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红楼梦》里戏曲受众的审美差异
2019-07-12柳岳梅上海财经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200083
⊙柳岳梅[上海财经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 上海 200083]
利玛窦在《中国札记》中说:“我相信这个民族是太爱好戏曲表演了。”《红楼梦》里大量的戏曲描写不仅在情节铺垫和人物塑造上有重要作用,也反映了全民热衷戏曲的社会现实,具有文学与文化的双重功用,故学界有关《红楼梦》中戏曲的研究用力卓著。本文以《红楼梦》中的观众为视角,考察受众在戏曲接受上的审美差异,以求在对《红楼梦》里的戏曲进行研究这一问题上略有补充。笔者以为,《红楼梦》刻画了三种不同类型的戏曲受众,他们在戏曲接受上既有途径的不同,也有审美层次的差异,而观众的喜爱程度与欣赏水准对戏班风格、伶人技艺、戏曲文本的传播都有重要的影响。
一、外行看热闹:以贾珍为代表
有一类观众属于外行看热闹,贾珍便是如此。这类观众重在“看”戏,而非“听”戏,由视觉冲击而产生审美愉悦。
《红楼梦》第十九回写贾珍摆酒请族人观戏庆祝元宵节,上演了《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己卯本对此有两条批语,一曰:“真真热闹。”又曰:“形容尅剥之至,弋阳腔能事毕矣。”可知贾珍所请的外来戏班演出剧目都是用弋阳腔演唱的。从小说描写来看,上述剧目演出的共性是场面热闹、花哨,伴奏多用锣鼓,加之高亢的声腔及喝彩叫好,响成一片,这恰是弋阳腔的演唱风格。汤显祖《玉茗堂集》(卷七)描述弋阳腔表演“以鼓为节,而喧其调谊”。昭梿《啸亭杂录》(卷八):“惟弋阳不知始于何时,其铙钹喧阗,唱口嚣杂,实难供雅人之耳目。”叶德均总结弋阳腔特点一是“帮合唱”,二是“锣鼓帮衬”,因其“一味锣鼓了事”而有“劣戏”之称。《红楼梦》第十九回的剧目在演出中充斥“锣鼓喊叫”正与此同。
弋阳腔以其通俗、热闹而备受劳动者和市民观众的喜爱。《红楼梦》第十九回,围观贾珍所请弋阳腔戏班演出的街人羡慕其繁华的景象,纷纷感叹:“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贾珍虽系世家子弟且现袭着官位,却因“敬老爹一概不管”而失于父教,文化不高,戏曲素养也较粗鄙,喜好“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曲律》“论曲之亨屯”谓观戏有诸种折磨,如“家宴”“弋阳调”“演恶剧”“闹锣鼓”“村人喝彩”,而这恰是贾珍这类观众看戏的情境和审美接受水准。
受观众欣赏口味变化的影响,戏曲传播中出现花雅之争,这在《红楼梦》里亦有反映。第二十二回贾母为宝钗庆生并没有选用自家的昆腔家班,而是从外面“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沉迷“细曲”(又称慢曲,指南曲中缠绵徐缓的套曲——编者注)的观众,如贾母,对《刘二当衣》这样谑笑科诨的弋阳腔剧目也甚是喜欢。
二、内行“听”门道:以贾母为代表
晚明以来,世家大族多蓄养家班以备庆典、娱乐及应酬交际之需。为方便内宅女眷观戏,很多家乐都由低龄少女组成。与跑江湖谋生的女戏班相比,女家班不求“合时”,只以主人的戏曲素养和喜好为重,而主人家“总要把自己的学问、意趣尽量发挥出来,使得自家的女乐有一个众口交誉的、足可标榜的特色”。《红楼梦》贾府家班排演的皆是“细曲”以供赏听,而位高威重且于戏曲鉴赏颇有讲究的贾母更是重点观众,其对“听觉”的重视远胜过“视觉”,听戏要求独特。
演出地点对“听戏”享受感的影响不容小觑,《曲律》以“华堂”“名园”“水亭”为排戏的较好所在,而贾母听戏尤爱水亭,以其“借着水音更好听”(第四十回),“那乐声穿林渡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第四十一回)。由贾母自述可知她娘家是有戏班的,而史家的枕霞阁也是水亭,流水能过滤掉喧哗,烘托音质兼具扩音作用。
贾母深谙戏曲精妙所在,她听戏的方式也与其他戏迷不同,弃热闹而求“清淡”。第五十四回荣国府庆元宵安排家班演出,贾母命正旦芳官唱《寻梦》,但伴奏须从简;又命大花面葵官唱《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小生文官说中贾母听戏的独到之处:“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从曲目来看,贾母选的是昆曲折子戏中难度较高的两出。徐扶明认为:“《牡丹亭》中《寻梦》《玩真》,都是独角唱工戏,着重于抒发人物的内心情感,不易演,戏曲行语所谓‘人包戏’,就是说,这类戏要靠演员真正有本领,才能演唱得好,否则,就很容易‘瘟’。”从表演方式来看,贾母要听清唱,这对伶人的先天条件和唱功都是考验。清唱出色者如张岱《陶庵梦忆·虎丘中秋夜》所描写:“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令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对照贾母的听戏要求,可知贾府家班的伶人不但天赋好,更因贾母的欣赏水准和喜好而练就了出众的唱功。“发脱口齿”即昆曲行腔、咬字的唱功。《曲律》“论腔调”有云:“谓字则喉、唇、齿、舌等音不同,当使字字轻圆,悉融入声中,令转换处无磊块……凡歌一声,声有四节:起末,过度,揾簪,攧落。凡歌一句,声韵有一声平,一声背,一声圆。声要圆熟,腔要彻满。”《客座赘语》称昆山腔行腔时“一字之长,延至数息”,甚至“有腔无字”。叶德均论昆山腔亦说:“用喉转音到细若游丝的地步,更是精致、细腻。咬字又分为几个音节。”而葵官清唱的《惠明下书》则是考验伶人喉咙的,这是昆曲的“净”行戏,俗称“大花面”。昆剧向有“十部传奇九相思”之说,生旦行当居多,最难得的是净丑行当,这也是女家乐的弱项。女伶唱“净”行戏又以清唱为最难,《扬州画舫录》载:“清唱以外、净、老生为大喉咙”,属于“阔口”。“正净唱口,讲究高、亮、圆、润。因此,小娃、歌女能唱《冥判》,诚然不易。”
贾母“听戏”时对伴奏的要求也与众不同。芳官唱《寻梦》时,贾母命“只提琴至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观戏经验丰富的薛姨妈很惊讶:“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这正是贾母与薛姨妈在戏曲鉴赏水准上的分界线。《南词叙录》载:“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节而唱南曲者……殊为可听,亦吴俗敏妙之事。”后又加入三弦、提琴、筝、阮成为众乐合奏,而笛子是主乐。比之于笙笛,提琴与管箫音色如何呢?李渔《闲情偶寄》称提琴之音乃美人之音:“即使清曲不度,止令善歌二人,一吹洞箫,一拽提琴,暗谱悠扬之曲,使隔花间柳者听之,俨然一绝代佳人,不觉动怜香惜玉之思也。”姚燮《今乐考证》描述提琴音色:“哀弦促柱,佐以箫管,曼声和歌,缠绵凄楚,如诉如泣,听之使人神情不能自已。”箫管音色之动人可从苏轼《前赤壁赋》、张岱《虎丘中秋夜》中得证,《客座赘语》(卷九)载吴人以洞箫及月琴入伴奏,“听者殆欲堕泪”。早在魏良辅时期已有洞箫为昆腔伴奏:“此时善吹洞箫者,有苏州张梅谷;工笛子者,有昆山谢林泉,皆与魏良辅交,以箫管伴奏其唱焉。”沈德符《顾曲杂言》:“今(按万历年间)吴下皆以三弦合南曲,而又以箫管叶之。”《红楼梦》第七十五回也写贾珍与家人赏月:“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而对贾母来说,听管箫为昆曲伴奏并非偶然:“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和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第五十四回)贾母还听过更“讲究”“更难得”的戏曲伴奏:“我像他(指湘云)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以古琴为昆曲伴奏,其效果更“清淡些”,“音乐多了,反失雅致”(第七十六回)。听戏懂得听“口齿发脱”和“喉咙”,乐队求“清淡”,贾母这类受众就是王骥德《曲律》“论曲亨屯”所提到的“知音客”“鉴赏家”。
如贾母所说,薛姨妈和李纨婶娘“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但与贾母相比,她们的眼界和鉴赏能力终究逊色。懂戏人家蓄养的家乐都是低龄戏班,“虽是小孩子们,却比大班还强”。以芳官、葵官为代表的稚龄女娃不从俗流,“不大合时”,却能“弄个新样儿”,在外客面前,不落褒贬,为主家赢得声誉。而这种表演水准的形成与贾母这样的资深受众有关,“若省一点力,我(指贾母)可不依”。
三、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以宝、黛、钗为代表
《红楼梦》中还有一类观众,其戏曲鉴赏与接受不止步于“听疏异”“听发脱口齿和喉咙”“弄新样”,而是能从戏曲中发现“好文章”,有生命的提升,体现出文学即人学的最高审美境界,宝、黛、钗即如此。“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从审美深度上看,贾母尚在“技”的鉴赏层面,而宝、黛、钗则进入“道”的领悟,这种接受差异与文化基础关联密切。
宝钗曾说:“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第五十六回)她渊博的知识结构包含程朱理学,因此她的戏曲鉴赏与审美领悟有学者气息和理性之光。第二十二回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而被厌烦热闹戏的宝玉抱怨,宝钗笑道:
“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宝钗对这支曲子的鉴赏包含了曲学、文学、哲学的多重审美。从曲学来看,这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曲律》“总论南北曲”描述北曲的美学特征为“劲切雄丽”,“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寄生草》是这套北《点绛唇》中的一支。《曲律》“论宫调”指出《寄生草》属仙吕宫,亦入商调,“仙吕宫,清新绵邈”,“商调,凄怆怨慕”。这出净行戏在演唱上融合了“清新绵邈”与“凄怆怨慕”,突显鲁智深英雄困顿的悲凉却又有不为尘俗所缚的豁达;在表演上“排场又好”,身段繁复,舞蹈性强。从文学来看,《曲律》“杂论”以为:“北人工篇章,南人工句字。工篇章,故以气骨胜;工句字,故以色泽胜。”而《寄生草》“辞藻更妙”即在无堆砌、少雕琢,本色却不粗鄙,与鲁智深的身份及其潜在的慧根贴合。究其词意,深刻、有哲理,分离常突然而至,来与去都是“赤条条”,也就“无须牵挂”。但世人本心大多眷恋“姹紫嫣红”,“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徒劳牵挂。场面的热与文意的冷形成对照,发人深省。能透过热闹看到生命本质,这正是薛宝钗由理学而来的智慧所在,“用学问提着”使宝钗在看戏这样的寻常事上也别有境界。但作为“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的“佳人”,薛宝钗的审美接受是人戏分离的,即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论艺术与人之关系中所谓的“优美”。这与宝钗幼时的教育经历有关,她曾遍览诗词曲赋,“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第四十二回)。面对成人世界价值观的压力,宝钗选择顺服。经历了父丧家变,她自觉回归儒家妇女才德观的道路,“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即使读书识字也“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不肯被杂书“移了性情”。
与宝钗相比,在听戏悟道上走得更远更深的是宝、黛。《西厢记》《牡丹亭》对宝、黛的影响,学界研究颇丰,不复赘述。本文仅从戏曲接受方式和审美上补充分析宝、黛作为受众的共性。第一,从接受方式来看,宝、黛都喜读戏曲文本,发现戏曲文学之美,“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第二十三回写宝玉对黛玉描述《西厢记》文本之美:“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曲律》“论须读书”指出:“词曲虽小道哉,然非多读书,以博其见闻,发其旨趣,终非大雅”,“及实甫、则诚辈,皆读书人,其下笔有许多典故,许多好语衬副,所以其制作千古不磨”。“《西厢记》天下夺魁”之类的赞誉指的是文本,其被宝、黛这类艺术天分极高的受众悟得,才能产生“余香满口”的享受感。汤显祖《牡丹亭》问世后,“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也是由文而来的阅读体验。宝、黛的《牡丹亭》接受也有类似的经验。第二,从审美体验来看,宝、黛“听戏”都有“聆察”的经历,在“聆听”中生成“音景”,进而对“音景”产生信息解读。第二十三回写了黛玉关于《牡丹亭》的“聆察”体验,她“素习不大喜看戏文”,“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激活她的内心,吸引她的不是“水磨腔”,而是戏文中的哲理。“隔墙人唱《牡丹亭》,曲中写出侬心事。”(鹤睫:《红楼本事诗》)黛玉与杜丽娘同为花季少女,同样“幽闺自怜”,这激发了黛玉深层的人生联想。《牡丹亭·游园》中“姹紫嫣红开遍”四句曲词表象美好,实则叹逝。“姹紫嫣红”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与“奈何天”、“赏心乐事”与“谁家院”构成的对比极具张力,而绛珠草的原型使黛玉生性对“荣枯”较为敏感,初听即“心动神摇”,继而“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聆听”使“音景”进一步扩展,“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终让黛玉“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这种“聆察”体验是一般戏迷所没有的,“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幽闺自怜”是黛玉的孤女处境,“似水流年”是黛玉无法控制的时间和命运,时间意识使得《红楼梦》具有哲学高度。“花落水流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些由时间而来的春逝图景让没了父母、寄人篱下的黛玉“闲愁万种”。
从审美体悟来看,宝玉和黛玉具有共性,在戏曲接受中屡屡经历“聆察”。比如宝玉听到《寄生草》“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时,“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显然这几句曲词在他心中生成了“音景”,接下来他夹在黛玉和湘云的误会中两头受气,瞬间生无可恋。这种处境使《寄生草》曲词在他心中有了深入转化,他用《寄生草》应对袭人的劝慰:“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甚至仿填了一支《寄生草》叹息:“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宝钗敏锐地发现:“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就是“聆察”审美体验在宝玉身上的延续作用。再如第三十六回贾宝玉“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便去梨香院找龄官唱“袅晴丝”一套给他听,这说明由阅读生成的图景与由聆听生成的音景相互交融,产生多元美感才能令审美天分高如宝玉者满足。此外,宝玉与黛玉一样,在戏曲接受过程中容易经历“移情”,产生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论艺术与人之关系时所谓的“壮美”。黛玉《葬花词》“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句明显有《牡丹亭》[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影子。第三十五回黛玉一进潇湘馆“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引出她“命薄胜于双文”的自伤,由戏文移情到自我,人戏合一。同样,第六十三回芳官唱《邯郸记》之[赏花时]曲,宝玉耳中是何仙姑劝吕洞宾休恋世事,“恁与俺高眼向云霞”的叮嘱,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从宝玉出家的结局回看这一瞬间,宝玉的思绪是处在“移情”之中的。
要而言之,“有戏的人家”如贾府是世家大族的代表,贾府诸人的戏曲接受状态反映了当时社会情境中戏曲排演与传播的样貌。外行“看”热闹,内行“听”门道,更有能在戏文中参悟人生者。观众的喜好和审美能力各有不同,这为戏班演出和戏文创作提供了多元化的环境。从受众角度来说,看戏、听曲、读戏文既是娱乐、社交的寻常游戏,也在潜移默化地教化人心,改变人们的生活态度。
①⑮ 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353页,第191页。
② 徐扶明对《丁郎认父》《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黄伯央大摆阴魂阵》《刘二当衣》的内容和类型做出了考证,详见徐扶明:《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5—68页。《黄伯央大摆阴魂阵》参见吴新雷:《〈黄伯央大摆阴魂阵〉的出处和内容》,《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1期。
③ 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7页。
④ 叶德均:《戏曲小说丛考》,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0页。
⑤ 《陶庵梦忆》卷二“朱云崃女戏”、卷五“刘晖吉女戏”都是女家班。详见〔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另,明末吴昌时女乐、洞庭东山翁氏女乐、吴江沈自南女乐也较为出名。清代蓄养女家乐的有李渔、李明睿、查继佐、王永宁、徐懋曙、季振宜等。见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73—174页,第176—181页。
⑥ 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71页。另,《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见〔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29页。
⑦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芳官应诸钗要求,“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此曲出于舞台本《邯郸记·扫花》,属于好听的“细曲”,清孙静庵《栖霞阁野乘》记某伶因唱《扫花》“浏离顿挫,曲尽其妙”而名声大噪。
⑧ 徐扶明:“清代富贵之家,对不建在水滨的戏台,往往用数只大瓮装水,埋于戏台之下,也可起着扩音的作用。”见徐扶明:《〈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10页。
⑨⑫ 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67页,第251页。
⑩ 叶德均:《戏曲小说丛考》,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5页。另,张岱《陶庵梦忆》卷四《祁止祥癖》:“精音律,咬钉嚼铁,一字百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页。
⑪ 陆萼庭:“所谓‘杂色’,即包括外末净丑……这些本来都是不可或缺的脚色,却统称之为‘杂’,女乐的以演生旦剧为主,于此益显。”见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80页。另,李渔《闲情偶寄》卷三《歌舞》:“女优之不易得者净丑。”他极为重视净丑选材:“不善配脚色者,每以下选充之,殊不知妇人体态,不难于庄重妖娆,而难于魁奇洒脱,苟得其人,即使面貌娉婷、喉音清婉,可居生旦之位者,亦当屈抑而为之。盖女优之净丑,不比男优,仅有花面之名,而无抹粉涂胭之实,虽涉诙谐谑浪,犹之名士风流。”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39—140页。
⑬ 见叶德均:《戏曲小说丛考》,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4—45页。
⑭ 〔日〕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25页。
⑯ 〔清〕胡方《鸿桷堂文钞》附《信天翁家训》:“学识字,看正经书。”《靳河台庭训》:“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耻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以上见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75页。
⑰ 详见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第四编《影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91—296页。其中论及俞二娘、内江女子、金凤钿、冯小青等都沉迷《牡丹亭》文本。
⑱ “聆察”“音景”等概念见傅修延:《论聆察》,《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1期;《听觉叙事初探》,《江西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
⑲ 脂批认为《寄生草》在曲词上有文字差异:“此关出自‘山门’传奇,近之唱者将‘一任俺’改为‘早辞却’,无理不通之甚。必从‘一任俺’三字,则‘随缘’二字方不脱落。”见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433页。学界亦多有现存《虎囊弹·山门》中的《寄生草》与《红楼梦》所引《寄生草》之辨异研究,认为宝钗所述《寄生草》文词才合宝玉心意,“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不复赘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