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即兴与空间建构
——跨学科空间设计教学课题探索①
2019-07-12张应鲲南京艺术学院工业设计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张应鲲(南京艺术学院 工业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立体空间的法则在于平面关系和立体关系中不可见的线性网格。这种数学性与人类身体内在的数学性相符,并且通过运动达到平衡。”——奥斯卡·施莱默[1]
一、课题背景
1923年,德国包豪斯学院,奥斯卡·施莱默(Oskar Schlemmer)一名集画家、雕刻家、设计师多重身份于一身的包豪斯教师,正式主持包豪斯舞台工作坊,开始人与空间关系研究的实验。他筹备多年的舞蹈作品《三人芭蕾》(The Triadic Ballet)也在包豪斯周期间公演于魏玛国家剧院,这种融合舞蹈、服装、肢体语言和音乐的全新展示方式,在包豪斯众作品中大放异彩、抢尽风头,被视为反芭蕾的“舞蹈构成”,并且只可能由画家或雕塑家创作出来。
《三人芭蕾》似乎是施莱默有关“人与空间关系”研究中最出色的成果,它以表演的形式诠释了人作为舞者的可能性,以及人体通过服装及空间中的运动发生变形,并在空间中形成的四种图示,即:“环绕人体的方体空间法则”“关系到空间的人体官能法则”“空间中人体运动法则”“象征人体各种成分的抽象表现形式”[1]13,以此四种图示来完成运动中肢体的“结构化”解析,将身体结构抽象为“空间形体”,将肢体运动的轨迹转换为“形式”。
奥斯卡·施莱默对立体空间的理解,借助于人体的运动,“立体空间的法则在于平面关系和立体关系中不可见的线性网格。这种数学性与人类身体内在的数学性相符,并且通过运动达到平衡”,他将人体视为数的典范与“万物的尺度”(黄金分割)。人可以适应空间而将自己“变形”,可以重塑自身以适应抽象空间(图1)。同时,施莱默将舞台定义为人体行动的场所,是一种色彩和形式综合而成的运动空间。
图1 奥斯卡·施莱默绘制的“人与空间关系”示意图
正如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的评述:在施莱默的作品中,“空间不仅是一种视觉经验,还是舞台与演员调动整个身体时所体验到的触觉。他观察人在空间中运动的轮廓,并将其转化为几何的或机械的抽象语法”。[1]101
奥斯卡·施莱默的教育理念,在1923-1929年的舞台工作坊实践中,逐渐发展成为包豪斯式设计师对空间认知与建构的拓展课程,其目的并非是培养演员和舞者或是独创一种表演形式,而是在认知材料与空间的基础上,借助运动来探索“形式的生成”“人与空间的关系”。笔者认为,这种教育理念对于今天的艺术教学、空间设计教学仍有广泛的意义,它提供了一种跨学科式的教学方法,以及理性建构认知与美学体验交叉互融的实践途径。
二、课题目的
奥斯卡·施莱默在20世纪初的教学创举似乎随着短暂的、带有浪漫主义乌托邦色彩的包豪斯时光结束而被永久封存,归为研究明星教育家团队的史料,成为包豪斯式教学法超前性的证明之一。他通过“人类学直觉和数学性沉思”[2]发展出的一套融合多个艺术专业、极具创新性的教学成果,在广泛提倡学科“交叉、互融”的今天,仍具备重要的学术参考价值。然而,如何以当今视角重新开启这种跨学科式的教学方法与研究方法,打破艺术学科不同专业之间的壁垒,探寻适应于当下的设计学科教学课题,是值得我们关注与思考的。
基于此,笔者在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科的“空间设计”教学阶段,设置设计学科与舞蹈学科的联合课题:“舞蹈即兴与空间建构”,试图将瞬时性舞蹈即兴作为研究对象,研究肢体运动如何介入并作用于限定性空间,探寻打破空间极限边界的可能并改变对空间的固有认知,从而激发对空间维度的想象力并寻找空间建构的多种方法。
值得说明的是,此课题是笔者对艺术专业“跨学科教学研究”的阶段性实践,所秉承的是南京艺术学院“闳约深美”的校训精神,而南艺作为综合性艺术院校独特的多种学科优势,其丰富的教学资源成为课题不可缺少的研究助力。
三、教学过程解析
本课题教学研究将由设计专业与舞蹈专业学生共同参与,以期完成具有表演性价值与设计研究价值的综合性教学成果,与此同时,因其明确的课题要求而最终呈现出独特的表演效果,也使本课题成果不失为一件极具实验性的艺术作品。
白色胶带构建多边形框架,多个石膏形体定位地面框架节点,舞者在此框架结构内部跟随音乐节奏进行即兴动作,以“单纯”的肢体运动(排除身体语义及情感表达)与此限定性空间发生“互动”,将运动中的肢体物化为空间构成元素。
观察、测量、摄影记录、多角度影像捕捉舞者运动过程,以设计思维对运动空间进行模拟建构,分析并生成具有审美价值的空间形态,探索多维空间建构的可能。
(一)创造限定性空间
1.场地:将表演场地设置在墙面夹角与地面构成的半围合空间环境中,垂直面与水平面交叉,垂直向度与水平向度明确。
2.线性框架:(1)用白色胶带在地面(水平面)贴置T型框架,相互垂直的线条结构表示出双向度的透视深度。(2)增加胶带连接端点,将T型框架变为等腰三角形框架,以此产生多向度的透视纵深,同时,三角形的围合形式在水平面上已初步显示出限定性趋势。(3)进一步增加胶带,地面出现更为复杂的框架,多边几何图形相互交错穿插,形成网状结构。水平面上围合结构增多,限定性逐步增强。(4)将地面胶带延伸至相邻墙面并形成三角图形。水平面与垂直面框架出现交叉并产生折叠的视觉效果,进而出现更为复杂的空间结构与多维度的空间感。
3.节点:(1)将一个白色石膏体放置于地面,作为水平面的定位,原本以墙面夹角向外延伸的空间即被限定,石膏体成为视觉中心。(2)增加石膏形体数量,摆放至T型框架节点处,强化节点并加强两个方向的透视深度。(3)将多个石膏形体摆放至等腰三角形框架节点处,强化复杂的空间构成关系,标示各向度的空间深度,形成一定程度的张力。(4)石膏数量进一步增多,网状框架暗示多向度的空间深度和更为复杂的透视构成关系。
综上,以理性思维设置水平面与垂直面的节点与透视框架,创造一个以线性网格构成的、具有限定性表征的空间场地,为舞者提供限制性、提示性的即兴舞蹈环境。(图2)
图2 为舞者提供即兴舞蹈环境
(二)肢体运动的介入
1.舞者:舞者为现代舞编舞专业学生,具备基本的环境编舞能力。与以往强调身随“心”动,追随身体本能运动不同的是,位于这样一种被明确限定的空间场地中,这些舞者从一开始便被告知在此需要以运动方式展现人体与空间的关系,动作的设置应排除叙事性表达或情感抒发,以重复的运动单元展示人体内在的数学性,以及施莱默所谓“不可见的线性网格”。
2.身体:舞者的身体被抽象为空间中运动的几何体,以俯仰、前倾、位移、旋转、跳跃等单元重复的动作方式探索空间、测量空间、适应空间或对抗空间。变动的体位在限定空间中堆叠,形成瞬时的空间轨迹。当多位舞者在不同向度同时运动,空间轨迹交叠并迅速生成变化多端、不可预测的空间形态。必须指出,作为空间建构的需求,身体在此应排除自然属性,“物化”为作用空间的“工具”。
3.舞蹈即兴:通常意义上,舞蹈即兴是将创作和执行连接在一起,是瞬间的创造性运动,舞者利用潜意识中未知的创造能力,自发探索、创造与表演的方式。与常规舞蹈即兴的自由行为不同,本课题中,舞者时刻处于被限制的状态,舞者必须将身体视为空间构成的一部分,线性框架成为运动方向的引导(纵深)或阻碍(边界)。石膏形体在线性框架上作为节点,起着暗示空间结构的作用,提醒舞者在动作的同时,感应三角、矩形、球体或多边体的形式并作出对应的肢体表达,或将身体关节想象为空间中的点位,通过运动在空间中连接成复杂的虚拟结构。
4.音乐:音乐是舞蹈表演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决定舞蹈即兴的风格。本课题中,音乐选自极简主义音乐家史蒂夫·莱奇的作品,各章节的重复堆叠上升到极致,循环往复,同样传达出数学结构般的秩序感,强化单元动作的结构与力度。
图3 限定空间中的舞蹈即兴
图5 限定空间中的舞蹈即兴
由此,舞者在既定的空间场地中,遵循明确的直线、对角线轨迹,在不同界面(水平面与垂直面)不同向度线性框架构建的空间网格中,配合音乐以身体运动穿越并切割出不同的空间结构。持续的舞蹈动作将“时间”因素带入,以“四维空间”(由三维空间与时间构成)的动态方式不断消解与重构出新的空间结构关系。(图3-图5)
(三)肢体运动的可视化分析
匈牙利现代舞蹈理论家鲁道夫·冯·拉班(Rudolf von Laban)有关“人体动律学”[3]的研究可视为本阶段的重要理论参照。拉班将人体关节理解为空间中的“点”,人体的骨骼理解为空间中粗细不同、有方向性的“线”,因动作产生的隐性的线将不同位的点联系起来,组成人体舞蹈运动的“面”。除此之外,将人体运动轨迹在十二个方向上聚集起来可以形成空间中的“二十面体”,构筑出最接近舞者动作的“球体”,舞者通过空间、时间、方向、力度的改变产生动作的各种可能性。
我们根据舞蹈即兴运动的多角度影像记录,将舞者连续性动作“定格”,并抽取特定时间点或时间段进行动作捕捉,对动作轨迹及多重轨迹叠合后生成的形态进行提取,将运动轨迹归纳为造型关系。我们在此阶段的实际操作中,看到学生(分析者)出现了有趣的、差异性的分析方法。以下为具有代表性的几种作业案例:
图6 以身体关节为空间点位的运动轨迹分析
图7 以身体结构及其运动趋势为对象进行分析
1.以身体关节为空间点位的运动轨迹分析。(图6)
以双人舞者运动的0-50秒时间段为分析区间,对此阶段的上肢关节与下肢关节运动轨迹分别进行捕捉,从图像上可以清晰看出两位舞者肢体部位运动的一致性与差异性。有意思的是,在分析图中我们可以看到,舞者下肢运动轨迹为直线结构,而上肢则明显成曲线结构且大幅度穿越不同空间向度,这样的轨迹差异性,将为此后的空间建构带来丰富的造型可能。
2.以身体结构及其运动趋势为对象进行分析。(图7)
以单人舞者12秒区间的即兴动作,将舞者头、肩、躯干、四肢运动过程提取并可视化为“线、面、体”组合结构,其中“线”结构模拟停留时间短的瞬间动作,“面”为相对延缓的稳定动作,“线”“面”在时间轴上叠加生成“体”,代表舞者在此时间段的组合动作。以此可以清晰的再现舞者的运动趋势:前俯(动作较缓)——起(快速)——跳(定格)——下蹲(较缓)。从面的折叠方向暗示出身体结构的动作向度。
3.以持续动作的运动力度、方向、速度为对象进行分析。(图8)
图8 以持续动作的运动力度、方向、速度为对象进行分析
将双人舞者身体运动时低、中、高的不同体位、动作方向以及动作范围转换为空间中的曲面结构,通过曲面的大小、方向、强弱清晰展现肢体动作的力度、空间向度、运动速度。并且,持续动作将时间因素带入,运动形成的曲面组合成为一个以“四维空间”定义的球体结构。
对舞者肢体运动进行可视化分析,要求学生在时间与空间的坐标体系中理解肢体运动,并以图式化的手段表达运动中生成的空间结构关系。随着分析的逐步推进,轨迹图示的呈现愈加多元,将促使学生产生复杂空间的建构性思维。
(四)空间建构
舞者多向度的肢体运动,以“四维”定义的可视化轨迹形式,介入限定性空间并与之互动,将持续呈现出极其复杂多变的空间关系。对这种关系进行梳理,并以抽象性思维对其进行归纳、整理,运用设计模式将空间关系转换为造型关系,最终构建出综合所有造型关系的空间立体造型。
这种空间立体造型,具备如下特征:
1.是一种呈现多维空间关系的推理性结构;
2.是在理性推理基础上重新设计的产物,并伴随着相应的审美形式而成立;
3.具有开启性的设计思维:拓展多维空间认知的边界,探索新颖的空间设计形式,是其核心价值。
这种空间立体造型建构的目的,是为空间创造引发多样的可能,它将促使学生在课题中敢于进行对舞蹈运动、空间维度的个性化理解,激发学生自主性的建构思维,从而创造出一些非常规的、充满想象力的造型形式。
从以下作业案例,可以充分体现出这样的一些特点。
案例一(图9)
图9 以舞者刚性肢体行为为依据、硬边折叠体块为表征的空间构造体
视角一:鉴于舞者肢体刚性的运动轨迹,硬边结构将体现舞者这一特征,向左、向上的直线暗示舞者前倾和跳跃的动作方向;大小不一的块面折叠显示出身体各部位的扭转向度;围合堆叠的体块强调舞者身体的重心。面体互构使整体造型更加通透硬朗,与舞者动作犀利而明快的气质十分吻合。
视角二:从俯视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出场地对舞者运动的影响,限定空间的边界处(白色区域),舞者大幅度的动作,其突破欲望与边界的阻碍产生戏剧性的对抗张力。最前端10度左右的锐角,带动着围合体块与白色三角区域,共同组成了一个内部结构高度紧张的椎体造型。
这是以舞者刚性肢体行为为依据的、以硬边折叠体块为表征的空间构造体。这一造型的特点,是以方向的力度、刚性的转折与围合,呈现出一种开放的能量场,可以向空间无限的切割和围合下去。其气质是冷峻和对抗的,这样的审美效果,使我们联想到毕加索立体主义绘画里对空间的无情切割,以及马列维奇“至上主义”的那种“绝对”。这是一个在推理基础上加入强势个性化设计的较为成功的案例。
案例二(图10)
图10舞者个体自转和集体共旋形成的曲面结构
视角一:此造型来源于三位舞者的相向即兴动作,舞者位于等边三角线性框架端点处,在空间中形成围合态势。舞者重复扭转、折叠脊柱的躯干运动,伴随着个体自转和集体共旋,从而勾连出多重交错的连续曲面。而曲面一再的重复、堆叠、穿插、拉伸,最后生成多层次的带有眩晕感的曲面结构。
视角二:俯视角度呈现了三位舞者在场地中位移的圆形轨迹。舞者以重复的动作单元自转,在场域的框架中形成定位节点,在限定空间中形成严谨的对应结构。由于舞者运动的循环连接(尽管连接是以直线形式),而产生了一种颇具戏剧性的、似乎矛盾的形式:充满动感的稳定形态,具有直线内构的圆弧造型。
与上一案例不同,这似乎是一个自圆其说的封闭模式,它以极具逻辑的秩序结构支撑,又由于重复的动作与循环的路径,“放大”了时间元素的干预,使人们产生“瞬间即永恒”的哲学性联想。而曲面的波状连接,以一种“膜”状的表皮显现和掩盖其下的圆形运动,似乎是在向杜尚的《下楼梯的裸体女人》致敬。
结构永在,只是蒙上了一层“未来主义”的动感面纱,体现了设计者另辟蹊径的空间表达方式。
结 语
对于包豪斯大师们的经典教学遗产和留给后世的启迪性问题,我们的探索似乎是一种顺其自然的精神传承,我们的课题是一种延伸性的实践。在空间设计的当代语境中,重温奥斯卡·施莱默关于舞蹈(舞台)的论述,尤其是通过研究他关于“人与空间关系”的观念与法则,促使我们将空间建构问题作为当下空间设计和空间造型的研究核心。今天我们以课题探索的方式,跨学科操作及联合教学的实践手段,来印证和落实施莱默理念对于当下空间设计的指导意义和实际功效,并获得了一定的阶段性成果,但同时,这样的成果也带来一系列衍生的问题与挑战:
在舞蹈即兴运动的场域里,如何把握人与空间相互连接和对抗的平衡点。
运动轨迹构成“线性网格”后,隐性空间和显性空间的确切边界在哪里?
怎样对待空间建构中,新兴的技术美学与传统审美形式的融合问题。
我们在完成了一系列的舞蹈即兴可视化研究的基础上,提出在限定空间中进行“重新设计”的空间建构观点。这种在理性逻辑的框架内,融入精神审美认知的作法,只是一种具有开放意义的尝试,它具有双重意义:以构建为目的而追求技术知识点的大量积累,将促使我们理性思维的持续加固;另外,精神层面的审美感性的介入,能对空间复杂建构的艺术想象力不断拓展,从而使新颖的空间设计形式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