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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之美与人生情怀
——德富芦花的自然写生散文创作

2019-07-12通讯作者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210037

大众文艺 2019年7期
关键词:德富芦花散文

童 程 李 琛(通讯作者) (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210037)

日本明治二十年(1888)年,为反对欧化文体的兴盛,作家落合直文积极推行“新国文体”,即效法古代典雅的文章,提倡使用文言“雅语”等优美词藻,致力于浪漫唯美的纯文学风格构建,时人称之为“美文”。其后正冈子规受到绘画界返璞归真的画论革命影响,在取法自然的同时,保留了“美文”的唯美纯真。此外,子规对英文“sketch”进行翻译,引进了西方相似的“sketch”(速写)文体,结合自己的俳句创作经验,“写生文”应运而出。写生文讲究对自然事物进行观察,题材以大自然为主,人事只涉及表面,不做社会矛盾的内在原理揭示,文风平易淡泊,篇幅大多较小。写生实验初期只涉及徘句、短歌创作,其后推及散文,先称为“徘句散文”或“徘文”,后正式称作“写生文”。

而德富芦花就是在“写生文”创作观念影响下进行散文写作的,他创作于1900年的《自然与人生》中无处不见写生理论的影子,并因其隽永的笔调和优美的文辞被后人称作日本近代自然散文创作的典范。

一、作品背景

德富芦花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其凭借《不如归》《黑潮》两部作品和木下尚江并列成为日本社会主义小说早期的两大支柱。芦花一生与现实对抗、与痛苦拥抱,早年受挫于青春之恋的失败,逃离至鹿儿岛,后又在文坛寂寂无闻十几载,直到《不如归》之后才扬名国内。在《黑潮》之前,芦花整理半生心绪,创作了随笔集《自然与人生》,分“面对自然五分钟”“写生帖”“湘南杂笔”“草叶的低语”和“落穗掇拾”五组,作品采颉大自然的景色,以简洁、疏朗的文笔描绘众相,在采用东方写意与西方写实的风格营造如同山水画般悠远的意境、抒发个人感怀的同时,也隐含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讥讽与关切,并被誉为日本近代经典散文的三大代表作之一。

二、创作特点

(一)题材——表象的“人间”与纯真的“天然”

写生文题材的选择最初受到日本写生绘画的影响,即认为应该走出斗室,走向自然,但写生作家扬弃地提出写生至多只能兼顾人间表象的描绘,深入的剖析应当是小说、戏剧的事情。坂本文泉子对此说过:“描写人生的是小说,描写天然的是写生文。换言之,写生文是不触及人生的。”1,其所说的“人生”是“人间”,是与“天然”对立的不同层次的社会成员之间的矛盾冲突、人际纠葛与事件处理,换言之就是“人情”,“人情之外”也就是夏目漱石写生文观中的“非人情”2。故而,以正冈子规为代表的写生作家因袭俳句吟咏的“自然题材”,即使吟咏“人间”,也是把“人间视为一种自然物,只着眼于人间事象的表层——表象的“人间”。

《自然与人生》题材主要以自然景物为主、人事为辅。前者主要集中在“面对自然的五分钟”和“湘南漫笔”的前半部分,后者则集中于笔墨相对来说较少的“写生帖”这一辑。不论是山川大河、四季星辰,还是草木虫鱼、花鸟月夜,不论是潮起潮退、日落月升,还是自然之声、自然之色都仿佛充满了灵性,可供作者任意去留,随处赏玩。这也正如柳田国男所说:“归根结底,写生文的生命就在于从自然界的怀抱中,亲手采摘鲜活清新的材料。3”写生文以自然为描绘对象的特点在德富芦花的这本散文集中得到强有力的映证。

可同时,在少数篇章中也有部分社会劳作的图景出现(码头打渔、海边垂钓),这部分作者其实仍以自然为主要的描绘对象,将其作为药引,断断续续地点到对人世的感怀。正如写生文作家野上丰一郎所说的:“决不描写人间”4,尽管作者也有意提及《自然与人生》中涉及到的人世,并带有苦涩的现实意味,但寥寥几笔试图表现的社会矛盾诸如饥饿、救济等问题,都迅速草草地让位于作者人生反思中零余者的感悟与怀想,只对人间中的表层进行正确而忠实,印象而浅显的涉猎。从题材选取的层面上来说也是契合写生文的创作要求和主旨的。

(二)语言与趣味

《自然与人生》中德富芦花隽永的笔触、精致的用词就是其散文创作最大的语言特点。他对自然的观察极其细致,细小之处纤毫毕现。但是他的细微不是对某一事物片面单一的挖掘,而是用时时刻刻的瞬间、小范围的写意的小意象来组成一个动态的大范围的写实工笔。譬如他笔下绚丽的富士山黎明、迷醉的花月夜美景、娴静的海岸落潮景致等篇章,字字珠玑意蕴绵长,让人久久涵咏不能自已。

其次,作品表现出写生文所必备的“趣味”。而这其实也同写生文的前身——俳句、美文等体裁相呼应,都强调作家自我观察到的理趣。但写生文的趣味不是街头里弄妇人骂街、酒馆天桥无赖掐架的恶趣味,而是正冈子规所说的“淡泊平易的趣味”5,是东方佛教禅宗里的物我合一与老庄思想中的虚静隐逸相结合后,对大自然平静的观察与细致的描摹,由此阐发出来的趣味便称得上是平易淡泊的自然之趣。《自然与人生》后三部分(湘南杂笔、草叶的低语、落穗掇拾)与第一辑(面对自然的五分钟)诸篇即富有浓浓的自然趣味,例如《秋渐深》的四季变换之趣、《栗》的闲趣、《榛树》的东京郊外的情趣等不胜枚举。试以《良宵》为例:

关上柴扉,立于廊下,时间已过十点,四周不见行人,月色当空,满院月影,疑是梦境。

每当皓月清风流过树梢时,满院的月光和树影互相拥抱着,翩翩起舞,白光摇曳,黑影低语。身临其境,不由怀疑自己是否变成了天国清凉池水藻中的游鱼?

《良宵》的机趣在作者长短结合,整散相间,动静高低不断变换的描写中,淋漓尽致地 透过文字表现出来。

不管天地万物,一到芦花笔下便被赋予了生命,作者的视角在面对自然的时候不带有过多的批判色彩,只忠实地记述眼前之景。他的审美情感是超然于物外的闲适飘逸,又是玩味芥子,扫描细微之后的幽默诙谐。

(三)态度与情感

芦花的《自然与人生》中,面对自然美景的描绘是其散文感情的流露,而第一辑里主观自我和客观自然之间关系的思考则是其写生散文中的核心问题,使其根本上突破了浪漫主义的范畴。

首先需要强调的是,德富芦花没有严格意义上遵守写生文那种“超价值判断、超利害、无差别的纯审美态度”6的要求,作者的心态还是受到客观现实的影响,一方面当时日本国内局势动荡、社会矛盾上升,另一方面芦花承受着命运的考验,人生阅历和处世经验都必然地影响了作家对饥饿、失孤(《可怜儿》)、暴力、贫穷(《海云桥》)等社会问题以及颓丧的消极处世情绪的态度,相比于另一位日本写生散文作家岛崎藤村在相同情况下的点到即可,芦花于此则是引而不发。芦花将个人的体验投注到客观的写生中去,将“个性的发现”7尽力藏匿于字里行间。

作者有意识的勾连眼前“青山”与胸中块垒。例如《大河》中对“永远”二字的引申,在《上州的山》中关乎伟大与龃龉的低语以及在《相模滩落日》中“喜、哀”的点拨等,哲思遐远,韵味悠长。芦花明知小我的忧乐不足以匹敌自然的广阔,便将主观的小我拔高到感性的人类群体层面。将共有的、历时的渺小、无奈、谦卑与阔大的宇宙、亘古不灭的规律、伟岸或绝美的客观自然事物相对比,两相碰撞,对个体生存的重新思考与对自然理趣的重新取用,都有了全新的高度和深度,境界阔大,目力高远。

于此,作者在卷首引用华兹华斯的这一说法——“我学会了如何看待自然,不再像没有头脑的年轻人一样。我经常听到那平静而悲伤的人生音乐,它并不激越,也不豪放,却具有纯化和征服灵魂的浩大力量。”8——便也水到渠成,合情合理了。尽管这是先前浪漫主义的言说,但芦花于此只是肯定了自然对收敛心性的积极作用,沉思之后,芦花更提出自己的论调,他说“自然界的春天宛如慈母。人同自然融为一体,投身在自然的怀抱里,哀怨有限的人生,仰慕无限的永恒。一旦投入慈母的怀抱就会产生一种近乎撒娇的悲哀9”这哪里还有半点浪漫主义的气息,全然一副在永恒的宇宙自然面前,把持不住半生忧绪,寂寂然悲哀地轻叹之模样。

少数更加直接的吐露试以下两则为例:

《大海与巨岩》10:

像你一样,仰望苍天,向往永生,不与浊世为伍,孤傲地一战到底!

《檐水》11:相比之下,人类世界显得何其狭隘!

至于隐笔更多,表达对现实的关切 更加含蓄的就不一一列举了。

相较于浪漫主义沉湎于享用自然美景、耽溺于幻想人生前途的浮华梦幻,芦花是突破其桎梏,将人生的观照藏匿其内,妙笔透出哀思,美目看出幽愤。

(四)景物描写技巧

莱辛在论及绘画的特点时说,由于材料的限制,艺术家只能描摹创作对象的“某一时刻”,所以绘画“就要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12。此虽论绘画,但其实在《自然与人生》中捕捉“顷刻”的描述也不少见,《初春的雨》《初春的山》《梅雨时节》《三月桃花节》《花月夜》等篇章,都是先定格那一瞬,再用文字由上到下,由远及近的描绘作者眼里所见之物,一刹那的美景配合以时断时续的鸟语虫鸣,组成了短时间内连续的顷刻,视听交融妙不可言。

“长镜头”的聚焦描写,诸如《此刻富士的黎明》《湘海朔风》《大海日出》《自然之声》等篇章中,或定睛观察日出的变幻,或以朔风的喧嚣塑造山岸的静寂,抑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自然的回响。动态的景色往往辅以斑斓的变化,或颜色或声音,展现的自然被赋予了呼吸的起伏与脉搏的律动,待及平静之后,灵气的山脉、河流、大海便又现出一派静穆的伟岸模样。这是芦花笔力的过人之处,也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自然的美学馈赠与精神享受。

在刹那的惊艳,变幻的斑斓与静穆的伟岸之外,芦花对意象的有机组合也有过人之处,意象不论大小、虚实都有他的匠心。以《梅》为例,全篇不过90余字,却在交代了拜谒的时间、原因的同时,密集地展示了古寺、梅、月、夕阳、鸦、群山、钟楼等意象相组合的奇艺效果,梅花状如飞雪,夕月宛如清梦,视角因意象的选取也经历了远近、高低、定向与环视的切换,一股静寂,虚幻、清美的气息飘散出来,眼前这幅月夜古寺图景便真切的印入眼帘。

三、结语

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是其为数不多的经典散文作品,却具备鲜明的个人特征与时代印记,不论在题材选取、语言趣味、感情价值取向上都契合写生散文的特点,与此 同时还融合了芦花独特的创作技巧与独到的人生感怀在其中,加以笔调隽永、语言优美,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写生散文创作风格。

注释:

1.坂本文泉子:《关于写生文》,原载《杜鹃》明治39年1月.

2.夏目漱石《写生文》,原载《读卖新闻》明治40年1月20日.

3.转引自王向远:《文体•材料•趣味•个性——以周作人为代表的中国现代小品文与日本写生文比较观》,见《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4期.

4.野上丰一郎.《作为写生文家的四方太》,原载《杜鹃》大正6年7月1日.

5.正冈子规:《徘句新派的倾向》,原载《杜鹃》明治32年1月.

6.夏目漱石。《写生文》,原载《读卖新闻》明治40年1月20日.

7.坂本文泉子:《给学习写生文的人》,原载《文章世界》明治43年9月15日.

8.转引自德富芦花:《自然与人生》,新星出版社,2015年4月.

9.德富芦花:《自然与人生》,陈德文译,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第22页.

10.德富芦花:《自然与人生》,陈德文译,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第41页.

11.德富芦花:《自然与人生》,陈德文译,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第21页.

12.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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