院之一公济医院“The Shanghai General Hospital”,入主头坝。①公济医院材料可见沈思睿主编:《方志上海微故事——街区与建筑的记忆》学林出版社2018年,第111页。公济医院位于苏州河北岸,四川北路与乍浦路之间,原头坝的区域,医院南侧苏州河上有著名的“头坝渡”,在许多当时的记载中频繁出现,如《环沪漫记》的作者威廉·葛骆(William Kahler)就常常由此上船,周游上海周边。②可参(英)威廉·R.葛骆著、叶舟译:《环沪漫记》,《上海地方志外文文献丛书》,三联书店2018年。

公济医院由法国人于同治三年(1864年)在今四川南路圣若瑟天主堂东侧始建,光绪三年(1877年)才迁至头坝。县志中所言同治初年“为西人租去”,是军工厂迁出时间,此地经营近十年,医院才得以全面迁入。这里一开始是作为外侨医院存在,医护人员与病患皆为外籍。后仁爱会的修女们在公济医院边专门创办了一家为中国人看病的“仁爱会医院”。“仁爱会医院”迁走后,公济医院开始收治中国患者。③公济医院沿革参上引《方志上海微故事》第116—117页。抗战时期这里被日寇强占。解放后公济医院变为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第一人民医院迁现址后,此地今为苏宁宝丽嘉,东北侧还保留有公济医院旧楼。

漫步在今天北苏州路、乍浦路至四川北路桥间的苏州河边,看到的已是满目的现代化建筑夹杂着零星民国老建筑。谁会想到晚明的这里曾是百亩的桃园、内阁次辅的城北别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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