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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子龙对词境的开拓

2019-07-12江苏师范大学221000

大众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词风词学词作

(江苏师范大学221000)

词发展到元、明两代,开始沉寂,逐渐失去秾纤婉丽的韵味。直至明末清初,方才摆脱了柔糜艳丽的词风,回归唐宋词的原始精神,复兴“柔中带骨”之气格。在这一转变的过程中,明代词人陈子龙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推尊词体,开拓词境,在词坛上的理论和创新,一举扭转了明词衰微的趋势,享有“明词第一”的美誉。无论是对前代词风的继承和学习,还是对后代词学的嬗变演进,陈子龙在明末词境的开拓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一举措立足于他本身的词学主张,同时也是基于其时代境遇、社会乱离的现实之需。

一、明词衰落

陈子龙在词境开拓方面的意识,首先起于对明词衰微这一现实问题的深刻认识。词自元代开始失去本色,到了明中叶则更加衰落。明词的成就总体来看较为平庸,少有大家出现。陈子龙在《幽兰草词序》中对词的发展状况作了深入分析。他认为,词由乐府诗演变发展而来,是以歌词形式配合乐曲歌唱的诗体。词至晚唐才发展得较为成熟,表现出文采繁华、轻柔艳丽的艺术审美性,意蕴情思也表现得隐约深切。晚唐以后,自金陵二主而至靖康,作词者甚多。南渡之后,词随之变调,失去了唐宋时的韵味,呈现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于优伶”的状态。明初词坛,尚未显出轻浮浅薄之病,杨基的词含有深意,隐约有政治上的感悟和慨叹,意味深远,因此读来仍有一种境界藏于词中,不流于肤浅;高启的词或“以疏况见长”,或“极缠绵之至”(沈雄《古今词话》),词作之中自成一番味道,不失宋词余韵。然而明中叶之后,文人强作填词,甚至相互间流传样板,于是作词少有出于真情流露,以致明词难出佳作,一再衰落。

此外,明词衰微的局面,与文学体裁自身的演化规律也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俞彦在《词所以名诗余之故》中指出:“词何以名诗余,诗亡然后词作,故曰余也,非诗亡,所以歌咏诗者亡也。词亡然后南北曲作,非词亡,所以歌咏词者亡也。”词起源于隋唐,兴盛于宋代,至元、明之际已然气息残存。另一方面,中晚唐作词者,大多是诗人群体,有着较高的审美意识和文学素养。而与中晚唐诗人作词不同,明代词作家大多是当时的戏曲家和散曲家。王易在《词曲史》中指出:“词、曲混陈不分、乱人耳目的另一个因由是:元代以还,诗人与批评家每每以‘曲’指‘词’。到了明代,明词的困扰益形加深,盖此际南曲作家好以词牌来给曲牌命名。”这些词作已然偏离词本身的音律结构和审美要求,大量的“伪词”对明词的总体水平产成了不良影响。

二、词境创造

陈子龙在开拓词境方面的具体创造,一方面表现在对传统情词精神的回归,另一方面是社会变动带来的新思想的抒写,重新回归了明清之际的词史地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提出“境界说”的理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陈子龙认为,词皆是“境由情生,辞随意启”,把词视作一种情感的表达。由情生境,作词非矫揉造作、故意为之。他在《幽兰草词序》勾勒出词学盛衰的基本脉络,把唐宋词的原始精神视为词的本源,推崇五代北宋“秾纤婉丽”的词风,可见他力图恢复北宋遗风的决心。他早期的词集努力回归南唐、五代、北宋婉约词的风格,以写传统的闺情、时令、伤春、咏物、离别等题材为主。例如《蓦山溪·寒食》一词:

碧云芳草,极目平川绣。翡翠点寒塘,雨霏微,淡黄杨柳。玉轮声断,罗袜印花阴,桃花透,梨花瘦,遍试纤纤手。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晕薄酒阑时,掷春心、暗垂红袖。韶光一样,好梦已天涯,斜阳候。黄昏又,人落东风后。

除了以“情”写词,追慕晚唐、五代、北宋的“秾纤婉丽”,明清易代之际出现的大量社会问题,使得词本身的内涵更加丰富。这也是陈子龙词境开拓的重要原因。在经历国变的残酷后,他以诗词作为历史的镜鉴,抒写复国之志。“情”和“忠”是其词作中的两大命题。如果说陈子龙前期将词视为小道,只用来寄寓风月之事,那么晚明之后,面对国家危亡的现实所产生的感概,以及他主张抗清的责任意识,都一一反映在晚期的作品之中。陈子龙晚期的词集《湘真阁存稿》共存词29首,借词抒发对国家危亡的忧虑和努力复国的决心。如《忆秦娥·杨花》“轻狂无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浪淘沙·感旧》“何处问重游?好景难留”、《虞美人·有感》“王孙芳草路微茫,只有青山依旧对斜阳”,词人将故国沦陷、物是人非之感都一并写入词中。这些词作抒写了陈子龙抗清复明的抱负,和对国家沦落的沉痛哀思。突破了以往闺情伤春题材“柔靡纤丽”的词风,奠定了陈子龙在词史上的重要地位。如《柳梢青·春望》云:

绣岭平川,汉家故垒,一抹苍烟。陌上香尘,楼前红烛,依旧金钿。

十年梦断婵娟,回首处离愁万千。绿柳新蒲,昏鸦暮雁,芳草连天。

“绣岭平川,汉家故垒”,这是词人眼见的实景。陈子龙处于内忧外患的明朝末年,面临丘峦崩摧的残破局面,心中有“极目平芜人尽去”(《谒金门·五月雨》)的感喟。绣岭宫前的平川,汉家寝陵的残迹,如今只剩下了一抹淡淡的轻烟,浮游于低沉暗淡的苍穹之下。紧接着,词人推出了一组截然相反的画面,“陌上香尘,楼前红烛,依旧金钿”。“香尘”指女子的步履带起的芳香之尘。“陌上”应与“楼前”相对,“金钿”是旧时妇女用的金花钗饰。一面是“一抹苍烟”的凄凉景象,一面是“依旧金钿”的奢华生活,两种对立的场景反映出词人对当朝执政者的强烈不满,表达了对家国不幸的担忧和哀叹。下阙中,词人以家国之叹,转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悲,“十年梦断婵娟,回首处,离愁万千”。

在国家遭遇政治动乱前,陈子龙的词风仍是纤柔绮丽的格调。而与前期词风不同,他后期的词作,在家国之变的沉痛下,其中蕴含的凄怨哀楚的情绪更甚。词风柔中带骨,绵丽中自有浩荡之气。孙康宜在《陈子龙柳如是诗词情缘》谈到,“陈子龙晚年的爱国词作和早期的情词风格浃洽,一般无二。咏颂忠悃的这些爱国词语,几乎都借自他早年的绮罗红袖话。两者之间,还有对发并举的现象存在。”

如《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一首:

小楼极望连平楚,帘卷一帆南浦。试问晚风吹去,狼籍春何处?相思此路无从数,毕竟天涯几许?莫听娇莺私语,怨尽梨花雨。

再如《点绛唇·春日风雨有感》一首: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

第一首词写的是词人和柳如是的相思之情,第二首则写黍离亡国的哀思。“南楼雨暮”和“春日风雨有感”,两首词虽同是写春的作品,但词风已然不同。前者思念恋人,后者梦回故国,一语“相思”,道出词人无奈之苦。陈子龙将情词的创作手法融入到感慨时事的写作之中。同时也在这一基础上,赋予了情词更加深远厚重的社会内涵。这一举措在词境的开拓上具有重要意义。

除了前后期词境的互相渗透,陈子龙对晚唐五代词风的推崇,也是他在后期创作中,并不局限于“倚红偎翠”的原因之一。清代谭献评价明末清初的词人成就时认为,“重光后身,唯卧子足以当之”。晚唐词“秾纤婉丽”,陈子龙推崇南唐二主,尤其对于唐后主李煜的词作,其中蕴含的复杂情感,更深得体会。作为爱国志士,面对国家崩析的命运,尽管在观念上依然视词为小道,继续承接晚唐五代词风,但作词的情感和内容,都已注入了词人本身的学养和抱负,从而开阔了晚期词作的境界。

三、词学理论

陈子龙在词境上的创造遏制了明词衰落的局势,扭转了明词流于艳科的风气。无论是从情感表达的写实角度,还是对唐宋词风格的回归,陈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词人的词学理论和主张,以及他词学观念的演进。龙榆生评价:“词学衰于明代,至子龙出,宗风大振,遂开三百年来词学中兴之盛。”陈子龙的词学理论在其《幽兰草词序》、《王介人诗余序》、《三子诗余序》等文章中均有体现。《王介人诗余序》云:“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陈子龙将诗和词作了明确划分,认为词是为“抒情所需”而存在的。他在《六子诗稿序》写道,“诗之本不在是。盖忧时托志者之所作也”,强调了诗歌创作的社会意义,要求作品中反映出现实问题。他的诗风大都表现得瑰丽深厚,抒情上则是忧戚悲怆的风格。而作词的风格则是婉丽绵丽、“得两宋轨则”。

陈子龙的词作风貌是在纤刻婉丽、绮罗流畅中,抒写风流蕴藉。无论是前期作词限于闺情、伤春、咏物,或是后期抒发忧国之思、命运之感,都饱含深情、真挚感人。《幽兰草词序》谓之曰,“境由情生,辞随意启”。陈子龙认为,由情生境,境界中包含深意。词境的创作应当追求情与境的统一,字里行间犹有清气。要求创作本身“端人丽而不淫,荒才刺而实谀”,使作品中呈现出浑然天成、蕴藉深远的效果。如《菩萨蛮·春雨》,描写春雨“廉纤暗锁金塘曲,声声滴碎平芜绿”。下片则寄情,“何处望春归?空林莺暮啼”,将听雨伤春的情绪借景和物融入词中,情和境浑然一体,自成一种风流。王英志先生在《浓纤婉丽寄兴深微一一论陈子龙词》中曾评价,“综观子龙词学观的要旨,是主张词应以婉丽自然的语方、流畅的韵律,构思婉媚的意境,含蓄幽婉地抒发真情实感,守意深刻,寄托风骚之旨。”

此外,陈子龙对词的内蕴强调“繁促之中,尚存高浑”(《幽兰草词序》)。他追求古雅高浑的词学境界,批评粗俗鄙陋的词学弊端。《王介人诗余序》称:“盖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沉永之趣。”晚明词风的转变,与子龙作词力求“高浑”有重要关系。如《二郎神·清明感旧》:

韶光有几?催遍莺歌燕舞。酝酿一番春,秾李夭桃娇妒。东君无主,多少红颜天上落,总添了数抔黄土。最恨你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许! 何处?当年此日,柳堤花墅。内家妆,搴帷生一笑,驰宝马汉家陵墓。玉雁金鱼谁借问?空令我伤今吊古。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漫天风雨。

又如《千秋岁·有恨》:

章台西弄,纤手曾携送。花影下,相珍重。玉鞭红锦袖,宝马青丝鞚。人去后,箫声永断秦楼凤。菡萏双灯捧,翡翠香云拥。金缕枕,今谁共?醉中过白日,望里悲青冢。休恨也,黄鹂啼破前春梦。

词作中蕴含了陈子龙对时事的感伤,这是他作为一个有志之士,对时代的责任与忧国之志。明末社会的黑暗与腐败,早已是深植在其作品中的隐忧。

四、词史意义

词历经元、明两代的衰落,到了晚明易代之际才焕发生机。作为文坛盟主、云间派领袖,陈子龙在开拓词境上做出了巨大创造。“言外微旨”,究于意象的联想性,赋予其深刻的蕴意,使在言语之外不断推敲,以求所系之情。前期词风展现出一种情感写实,无论闺怨、伤春、离别,都发于情、感于物。辞藻纤琦,风格婉丽。后期词作仍以婉丽之风写作,其中糅杂时代的悲叹哀怨,凄恻婉转。许多词作更是难以分辨究竟是写情人离别之苦,还是亡国之痛。这其中的政治隐喻手法,也使得词境更加开阔。陈子龙在开拓词境上的尝试和创作,影响了清代词学理论和词风嬗变的开局,启发了清代词人对词体尊卑、审美意趣的思考,促使他们更加自觉地反思词的美学特征究竟停泊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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