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
——浅谈辛弃疾豪放词作的精神内涵和风格特点
2019-07-12刘朋山东省菏泽第一中学山东菏泽274000
⊙刘朋[山东省菏泽第一中学, 山东 菏泽 274000]
一、辛弃疾的生平经历和思想性格
辛弃疾绝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文人,而是一位英雄词客。他生于金人统治的北方(山东历城),其出生时北宋已亡十余年。自幼祖父辛赞即以忠义之心、事功之志教之,影响辛弃疾一生。辛弃疾曾言及高祖“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进美芹十论札子》)。可见这些经历,给辛弃疾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他的内心打下了复国抗金的思想基础。
22岁时,辛弃疾随耿京抗金,成为北方二十五万起义军中的一员。当时,急于渡江南征的金主完颜亮为部下所杀,金欲与南宋议和,辛弃疾代表北方起义军南下,希望能与宋军联合反击。时在建康劳军的宋高宗召见了辛弃疾一行,“嘉纳之,授承务郎、太平节度掌书记,并以节使印告召京”。然而此时,起义军内部却发生突变。耿京部署张安国收取金人贿赂,暗杀主帅,投降金人。辛弃疾北返途中闻知此变,匆匆集合五十人,直趋济州金兵大营,于五万大军之中,擒得张安国,并号召万人反金,南向疾驰,归于宋廷。当时的辛弃疾,只是一个23岁的青年,却展现出英雄豪杰的胆略气概和出色的军事指挥能力。
然而南归之后,面对朝廷中主和派占主导地位的局面,辛弃疾只能空有满腔抗战之志却无从施展。不久,南宋朝廷与金人议和,签订“隆兴和议”。对此,辛弃疾极力反对。他曾以自己在北方与金人作战的经历和观察为基础,写成《美芹十论》上书皇帝,批判“南北有定势,吴楚脆弱不足以争衡中原”的谬见,提出具体的作战部署和自治图强的具体措施,主张决战境外。又写《九议》呈宋将虞允文,提供与金兵作战的方略:勿求速、能任败、利用敌人弱点、扩大敌人内部矛盾等。这些奏议,剖析时势,切中要害,见解深刻,充分展现出辛弃疾的将帅之才。可惜,因官卑职小且南宋朝廷只愿苟安,辛弃疾的抗战主张和战略思想不仅未被采用,反而使其备受打击压制,屡遭贬谪。
但是,即使在沉顿下僚之际,辛弃疾仍关心民生疾苦,以果决明快的作风,在官任上颇有作为。治军方面,淳熙七年(1180),辛弃疾在湖南安抚使任上创设两千五百人的“飞虎军”治理盗匪,加之以精良的装备和严格的训练,使之“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安民方面,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任江西安抚使,面对是年江西发生饥荒,粮商大户囤积居奇的局面,辛弃疾到任后立即下令“闭粜者配,强籴者斩”,严格执行,立即收效,“粮船连樯而至”;兴利除弊方面,“飞虎军”时欲修营栅,缺瓦二十万片,适逢雨季无法烧制,辛弃疾即令长沙城内外居民每户交瓦二十片,酬一百文,两天内瓦片如数凑齐。
可见,辛弃疾不是文学史中常见的不得志即穷困潦倒、避世独善或清贫苦吟的书生,他有处理实务的能力,不论治军、治民、兴利除弊,辛弃疾都有着高出时人的眼光与才干。
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勃然其气,若缚张、邵而奋英勇也;肃然其容,若开宋主而陈《九议》也;毅然其色,若平江寇而深谋决策也;恻然其意,若江西救荒而立法通变也”的英雄豪杰,却难免壮志难酬的英雄失路之悲。
“归正人”的身份、“黑白杂糅,贤不肖混淆,佞谀满前,横恩四出”的朝野现实,“国家以仁厚揉驯士大夫之气”的社会风气,使得辛弃疾沉浮宦海之中,“三仕三已”,约计二十年不用。这一切,对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辛弃疾而言,无疑是很深的伤痛。而在这里尤为引人关注的,是辛弃疾空有治国治军治民的才能却无处可施,转而作词的转变中其实际人生处境和原有的自身社会定位之间个人角色的偏离。
正如辛弃疾的门生范开在《稼轩词序》中提到的:“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对于辛弃疾而言,其自身的社会定位本应是有雄才大略的中兴名将,然而在时代变局下,他“偏偏以他那魁梧之躯演绎了一场令人仰止的文人戏”。在这样一场“角色错位”中,他“一是由一位骁勇善战的武将‘错位’为一位处理俗务的文吏,二又由一位极富才干、本可做一番大事业的能吏‘错位’为一位隐居乡间的闲人”。面对报国之志和个人理想的双重幻灭,辛弃疾终其一生只能无力地表达自己对国事和个人功业的忧愤和希望,却不能投身其中。这样的角色背离对辛弃疾而言是痛苦、愤懑又极为悲凉的。作为一位有着“果毅之姿,刚大之气”的“一世之雄也”的人物,他显然并不满足于只在笔端书写自己爱国忧国的情绪,也并不满足于再进一步却只能是空谈抒发自己救国、卫国的胆量和决心,他更深深地、真切地希望自己能够亲身参与到一场英雄事业中去。而这种并非有意为作词而作词,只是将词作为抒发自己内心怀抱的工具,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排斥自己词人身份的创作态度,对辛弃疾豪放词作的情感内涵和风格特点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二、辛弃疾豪放词作的精神内涵
辛弃疾豪放词的精神内涵丰厚、多变,但是正如张鸣老师指出的那样:“最为突出的则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气概和‘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的英雄失志之悲。”而这,自然与辛弃疾的生平经历和思想性格密切相关。
在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发现,概括辛弃疾的生平经历和思想性格,最具代表性的两点是他治国治军治民的抱负才干和他从武将到文吏再到闲人最终只能把词章作为“陶写之具”的角色错位。前者反映在词作中,是辛弃疾报国抗金的雄心壮志;而后者,则反映在其词作中所流露出的英雄失志之悲。
壮志凌云的辛弃疾,本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他梦想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健之气;他追求的,是“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的“弓刀事业”;他在“布被秋宵梦觉”之际,念的仍是“眼前万里江山”;他纵是身经磨难彷徨,却依旧坚持“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但在现实中,辛弃疾却壮志难酬,英雄失路:他愤懑于“甚矣吾衰矣”的年华空流;他感叹“谁共我,醉明月”的孤寂苦闷;他抚琴抒憾“人散后,月明时,试弹幽愤泪空垂”;他举杯销愁“总把平生入醉乡,大都三万六千场”。
而当英雄气概和英雄失志之悲相互冲击消长起伏时,辛弃疾的豪放词作中便呈现出了更为复杂多变的抒情张力。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约作于与陈亮“鹅湖之会”后,辛弃疾通过回忆军中生活,“赋壮词”以言志,以寄慨。
首句“醉里挑灯看剑”既是行动描写,也是心理刻画,是辛弃疾理想抱负不得实现却又殷切希望实现的表现。现实的苦闷与不得志让辛弃疾欲以酒杯浇心中块垒;但是,即使在醉酒中,他也不能忘却抗金复国的理想,所以又挑灯看剑。然而,即便再不甘心又能如何?总也逃不过“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的现实命运,那就只好把所有的寄托放在回忆的梦中。
回忆里,是八百里连营的角声满天,是将士们大口喝酒大口啖肉的神采飞动,是用以壮行色的悲壮军乐。词人器宇轩昂,沙场点兵。帅师出征,马速度之快,弓威力之猛,奔腾向前的战斗图景正如收复河山之胜一样势不可挡。这一切,正是词人的人生理想与事功之志。
然而,一句“可怜白发生”再次将词人所有的追忆怀想和期望击碎。现实中的自己,光阴虚度,壮志未酬,只能在这酒醉间在梦与非梦的边界期待着似乎永远没有希望的那场功业和那个英雄的自己。
在这里,造成这种悲壮之感的,正是两种精神内涵互相冲撞所呈现出的抒情张力。越是以雄健之笔书写自己昔日军旅生活的威武雄壮,这一切破灭时所形成的反差也就越大,而这种角色错位也越会带来沉重悲愤的英雄失志之痛。英雄的气概和英雄失志之悲相互叠加,便化作一纸悲壮的叹息。如陈廷焯所言:“稼轩负奇郁之气,而值国运颠沛之时,发而为词,正如惊雷怒涛,骇人耳目,其实是一片血泪。”
三、辛弃疾豪放词作的风格特点
辛弃疾作为一位英雄词客,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虽一心恢复中原,却埋骨江南,壮志难酬,用舍由人,谗毁不休,遂将平生之波涛抑愤与深情幽志投入词中,一代英雄遂成千古词宗,其中又有多少无奈,更与谁人说。这一切,也恰恰铸就了辛弃疾豪放词作的风格特点。
这里,自然要对本文前面一直使用的“豪放”这一概念做进一步辨析。透过辛弃疾的词作我们可以发现,相较于豪放派的另一代表苏东坡,东坡词“如蜻蜓点水,旋点旋飞”,稼轩词则如“春蚕作茧,愈缚愈紧”。也就是说,在辛弃疾的词中,英雄失志这一角色转换给词人的作品中注入了挥之不去的深情沉郁之气。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篇: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约作于辛弃疾南归后十二三年。词人有感于自己壮志难酬,知音难觅,遂写下这首《水龙吟》抒发内心的苦闷和悲愤。
词的上片写词人登高远眺,由物及人,进而触景生情。南国秋色水天相连,苍茫清冷。远处群山形如“玉簪螺髻”,在怀念故国的词人眼中却似是在“献愁供恨”。词人自己如同失群孤雁般,一片报国忠心无人理会,只能孤独地立在赏心亭上,看夕阳西沉,听孤鸿哀鸣。
词的下片借用典故,抒情明志。虽然词人既不愿像张翰那样只思莼鲈美味,也不愿像许汜那样只知“求田问舍”,但现实只能容他在国事日益衰微之际虚度年华,任苦闷悲伤无人能解。
在这片词里,“江南游子”“吴钩”“英雄泪”无疑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三点。“江南游子”是包含着家国功业和个人情怀的生命体验;“吴钩”是词人生命的象征和人生追求的代表;而“英雄泪”则暗示了词人已然落泪却无人为他请来安慰的女子的孤危之感。这一切,都与我们前面所提到的辛弃疾的人生经历、思想性格和其词作中所体现出的精神内涵密切相关。而当这些累加起来之时,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辛弃疾词作“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的风格特点。正如《白雨斋词话》中指出的:“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
是的,辛弃疾的豪放绝不是空洞的呼喊,而是他对平生所有的信念、遗憾、苦闷和悲痛,淋漓尽致却又含蓄深沉的表达。如果没有治国治军治民的抱负才干,如果没有从武将到文吏再到闲人最终只能把词章作为“陶写之具”的角色错位,如果没有雄壮的英雄气概和沉痛的英雄失志之悲,辛弃疾的词可能不及今日功力。因而也正是这一切的存在,迫使着辛弃疾“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最终由一代英雄变为千古词宗。
① 〔元〕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一),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9564页。
② 辛更儒:《辛弃疾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89页。
③ 〔宋〕黄干:《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0册·勉斋集卷四),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3页。
④⑤⑥⑨ (宋)辛弃疾、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44页,第596页,第596页,第344页。
⑦ 杨济舟:《震烁万古英雄气——论稼轩词的英雄情结》,《语文学刊》2004年第7期,第21页。
⑧ 亓静:《试论稼轩词的英雄情结》,《泰安教育学院学报岱宗学刊》2005年第4期,第22页。
⑩ 张鸣:《辛弃疾和他的词》,见袁行霈:《中华文明之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页。
⑪⑬⑭ 〔清〕陈廷焯、屈兴国:《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864页,第639页,第119页。
⑫ 缪钺:《缪钺说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2页。
⑮ 〔清〕周济辑:《宋四家词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