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心雕龙·神思》的创作思想与《庄子》的联系
2019-07-12张英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430074
⊙张英[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武汉 430074]
一、化用语句与故事
谈及《神思》与《庄子》的联系,存在于其间的共同语言和寓言故事最为清晰。《神思》开篇,刘勰用“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来言说神思这种思维活动的特点。这是对《庄子》“让王”篇中“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与“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化用。“神思”作为艺术思维活动特点,其实质便是强调丰富的想象与联想,正如《在宥》篇中所言“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谈及“虚静”精神状态的养成,刘勰提出“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庄子》中也有类似语句,《知北游》有“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由此不难发现,对于养成虚静,刘勰和庄子皆认为要抛弃外在对身心的束缚。《神思》除却对《庄子》语言的化用外,借用寓言故事对神思作用加以说明。“神思”的作用是:“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养生主》中记载了庖丁“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的解牛方式;《徐无鬼》中有“匠石运斤成风”的记载;至于“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难以言说的精妙,依然来自于《庄子》中的寓言故事。化用语句、选用故事,《神思》在题材方面与《庄子》呈现出浅层次的联系,而更深层面上的联系体现在获得神思的方式。
二、神思的获得
获得神思要保有虚静的精神状态,虚静对心智的涵养非常重要,《缮性》中对此描述为“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为求得虚静,要“疏瀹五脏,澡雪精神”;虚静则神凝,神凝则“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获得神思;要做到神凝必须“秉心养术”,养术要不劳情,不苦虑。虚静、神凝、秉心养术,在庄子中多有论及。
(一)虚静
“神思”的过程强调虚静,“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人从外在俗世俗物中脱离出来便是虚静。虚静对艺术创作十分重要,因人长期沉迷于尘世俗物不能自拔对心神具有巨大伤害,“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把虚静置于艺术创作中的重要位置,要求创作者回到自己的内心,回到与自然混同一体。创作者保持虚静,艺术灵感、题材等自然而至“澹然无极而众美之”。因为内心虚空,不毁伤万物是内在的实质,“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创作者如若保持虚静,便能“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庄子》一文中对虚静多有描述,有时虚与静分,“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有时虚与静和,“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虚静这种精神状态在《庄子》中常用“明”“无竟”“照旷”“宁”“清”“恬淡”“澹然”“空明”“独”等意思相似的词语来加以指代。《齐物论》“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在宥》“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天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是谓照旷”;《天道》“天德而出宁”;《刻意》“虚无恬惔,乃合天德”;《缮性》“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达生》“臣将为锯,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田子方》“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知北游》“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列御寇》“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天下》“淡然独与神明居”。为得虚静,刘勰提出“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与庄子“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一致。因“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所以要“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对此方法《庄子》在《大宗师》《刻意》《庚桑楚》《达生》篇中作了具体描述。
(二)神凝
艺术思维活动需要神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此已有论述,“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庄子》“逍遥游”“达生”篇中亦有记载。《逍遥游》中说藐姑射山有神人,因其精神凝聚专一,能够使万物不受灾害,“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达生》篇中“痀偻者”之所以用竹竿粘蝉就像用手拾取一样容易,是因为其精神凝聚专一,用心不分散,“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神凝不仅获得思接千载的创作构思,还能通过顿悟获得灵感。《德充符》中申徒嘉跟随伯昏无人修习而能忘记别人讥笑自己残疾的怒气,其疑惑“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寤邪”。笔者认为修行是神凝的过程,自寤是神凝的获得。恰似进行艺术创作,有时保持精神凝聚而一无所获,突然松懈便灵感顿悟。灵感顿悟不是西方柏拉图说的神灵凭附或者回忆,也不是当代某些学者解释的“集体无意识”,而是神凝的结果。艺术构思需要虚静与神凝的精神状态,虚静与凝神非人类本有,只有通过秉心养术、神与物游的方式才会达到。
(三)“秉心养术”与“神与物游”
刘勰在《神思》中说“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秉心养术不能劳情苦虑,劳情苦虑便为物所囿,“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辨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庄子《齐物论》从“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谈秉心养术与《在宥》中不外视外听,静守精神,内心清静,不劳累身体,不摇荡精神以守护身体的方法以及“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养心方式一致。
《庄子》秉心养术的方法是心斋与物游,神与物游是秉心养术得成的原因,也是其追求的结果。刘勰以“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来谈艺术构思活动过程中内在的神与外在的物之间的关系。强调神与物游,任其自然,“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庄子《逍遥游》有“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藐姑神人;《齐物论》有“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我”,达到天地并生万物为一的“我”便能“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人间世》把“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作为关键;《天运》谈“涂郤守神,以物为量”作为枢纽;《山木》则从抛弃外在的一切谈神与物游“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
神思是创作之前的艺术构思,一旦构思进入符号传达,便会出现言难尽意的情况创作对构思进行处理,强调择精妙而阐释;艺术创作与构思之间存在拙辞巧义之辩,三者所呈现的辩证思维与《庄子》联系密切。
三、言意之辩的关系
刘勰在《神思》中意识到了艺术构思与创作之间的矛盾,创作难以覆盖构思的产物,“暨乎篇成,半折心始”。刘勰对此成因加以诠释,“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继而提出言、意之间的辩证关系“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庄子《外物》中也谈言意之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刘勰从创作角度谈,强调言、思、意三者的统一,强调秉心养术的重要。庄子则直接从养心谈起,“得意忘言”则突出“意”的重要。因而《神思》与《外物》中言与意的关系,皆为谈“养心”。刘勰看到艺术传达与构思间的矛盾,在言难尽意时以精、通作为取舍标准,“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笔者认为刘勰以精、通为取舍受“庄子”思想的影响。《庄子·渔父》中说为精诚之真能感动人,“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文章创作要能感动创作者和接受者必须真,真情实感,真实事件,描写景物真实皆引发美感。唯真能动人,所以刘勰强调“至精而后阐其妙”。精诚是真的属性,精是大道之根本,“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把“精”作为取舍标准,在真的基础上强调不离主旨。《庄子》一书总在有限与无限、有为与无为、虚与实、有用与无用、得与失的辩证之间强调万物“方生方死”。这种把正反统一的思想被刘勰所取,其在《神思》中以“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来谈言与意之间正反的辩证统一,再次强调神思的重要作用。
本文从上述三方面确立《神思》与《庄子》的联系。抛开笔者所引三个方面,细察“神思”偏重道家思想。神思是艺术思维活动过程,自由、无拘无束,这决定了艺术思维与道家思想的联系。同时,刘勰生活的时代玄学盛行,玄学作为各家思想相融的产物,不能忽视其中道家尤其是“庄子”的思想因素。更值得注意的是,刘勰生活时代的清谈,人物品藻赋予人物的气息,更符合“虚静”的精神状态,而清谈更倾向于老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