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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与反噬的游戏
——论马基雅维利《曼陀罗花》

2019-07-12杨焱雯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北京100871

名作欣赏 2019年24期
关键词:维利卡利狩猎

⊙杨焱雯[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871]

如果说“悲剧可以说是公民对人类命运问题的回答”,那我觉得,喜剧可以说是公民对人类命运回答的反思。这种反思包含着极大的反讽性,在《曼陀罗花》“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局演绎中,我们得以窥见常理不寻常化后的越轨口——我们何以篡改了命运的游戏规则?

从最初的观感中,卢克蕾佳似乎被描述成为最后被迫屈服于修士的诡辩、母亲的精明,屈服于卡利马科的力量的受害者,因而她是一个丧失了贞洁的可怜虫。但我不同意这样的论点,如果将女主人看作是“失去贞洁的可怜虫”角色,首先这种僵化的德行观念在作祟,殊不知马基雅维利在剧目中的反讽含义,就赋予了传统美德的可塑性和解构性。同样的,相比于卡利马科、尼洽老爷等人的隆重谢幕,在整部荒诞的喜剧中,李古獠这一形象似乎“显得”无足轻重。但我委实要盛赞李古獠这个拉皮条客的形象,这是一个命运游戏操纵者、低调的真正“玩家”——这可能有点听起来不舒服,因为在相当多的文本分析中,这个形象一直被戏谑被忽略,被小人物化,正如同他本人在剧目中呈现的那样。但细究起来可以发现,他在整场剧目中的活跃程度分布是一个略有峰值的“曲线”,笔者做了一个统计,他从头至尾的每一幕每一场的直接出场发言数分别是0、7、9;7、5、0、0、0、9;1、10、0、14、0、7、0、2、0、0、0、3;0、34、0、0、5、0、4、0、17、0;0、16、0、2、0、1(每一幕之间用逗号,每一场之间用分号隔开)。这一角色无疑是贯穿从头至尾的线索,在事件推动向高潮的阶段表现得尤为活跃,但同时也巧妙地在多幕之间“隐身”得很好,在轰轰烈烈的最后一幕,策划了一切的他悄然隐退了——让人甚至都不再注意他的存在和作用。最后一幕最后一场,他只说了一句话:“西罗就没人记得了?”是为了安排一个仆人也能分得一杯羹。从这不显山不露水的两句话,俨然可以看出他像一个完美主义强迫症患者,为了达到他一手孕育的“皆大欢喜”,他悉心洞悉着每一个人的心情跌宕,还唯恐有人在这最后的收成中不能满载而归。

很难相信,李古獠在乎的仅仅是“事情办成了,一大笔钱;事情办不成,一顿午饭加晚饭”的回报,他反倒像一个真正的君主,在操纵,在安顿,在让角色完美地“各得其所”。可以说,他在这场盛大的狩猎仪式中,明面的操纵对象是尼洽老爷一干人,狩猎目标是卢克蕾佳,以此布下天罗地网达到目的;暗中的操纵对象是卢克蕾佳,狩猎目标是“命运”本身;因为没有她最后的“变节”,整出剧就无法高妙地达到圆和。我们可以做这样的假设——如果卢克蕾佳在众人的安排下最终抱着痛苦的、破碎的信仰与卡利马科度过夜晚,那算是成功的谋划吗?或者情况再决绝一些,卢克蕾佳因强烈的“宁死不从”的抗议使得整出精心规划的狩猎之剧的最后一幕无法按部就班地上演,一切都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算是牢牢扼住命运的咽喉,给所有人一个响亮的巴掌了吗?

这时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李古獠的这一系列布局,岂不是一招最险的险棋?他究竟是从哪个棱面摸索到了事件成功的可能性的最后一环,即“卡利马科真的能拿下女主人的芳心”呢?

卢克蕾佳能够通过精心策划成为命运棋局中的最后一个落点,是因为李古獠知道操纵她“按他所规划的方向做最后抉择”的必然吗?按图索骥回到原文本身,我们可以看到,整部喜剧中李古獠和卢克蕾佳没有任何直接的对话。卢克蕾佳对于李古獠甚至都没有投以多一眼的关注——当尼洽老爷提出邀请卡利马科和李古獠一起来吃饭,她回复一句“怎么着都行”,这已经是最逼近命运操纵者的一刻了。我们是否可以设想,她是否怀疑过这一切安排仅仅是由狡猾的卡利马科、愚蠢的丈夫、母亲的轻信和忏悔神父的恶意这几人组成呢?那多出来的这个李古獠,她对他的轻视,是否也可以阐释为她对命运游戏的某种清醒意识的嘲讽?

换回李古獠的角度,他是从何时把握到卢克蕾佳德行的可塑性的呢?这不是与开场白对于卢克蕾佳的描述“一位审慎贞洁的女郎”大异其趣吗?不妨看一看众人对卢克蕾佳的评价,卡利马科对她的“美貌和品行赞不绝口”,是“最正派不过的”女人,大可权当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评价是否属实可以悬置;在李古獠的独白中,他夸赞卢克蕾佳“又贤惠、又文雅,嫁个国王都不掉价”,有趣的是,他似乎从一开始对于卢克蕾佳的评价就和众人是不同的——他从未提到卢克蕾佳的“审慎贞洁”。这一点,他在最初给卡利马科献计时就规避了任何对于女主人公德行方面的要素,反而说“等她驯服了,她就跟别人好上了,没你什么事”。而对于女主人公最赤裸袒露的预测性评价,莫过于“她不可能不同意你的,再说她也不会只想要这一夜”。

因而我们可以推断,李古獠对于“德行”的判断首先就是建立在人民基本欲望合理化的语境下,在险象丛生的“曼陀罗”陷阱中出于生存突围的考量,一切看似违背道义的行为都变得可以原谅,甚至无可指摘,因而他对于卢克蕾佳的内隐态度其实是剥离了传统对于“贞操”“道德观”的束缚的。

像操纵着所有角色一样,李古獠对待卢克蕾佳也是一种狩猎态度,所以才会有“驯服她”“我敢肯定”一类的言辞。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操纵,李古獠对待卢克蕾佳和其他角色的态度是明显不同的。可以看出,他对待男主人公也好、卢克蕾佳的母亲也好、教父也好,都是设计下彻底的讽刺和欺瞒,他们被诡计牢牢捆绑着,获得命定的结局时,也没有得知真相的权利。但卢克蕾佳不同,她是被设计的最后一环,从而获得了得知真相的权利,也即一个抉择自由命运的时刻,可以说,这种自由的权利也是被刻意营造的,这一刻流露出的是某种惺惺相惜,是极为微妙的瞬间。

当自主决定命运的时刻降临,你会反抗吗?在床榻上缠绵的卡利马科不知道这个抛掷而来的谜语,因为他说过“结果会如何,我哪知道?唯有时间主宰一切”,他付出了努力,但就像群氓的庸碌众人一样,都属于被蒙蔽者、被操纵者;但卢克蕾佳却霎然承接了这样一个命运抉择的时刻,此时,心灵暗通的也许不是兽欲激泄后的男女二人,而是同样把握了命运真相的卢克蕾佳和李古獠。可以说,李古獠欣赏的恰恰不是女主人的“可被操纵性”,而是命运状态里,对木已成舟事态的反噬、反抗、变节的自决。在精心布置的狩猎游戏下,这一反噬的环节是玩家李古獠真正澎湃和变态期待的地方,甚至可以说,如若没有女主人公“同流合污”的反转,即便是做到了一夜强迫、不情不愿的良宵,李古獠的游戏是无法达到轰轰烈烈的喜剧性完胜的。落幕的李古獠,想必露出的是极其狡黠又深邃的微笑吧,他终于实现了自我的跃迁和化身,而且这非得通过女主人公的“变节”不可,他很早就知道吧,他们是同类人——在命运的推搡下,最终撕开了命运谜题,并勇敢主动承担的人。

而合上书页,似乎更能回味出卷首马基雅维利的曲尽人情。他在写《曼陀罗》花时被流放,书中也直陈“被禁止展示其德行的方方面面,他辛劳的努力也没个偿报”;写作时也不乏流言指戳。在《曼陀罗花》的序曲中,马基雅维利就问道,为什么一个看起来像他这样希望显得有智慧而又严肃的人会关注喜剧,这样一种显然惹人嘲笑的材料?我们都知道,马基雅维利注定不能从事政治这项他眼中真正严肃的事情,也许这是他巨大的不幸。不过,正像他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所表明的,他要么沉默,要么可以因此而谈论政治,这或许又是他所能力争的幸运。我们可以理解成,这也是马基雅维利的一种自我达成吗?

何止是他呢?亚里士多德经院学派说过,人是政治动物。而霍布斯抛出了截然相反的命题:人是天性暴戾的。君主专制制度的拥护者反对他,指责利维坦成了一个唯物的存在;可是,君主专制制度的反对者还是反对他,指责其著作中体现出对暴君政治的拥护,于是,霍布斯成为一个里外不是人的角色。可他还是要写,要写下来,就如同西西弗斯同他的石头连为命运承担的一体化存在,他用清醒的觉知和漠视,达到对抗“被安排”的幸福。

霍布斯反对妥协,马基雅维利也是。在这场主客体互相褫夺主宰权的人生狩猎场,他们露出狡黠的嘲笑。有什么事物得以反咬了必朽的命运一口,那是思想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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