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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国恋”文学中的东方形象塑造

2019-07-12林继鹤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名作欣赏 2019年24期
关键词:虹影杜拉斯种族

⊙林继鹤[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全球化语境下,世界各国的经济、政治以及文化交流日益频繁,早先国家之间互相隔绝的闭塞环境因为流通开放的多方对话关系得以打破。这种深刻变化反映在文学层面上,则是东西方二者对各自形象的建构,渐由神秘、浪漫,甚至带有怪诞色彩的异域情调转向双方对话互动基础上合理想象的过程。总体上看,西方作家对“东方”的文本表现实际上经历了“发现——发明——再发现”曲折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东方形象一直处于萨义德所说的被西方文化尤其是欧洲文化“以政治的、社会学的、军事的、意识形态的、科学的以及想象的方式”处理甚至创造的位置。

在这些涉及东方形象的文本当中,“跨国恋”主题的文本书写因为聚焦于跨文化背景下的异国交际,紧紧围绕着异域生活中最为敏感、最具文化冲突的种族身份及两性情感问题,揭示出在历史上处于文化弱势地位的东方,在强大的西方文明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错综复杂的态度,因而为探索东方形象的塑造及其背后的文化心态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从“跨国恋”主题入手,本文选取杜拉斯《情人》和虹影《K-英国情人》两个文本,针对二者共同的“跨国恋”主题及在种族、性别和身份层面上形成的“对位书写”,旨在分析两位作家在塑造东方形象时所依从的文化策略及其文化心理,最终反思东西方文化之间话语权力关系的问题。

一、《情人》与《K-英国情人》的“对位书写”

杜拉斯《情人》和虹影的《K-英国情人》共同书写了一段跨越民族、疆界的异国之恋。《情人》的故事背景被安排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法国的隶属殖民地越南,讲述了当时居住在那里的白人小女孩“我”和中国富家少爷之间短暂的爱情故事;《K-英国情人》则将故事时代背景设置在抗日战争前后,英国布鲁姆斯勃里文化圈的诗人裘利安·贝尔怀揣着体验革命、拯救民众的理想奔赴中国,却与中国同事之妻闵发生了一场带有悲剧性质的“通奸/爱情”传奇。从文本表征来看,这两个文本带有鲜明的“跨国恋”色彩,故事情节呈现出一般情爱叙事共有的“相识——情欲——爱欲——分离”结构。当我们把这个叙述的结构与它从中汲取支持的思想观念和历史联系起来,对这两个“跨国恋”故事的解读便被赋予了一种“殖民/被殖民”的视角:无论是杜拉斯笔下的白人小女孩“我”,还是虹影笔下的英国诗人裘利安,在这两段恋情当中他们共同恪守着自己凌驾于情人之上的种族身份特征。这构成了两个文本相互间的“对位”书写。

“对位”概念在文学中的使用,源自萨义德在其《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提出的“对位法阅读”。在这部著作中,萨义德将音乐中的术语“对位”引用到对文学文本的分析上来,他所说的“对位法阅读”,大意是指“在阅读一篇文字时,读者必须开放性地理解两种可能性:一个是写进文字的东西,另一个是被它的作者排除在外的东西。每件文化作品都是某一刹那的反映”。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绝不可能摆脱它自身的文化环境而存在,任何作家在从事文学创作时也无法彻底割裂自身与其所处的历史时代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影响。为此,在阅读文学作品时,需要在文学经典叙事和文化批评视角之间建立起一个对位点,并且通过这一对位视角重新审视西方文学经典,以此考察文学与文化之间的关系。由此,所谓的“对位”即是用一种回溯性的方式穿透文本的各个层面,“既从叙述主导者的角度”,“也从主导叙述所压抑的从属话语和视角”去处理作品,以此发现文本的多重含义以及各主题之间看似孤立单一实际上却彼此依存相互作用的关系。

这种“对位阅读”运用在对杜拉斯《情人》和虹影《K-英国情人》两部作品的解读当中,具体表现为文本的叙述视角与叙述对象之间的偏差。作为两部以情爱主题为描写对象的文学作品,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原应处于一种平等对话的叙事地位,但是由于“跨国恋情”自身所带有的独特性质,作家在对文本在进行叙述时,受到国别差异产生的来自种族和文化方面的影响,发生了不自觉的角色偏向,使得文本呈现出一种具有主次关系的层级结构。比较来看,杜拉斯的《情人》由于作者本身就是西方文化的言说者,所以在文本叙述过程当中难免从西方的视角——即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下的白人女孩“我”出发去描写情爱,而将爱情故事中的另外一方——即中国富家少爷置于被贬抑的地位;而在《K-英国情人》当中,虽然虹影采用全知视角展开故事情节,但无论是从文本构成还是从角色地位来看,虹影显然是将裘利安作为整部小说的视点人物去进行构思的。书名《K-英国情人》呈现出来的所谓“K-英国情人(裘利安)”这样的并置关系其实被偷换成了“K:(裘利安的)中国情人”这样一种附庸关系。由此,两个文本中角色地位的不平等实际上进一步强化了“跨国恋”在种族/身份层面上形成的位阶,故事中的恋人关系被解构为一种纯粹的殖民与被殖民关系。围绕着跨国恋爱生发出来的种族、性别和身份问题,《情人》和《K-英国情人》中的两性形象共同塑造出被抬高的西方和被贬抑的东方形象。

二、“跨国恋”视域下的中国情人形象

从杜拉斯《情人》和虹影《K-英国情人》表现出来的恋情来看,这两部作品实际上是在讲述以西方为主体,东方附属于西方这样一段不平等甚至带点畸形的国族关系。两位作者笔下刻画的东方形象尤其是中国情人的形象,显然是立足于一种由西方向下俯视东方的审视立场,带有鲜明的东方主义色彩。

首先是杜拉斯在《情人》一书中所展现的中国情人形象。杜拉斯在描写“我”的那个中国情人出场时这样写道:“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他不是白人。他的衣着是欧洲式的,穿一身西贡银行界人士穿的那种浅色柞绸西装。他在看我。”这时反映出一系列短暂而又复杂的心理变化:“我”——一个十五岁的白人小女孩——发现有人在凝视自己时,最先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因为被关注而感受到的欣喜,当注意到凝视者的非白人身份后便萌发出一种拒斥的心理,但紧接着观察到对方以一种西方人的装扮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原先拒斥的态度趋向缓和甚至去尝试接受这种凝视。呈现在杜拉斯笔下的东方形象本身就是先经过西化,也只有经过这种西化,东方形象才可能真正被接纳进入到西方世界中去。

但即使是这样,西方视角下的东方形象仍是扭曲形变的。杜拉斯刻画了越南那个法属殖民地下形形色色的东方人物。“其中有一些女人,十分美丽,非常白净……她们什么也不做,只求好好保养,洁身自守,目的是为了那些情人,为了去欧洲,为了到意大利去度假……”而男人则“鸦片烟灯一刻不离”,死守着财产度日,这些人物无一例外暴露出人性深处丑恶、堕落的一面。就算是与“我”相爱的那个中国少爷,也同样是不堪的形象姿态。“他慢慢地往她这边走过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是胆怯的……他的手直打战。”在与“我”的第一次相遇过程中,这个“中国情人”就一直是处于恐惧状态的弱势一方,种族上的差异使得他在15岁的小姑娘面前也显得畏缩无力。而在“我”和中国情人的情爱描写中,这一点被突显得格外醒目。“她这么做着,两眼闭起来不去看。不慌不忙……她说她要自己来,让她来。”原本拥有丰富性体验的“他”在白人女性面前只能扮演被动的一方,甚至失去了作为男性应有的强劲刚猛。杜拉斯笔下东方男性的身体永远“是瘦瘦的,绵软无力,没有肌肉……没有唇髭,缺乏男性的刚劲”,完全是以一种女性的姿态被呈现在读者面前。除此之外,当这个“中国情人”对“我”的家人示以友好,想借此融入白人家庭结构的时候,“我”和“我”的家人只将他当作获取物质财富的手段,而在精神层面上对他予以漠视和唾弃,表现出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和种族上的歧视。在这场爱情关系中,“东方”始终被安排扮演着一种软弱无能、消极被动的角色,在“西方”面前,东方作为主体的存在价值被抹杀殆尽。

海外华文作家虹影《K-英国情人》的创作显然对上述“去了势”的东方形象具有一种解构色彩。在这部作品中,虹影打破了过去西方作家在书写“跨国恋”主题时普遍采用的“西强东弱”模式,塑造出一个怀有强烈欲望、极具征服性的东方女性形象。新时代知识女性闵感受到裘利安对自己强烈的爱意之后,便很快冲破传统礼教的束缚,放下作为女性的矜持,主动向裘利安示好,甚至站在雨中三四个钟头,以寻求裘利安对自己此前犹豫不决态度的原谅。虽然这场“不道德”恋情的发起者是裘利安,但扮演主导者角色的其实是东方女性闵。在西方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裘利安应闵的邀请来到北京,作为一个文化上的“他者”,他便彻底失去了掌控全局的能力。而在他们两人的性爱场景中,闵不仅从生理上统治了裘利安的身体,还从文化上控制了裘利安的性心理。在闵面前,同样作为一个有着丰富性经验的西方花花公子,裘利安“仿佛是一个初尝禁果的男孩”,彻底沦为被性启蒙的对象,在性爱过程中,他彻底丧失了自己作为西方文化代表的优越感和主动性,以至于产生了“性,还是革命”这样的自我质疑。

与杜拉斯相比较,作为一个同时受到东西方文化影响的海外作家,虹影在一定程度上去除了西方作家在书写东方形象时带有的偏见以及刻板印象,树立起一个具有独立性和强烈个体意识的东方形象,反映出东方作家的文化自觉。但在面向海外读者群体书写的过程中,虹影的创作不可避免带地上了一点自我东方化的成分。《K-英国情人》在讲述裘利安与闵之间的爱情故事时,对闵的形象进行了这样的刻画:“她是他遇到过的最痴情的女人,也是真正达到布鲁姆斯勃里自由精神境界的女人。”这仍然是在强调东方必须以西化的方式才能走入西方场域。与此同时,虹影在《K-英国情人》这本书中大量介绍了房中术、鸦片烟等一系列带有神秘色彩的“奇巧淫技”。通过对这类东方神秘主义的展示,“虹影完全将东方主义转变为一种西方对东方的消费文化,通过历史语境的设置和东方主义的主题表达,将西方人眼中的东方文化高潮迭起地叙述出来”,满足了西方读者对东方的“猎奇”想象。

三、两性关系与话语权力冲突

杜拉斯《情人》与虹影《K-英国情人》所共同具有的“跨国恋”主题,围绕着异族之间的种族、性别和身份关系建构起了东西方文化的叙事策略。以情爱为书写对象,两位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作家实际上完成了一种针对文化权力关系的寓言性创作。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性别作为权力的潜在象征,两性关系时刻内置着权力的斗争,男性永远凌驾于女性之上。除去种族的因素,单从性别层面上说,就存在着白人男性压制白人女性,黄人男性压制黄人女性这样的层级关系。

但是在虹影《K-英国情人》中,作者对东西方两性关系的层级表述是:黄人女性闵在白人男性裘利安和她的黄人丈夫之间做了选择,在这场竞争关系中黄人男性输给了白人男性。因而,这两部作品中表露出来的两性关系就变成了白人男性→白人女性→黄人女性→黄人男性这样的层级关系。在这种关系中,通过白人男性对黄人女性的占有,以及黄人女性对同族男性的抛弃,最终实现了白人男性对黄人男性的阶层性统治,也即白人种族对黄人种族的凌驾。“当西方的经济、政治和军事以一种毫无悬念的实力凌驾于东方之上时,西方对于东方的统治地位也会通过文学再现的方式表现在东西方男女之间的爱情关系上。”《情人》《K-英国情人》等“跨国恋”题材作品对中国情人这类东方形象的塑造,最终指向的是东西方文化话语权力的争夺。

以杜拉斯《情人》为代表的西方作品在刻画东方形象时带有强烈的种族偏见和东方主义想象,他们笔下的东方丑陋、萎弱、堕落甚至畸形,在白人种族面前只能够充当边缘人和附庸者的角色。种族的界限被高高筑起在双方的日常交往当中,白人文化一定是高贵的,非白人文化一定是低劣的,哪怕就是穷困潦倒的白人家庭,在中国富商面前也还能够拥有趾高气扬的底气与魄力。通过对东方形象的一味贬低,西方文化剥夺了东方文化话语发声的权权利,从而实现强化白人文化优越感的目的。

但自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亚裔群体开始有意识地在写作中强调本民族文化的话语权力,有意规避西方强势的种族观念与文化价值观,向白人世界输出符合自身文化观念的国族形象。以虹影《K-英国情人》为代表,这些作品对东方的传统文化做了很大比重的书写和表现,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过去一直在文本中占据统治地位的西方文化的反叛。

与杜拉斯《情人》相比,虹影的写作改写了西方对东方的压倒性统治,那个在白人小女孩面前哭哭啼啼带有女性气质的东方男性,到了虹影笔下则摇身一变,成为令白人男性欲罢不能的神秘东方女性。在这个过程中,《K-英国情人》有意识地对西方的种族歧视和东方主义思想进行了批判,但在批判的过程中,叙事文本又出现了游移迷失的现象。从本质上说,虹影的书写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东方人的形象,在东方人与西方人的交往过程中,东方依然是以一种弱势的女性形象出现在西方面前。闵最终被裘利安抛弃的命运与《情人》中的中国男子的命运有着深层次的一致性,既表现出海外华文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对西方文学叙事传统的迷恋,也使读者看到了西方作家的东方主义想象在这部小说中的影像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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