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凯里新作《健忘》的嵌套叙事伦理
2019-07-12河南大学大学外语教研部475001
(河南大学 大学外语教研部 475001)
一、引言
作为四位两获曼布克奖殊荣的作家之一,彼得·凯里的作品以频繁指涉澳大利亚历史、塑造澳大利亚民族身份和探索民族出路而著称。他擅长“运用兼容并蓄的艺术手法,将个人困境的现代性书写和民族困境的历史性拷问有机结合起来,并通过细节描写和人物塑造,来阐释和揶揄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彭青龙,2015),既展现了历史真实的文本性、复杂性,展现了身负文化记忆之重的当代澳大利亚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也对当代人如何增强民族意识、找寻民族出路进行了种种诗学探索。因而被誉为“具有民族意识和道德情怀的作家”(同上)。
惜乎,以往对凯里作品的研究大多从后现代视角探讨其作品丰富的叙事策略或从后殖民视角挖掘作品的主题内涵。早年,虽有评论关注到其作品的伦理维度,但并未对此做深入分析。近年,这一主题逐渐引起更多的批评关注,凯里研究专家彭青龙(2015)通过对《幸福》和《偷窃——一个爱情故事》的研究指出凯里作品中蕴含着“超越二元、以人为本的伦理思想,”认为两部作品共同昭示了“道德主体分裂的本真状态和身份建构的艰辛;”并进一步指出,“无论是历史题材小说还是现实题材小说,道德伦理都是凯里文学创作思想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维度,甚至是重要的主题之一”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上述研究仅仅是对凯里作品折射出的理性伦理主题的分析。事实上,凯里作品尤其是他广受赞誉的新历史小说叙事策略的安排本身亦折射出丰富的伦理意蕴,但这方面的研究目前尚是凤毛麟角。我们检索目前只发现Erica & Mike曾对《奥斯卡和露辛达》如何运用叙事欺骗和反讽策略实现让读者期待落空及其背后深层的伦理意蕴的探讨。本文拟从叙事伦理的视角研究凯里如何在其新作《健忘》中将“讲故事的策略”和抽象的伦理思考巧妙结合,以期理解其小说中所表达的伦理实像。
二、叙事与伦理
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文学与伦理道德的关系自文学发生以来便密不可分。在中国,从周敦颐“文以载道”到黄宗羲“文之美恶,视道合离,”虽然不同历史背景下“道”的内涵、外延不尽相同,但都指出文学应关注当下社会的伦理道德的关注,发挥其经世致用的功能。在西方,诗人被柏拉图驱逐出理想国后又被亚里士多德重新请回,其依据都是对艺术天然的道德属性的考量。到了启蒙运动时期,文学更是成了道德的教科书。18世纪以降,随着康德“审美无利害”成为美学的基本原则,对艺术自律的偏爱让文学内部研究成为西方文艺研究的明确追求,唯美主义、英美新批评、俄国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等开始从文本内部探寻文学的本质意义,文学和伦理道德自此分道扬镳。20世纪后半叶,解构主义对语言内部的异质性的发现,促使文艺研究重新审视艺术自律的理论范式,随之兴起的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文学批评思潮不约而同把关注焦点从文本内部转向外部世界以寻求力量,文学与文化、政治,与伦理道德的关系复归到文学研究的视野。到了80年代,学界出现了文学研究的伦理转向和道德哲学的文学转向。
在文学研究的伦理转向中,韦恩·布斯(1983)率先在文学范畴内探讨伦理与艺术形式的关系并指出,“小说修辞的终极目的是决定作者为谁写作”,在小说批评中,“‘写好’的概念必须包括成功引导你的读者对虚构世界的看法,‘写得好’不只是‘写的美’,必须为服务于更大的目的,艺术家的道德责任是其‘写好’这一审美责任的基本组成部分。”另一位先驱努斯鲍姆从哲学角度探讨文学作品的道德意义,认为叙事小说是道德哲学不可分割的补充,强调文学的想象力在道德哲学和公共生活中的重要作用,提倡通过“畅想”和“移情”对他者产生怜悯和同情,从而在公共生活领域通过文学想象力达到一种“诗性正义。”詹姆斯·费伦进一步从修辞角度对叙事伦理做出思考,提出了修辞性叙事伦理“由内而外”的批评路径以及“重构”叙事文本的伦理准则与“评价”文本世界的价值体系两个步骤。作品文本形式和选择总能操纵人物、隐含作者、叙述者、真实读者之间的伦理互动关系。
三、《健忘》的伦理向度
《健忘》以“维基解密”的创始人,被称为“黑客罗宾汉”的朱利安·阿桑奇为原型塑造了故事的女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她涉嫌使用代号为“天使”的网络病毒侵入澳大利亚监狱系统,并殃及美国。美联邦政府因此称其为“叛徒”,并勒令澳大利亚政府将其引渡回美国接受死刑。这一事件引出了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菲利克斯。全书构思精巧,分为两个部分,每部分均采用级差嵌套叙事。尽管两部分在嵌套叙事的情节上各自独立,叙述焦点也大相径庭,但上、下部分通过框架叙事联结,共同围绕菲利克斯受托为加布里埃尔进行艺术化脱罪这一核心情节展开。接下来我们就对框架叙事这一文本形式所包含的叙事伦理进行分析。
首先,小说运用嵌套结构让叙事在不同层次进行转换,在作品内部营造出立体空间,增加了作品的可视性,为叙事策略的多样化提供可能,由此提升了作品本身的叙事魅力。此外,相较于平面化的单层叙事,嵌套结构拉开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这首先要求读者较高的“参与比重,”通过积极阅读、充分思考,超越嵌入叙事,通过“重组文本”保持框架层故事的完整性和连续性(李琼,2013)。同时,读者与嵌入文本这一“他者”的距离有利于加深或调整对其作品主题意义的理解。李冉(2016)指出,“框架叙事的叙述者在读者对叙事的理解和判断方面的影响和干预总是占据更为优越和主动的地位。”《健忘》第一部分的框架叙事中,叙述者菲利克斯时常以隐含作者的身份闯入,打断、纠正席琳的叙述,提供另一版本的美国援澳、布里斯班之战的历史真实,并对这一历史事件插入自己的价值判断。和席琳从小接受的教育美国派大部队远道而来保护、援助澳大利亚的叙述相反,他说美国大兵其实是“拿着澳政府给付的高薪,纵情与澳大利亚女儿的温柔乡……美国在二战时候强奸了澳大利亚。”(Carey,2015:66)
框架叙事的叙述者让席琳这一嵌入文本的叙述在“事实轴”和“价值轴”上背离隐含作者的范式,成为不可靠叙述,从而拉开读者和她的叙述距离。这促使读者对席琳关于当年布里斯班之战的叙述和判断不再全盘照收,而应对这一历史事件重新审视并形成自己的判断。对于1975年澳大利亚宪政危机,菲利克斯更是以历史见证人的人物身份通过反叙事对提供另一版本的历史真实,并对新帝国美国破坏澳民主政治、干涉其内政的霸权行为进行直接地、辛辣地批评和讽刺。框架叙事层和嵌套层叙述者的冲突形成巨大的张力,使得文本本身弥漫着不确定性。隐含作者在促使真实读者反思传统认知方式的局限性的同时,也邀请他们对主人公及澳民族的遭遇产生强烈的同情,继而对美国霸权产生厌恶,在诗学中践行“正义”。
四、结语
《健忘》同凯里的其它历史小说一样,通过讲故事在主题意义上对新帝国——美国打着援助旗号对澳大利亚实施掠夺的霸权行径予以揭露和鞭挞,延续了作者“写回”帝国美中心的倾向,同时对澳民族的出路进行了诗学探索,包含了丰富的伦理内涵。然而这部作品的伦理意蕴同时也寓于嵌套叙事这一文本形式的巧妙运用,它架起了隐含作者、叙述者、人物和真实读者之间的叙事交流和伦理互动的桥梁。在提升作品的审美价值之外,框架层叙述者的反叙事和嵌套层叙述者的不可靠叙事形成鲜明对比,促使读者看到历史真实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进而反思传统认知方式的局限性,对宏大历史叙事进行重新审视。与此同时,隐含作者也促使读者对历史人物和事件作出新的价值判断,在诗学中践行“正义”,从而实现文学作品与社会现实之间乌托邦式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