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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传统光环的消失
——论索罗金《暴风雪》中的加林医生形象

2019-07-12吕天威西安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西安710128

名作欣赏 2019年24期
关键词:加林暴风雪知识分子

⊙吕天威[西安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西安 710128]

一、引言

弗拉基米尔·索罗金(Владимир Сорокин)是当今俄罗斯文坛极具争议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他在创作中不断打破陈规,全方位突破俄罗斯文学传统范式,构建新的文学话语,他的“几乎每一部作品都从不同层面对俄罗斯文化与文学传统加以颠覆和解构”。索罗金既是“活着的经典”,“俄国和世界上最著名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又是俄罗斯文学的恶性异变,是摧毁俄罗斯文化的“卑劣的恶魔”;更是“当代俄罗斯小说家中‘天才的另类’,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事者’”。2010年,索罗金推出了中篇小说《暴风雪》,在这部作品中,索罗金一改往日“丑陋化、粪土化、妖魔化”的创作风格,回归了“理性化、现实化与简约化”。文学批评家巴辛斯基认为,“与撼动俄罗斯文化基础的那个索罗金相比,他现在的突出特点是温和而适度”。《暴风雪》一经问世便引起了广泛关注,并荣获2011年度俄罗斯“大书奖”。在小说里,作家有意延续了19世纪俄罗斯经典文学中常见的“暴风雪”主题,讲述了“俄罗斯的过去和未来”,探讨了“农民与知识分子之间的永恒隔膜”。这种有意增强的对话性也使索罗金的创作汇入了俄罗斯经典文学的长河之中。由于创作风格的转变,评论家佐托夫甚至将索罗金称为“当今俄罗斯文学中唯一的经典作家”。《暴风雪》主要讲述了医生加林与绰号为“痨病鬼”的车夫库奇马顶着暴风雪,结伴坐着雪橇车前往瘟疫爆发的多尔戈耶村送疫苗而未果的故事。一路上,二人历经艰辛坎坷,遭遇种种波折。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因为雪橇车故障,他们再也无法行进,只得在冰天雪地里过夜。车夫为了保护医生惨遭冻死,医生也被冻僵,最终被中国人所救。小说主要的人物形象是“农民”车夫库奇马及“知识分子”加林医生。索罗金使用了自己惯用的后现代化的解构手法,解构了知识分子加林医生的形象。本文运用文本细读法,探析加林医生的形象特征,并得出结论,加林医生是新俄罗斯文学中的“非典型性”知识分子形象,索罗金有意消解医生头顶的知识分子传统光环,建构新的文学话语体系。

二、知识分子传统光环的消失——加林医生形象

知识分子是俄罗斯文学中最显著的肖像群体之一,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探讨是俄罗斯文学恒久以来的一个重要传统命题。俄罗斯文学所具有的鲜明的思想性、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浓重的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色彩,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其塑造的知识分子形象代表而彰显的。可以说,俄罗斯文学史就是以作家、诗人、思想家等为代表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情感诉求及精神探索的隐性表达。“知识分子问题构成了俄罗斯文学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它既记录了在不同历史时期为俄国社会寻求救世良方的知识分子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更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不少作家们的精神自传。”俄罗斯经典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是光辉且不朽的,他们始终头顶“俄罗斯社会良心”的光环,以公理与正义代言人的身份为民众呐喊,为陈旧体制下民众运动的挫败而彷徨。“他们的共性,是具有独立不羁的人格、自由探索真理的精神和敢于为真理而献身和受难的勇气。”

加林医生的姓名普拉东·伊里奇·加林(Платон Ильич Гарин)是一个别有含意的组合。组合的每一部分都使人回想起19世纪俄罗斯经典文学中的经典人物形象:“普拉东”这个名字流行于19世纪,是契诃夫戏剧和托尔斯泰小说里常见的主人公名字;“伊里奇”这一父称与冈察洛夫《奥勃洛莫夫》中的“多余人”伊利亚·伊里奇·奥勃洛莫夫的父称形成了互文的意蕴;姓氏“加林”也用文字游戏的方式与契诃夫《第六病室》里的医生拉京(Рагин)形成了悠远的呼应。如索罗金所言,他“想写一部经典的俄罗斯小说”。从医生姓名被设定好的细节里可以看出,他在有意让自己的医生向俄罗斯经典文学中的知识分子靠近,换句话说,《暴风雪》是一个纯正的俄罗斯知识分子在新的历史语境中演绎的似曾相识的新故事。在向俄罗斯经典文学靠拢的同时,索罗金并没有因循守旧,一味继承传统文学对知识分子光辉形象的建构。他崇尚文学创作的绝对自由,他说:“文学是一个自由的动物,它应该在它喜欢的地方进食和拉屎。”他将这种自由思想运用到了《暴风雪》的创作中,解构了知识分子加林医生的形象,医生头顶的“俄罗斯社会良心”的知识分子传统光环不复存在,却成为自我“加冕”与“脱冕”的“老爷”、“肉”和“欲”的奴隶。

1.自我“加冕”与“脱冕”的“老爷”

除上述医生的姓名之外,小说从物品、行为到称呼等很多细微之处都带有19世纪旧俄国的印记,如医生戴的夹鼻眼镜常见于契诃夫的小说里,他阅读的《领域》杂志发行于19世纪,“告上法庭”等口头禅更是带有沙皇俄国的色彩,带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还包括车夫对医生的称呼——“老爷”。

小说开篇,加林医生着急赶路去给疫病肆虐的多尔戈耶村送疫苗,他催促驿站长找车,他知道自己的职责即在于救死扶伤。他自视甚高,话语中透露出其强烈的责任感:“(救死扶伤是)我命中注定要干的事情,这件事情我能做得比你们所有人都好。”这是索罗金对医生形象的“加冕”,医生在开篇就被设定为有责任心的、高尚的知识分子形象。库奇马经不住医生的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最终同意冒着暴风雪送医生去往多尔戈耶。出场时,医生表现得极富有同情心和责任感;刚上路时,医生感觉和库奇马在一起“很舒服,很平静”,对库奇马的态度也显示出他是一位谦和友善的好“老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矛盾逐渐暴露出来,医生的形象也逐渐“脱冕”。

随着情节发展,两人经历了路途中的第一次波折,雪橇车滑板被一个坚硬的金字塔状物撞断。修好滑板后,库奇马提议原路返回,医生气恼而威胁地说:“你想都别想。诚实的劳动者的生命正处于危险之中!老弟,这可是国家大事。我和你都没有权利往回返。”在这里,医生的责任感颇高,即便自己身处困境,他仍然惦记着处于疾病中的人们。越过峡谷,雪橇车滑板再次出现故障,他们不得已去了磨坊主的家里。在磨坊主妻子的劝说和库奇马的请求下,医生决定留宿下来明天一大早继续赶路。夜里,虽口口声声说着“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弃原则”,但医生还是没有经受住性欲的诱惑,与磨坊主的妻子发生了性关系。面对性欲的诱惑,医生忘记了自己的天职,背弃了自己的“原则”。第二天,医生更是睡过了头,他又把晚起床的责任推给了库奇马,忘记了自己面对温暖的床铺和诱人的肉体时的软弱。

离开磨坊主的家,路况越来越差,风雪越来越大。随着路况恶化,医生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他不再隐忍,粗暴地辱骂着库奇马,认为库奇马才是路程耽搁的根源,自己只是一心想救死扶伤的医生。慌乱中,他们迷了路,误入了“维他命人”的帐篷。看到被“维他命人”打伤的无辜者,医生坚定地说要去把这些施暴者“告到法院”,并口口声声说“我这个人不拿酬劳”,但是当“维他命人”提出要用“金字塔”毒品作为酬谢时,医生的话就变成了“很难拒绝”。在毒品带来的幻觉中,他挣扎和忏悔,忏悔自己人生中的过错。清醒之后,他忘记了自己迷醉中的忏悔,只记住了毒品带来的快感,转身又从“维他命人”手里买了两个“金字塔”毒品。他前一秒用话语建构自己高大伟岸的形象,后一秒又用实际行动解构着自己的形象。他面对诱惑的抉择和态度也体现了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精神体制的羸弱。

在毒品带来的兴奋中,他们继续上路,医生保持着极大的热情,“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么好的感觉了”。他又重新记起自己的职责,和库奇马探讨起“善”和“恶”,并鼓励库奇马说:“我和你现在就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为人们做善事。”冰天雪地之中,他们再次迷路,并遇到了狼群。赶走狼群之后,马匹也因惊吓而不敢再前行,医生由此暴怒,粗暴地辱骂并揍了库奇马一拳。他认为正是库奇马“这个胸无大志、不求上进的人,正是他身上的散漫惰怠和那种庄稼汉固有的碰运气心态,正是这一切阻碍了他这个医生的道路,阻碍他直接向目标进发”。医生从来没有自我审视,他认为路途艰难的根源在于库奇马,殊不知正是他为满足一己私欲而不时停留,才耽搁了宝贵的行医时间;他口口声声说要去“做善事”,却对身边尽职尽责的车夫没有任何善心。医生这种口是心非的极大反差也体现出索罗金对其人性的解剖和批判,对待库奇马态度的反复无常也体现出医生人性中固有的软弱性和摇摆性。

批评家巴辛斯基指出,索罗金的《暴风雪》“引用了托尔斯泰短篇小说《主人与雇工》中的情节、布局结构甚至艺术和心理细节”。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主人与雇工》中有类似《暴风雪》的情节:商人安德烈伊奇和雇工尼基塔因赶路心急,被困在风雪肆虐的寒夜里,安德烈伊奇丢下尼基塔去寻找出路,后无功而返。寒冷中,安德烈伊奇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了尼基塔,拯救了尼基塔的生命,自己平静而心满意足地死去。受“回归民间”思想的影响,托尔斯泰小说的结局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索罗金没有继承托尔斯泰“回归民间”的思想,更没有寻求农民与知识分子之间的精神契合,而是着重将两者的矛盾扩大化,着力探讨两者之间的“永恒隔膜”。《暴风雪》结尾处,医生把库奇马丢弃在寒夜里,试图寻找出路,精疲力竭之后,无功而返。他听从库奇马的建议,钻入雪橇车的牵引箱里取暖,但他硕大的体格和剧烈的活动使得箱子破裂。为了保护医生免于受冻,库奇马没有挪动正对着裂缝的后背,结果被冻死。第二天早上,医生甚至没有注意到为保护自己而惨死的库奇马。面对施救的中国人,他说着:“我是医生……帮助……帮助……请帮我。”死亡最能考验人性,两部小说主人公的表现是截然相反的,小说的结局也相去甚远。在这种历史语境的强烈对比之下,我们更能体会到托尔斯泰小说里的“主人”温和谦卑、甘于奉献,索罗金小说里的“老爷”无情伪善、自私懦弱。

2.“肉”和“欲”的奴隶

小说中,雪橇车滑板断裂后,库奇马和医生不得已来到了磨坊主的家里。在留宿插曲中,索罗金描写的关键词是“性欲”,他想以此考验作为知识分子的医生面对诱惑的意志力。磨坊主的妻子并不漂亮,“她的额头稍窄,下巴有点粗大,而且朝下歪斜着,脸部轮廓整体显得有点粗糙,是乡下人特有的脸型”。但是这样一个不漂亮的、别人的妻子却勾起了医生的性欲,“丰满的微微晃动的乳房却让医生魂不守舍”,“尽管他很瞌睡,但是仍然不情愿与磨坊主的妻子分开”。起初,医生还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但是他想到磨坊主妻子的肉体,“心怦怦乱跳,饥渴的热血不断翻涌着”。于是,在欲望真正来袭的时候,一个口口声声告诉自己“不应该放弃原则,不应该越过底线”的医生,一个背负着救死扶伤使命的知识分子,背弃了原则,越过了底线,说出了“不,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的荒谬的话,最终与磨坊主的妻子发生了性关系。发生关系后,医生“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想跟她聊天”,“觉得现在与这个女人在一起很不自在”,很“反感”地回答着她的问题。驾车离开时,他没有丝毫负罪感,反而安慰自己只是“想干那事。所以没什么可惋惜的”。欲望消失后,医生变得无比冷漠。

索罗金在描写磨坊主的妻子时,赋予她俄罗斯文学中女性向来就有的智慧与善良:“她身上具有某种母性的、善良的、体贴关爱的东西。”但是,当磨坊主妻子站在医生面前时,医生关注的重点并不是她的智慧和善良,而是她的肉体:“白皙的皮肤”和“颤动的乳房”。“传统的小说往往将爱情描写成情感与性欲完美的结合,唤起人们对这种美好爱情的向往,因情感与肉欲的矛盾,即情与理、灵与肉的矛盾而发生了许多悲壮的爱情故事。索罗金的作品一反传统,似乎谈不上爱情,笔下描写的只是性欲。”索罗金用性欲之下“知识分子”和“永恒女性”的情感表现,颠覆了传统俄罗斯文学的人物塑造模式,这两个经典主题都被彻底颠覆和解构了:光辉女性不再是“爱”与“美”的化身,而是成为肮脏丑陋的性爱机器;知识分子不再是“灵”与“神”的追求者,却变成了“肉”和“欲”的奴隶。

“性展示、性引诱成为索罗金解构权威……的一种极端的手段,颠覆崇高理想、传统伦理道德的方式。”在《暴风雪》中,索罗金通过直白的性描写,展现了性欲诱惑下的知识分子加林医生的情感变化,起初他是矛盾而迷茫的,不知如何抉择,但他最终还是没有经受住考验,成为“性欲的奴隶”。他对待感情、对待性的态度,展示了其个人观念的扭曲以及对于感情的虚伪。这一短暂的留宿插曲也证实了医生加林只不过是“肉”和“欲”的奴隶。

三、结语

俄罗斯作家维克托·叶罗费耶夫说:“新的俄罗斯文学毫无例外地怀疑一切:爱情、孩子、信仰、教堂、文化、美、高尚、母性、民间智慧……其怀疑主义是对野蛮的俄罗斯现实和俄罗斯文化亢进的道德主义的双重反拨。”苏联解体后,传统价值体系崩塌,固有的一元化意识形态被颠覆,文艺创作也从“一元”走向了“多元”。《暴风雪》塑造的知识分子加林医生,是新俄罗斯文学中的“非典型性”知识分子形象。在索罗金的后现代解构下,知识分子不再是“俄罗斯社会良心”的代言人,在医生“脱冕”成“老爷”和“奴隶”,头顶知识分子的传统光环被消解的同时,新的文学话语体系也在被建构。

[1]段丽君:《“后古登堡时代”的“书籍”与“阅读”——简析索罗金的小说〈熊掌山〉》,《俄罗斯文艺》2018年第2期,第84页。

[2][3] Соколов Б.В.: «Тайны русских писателей.Расшифрованная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Эксмо Яуза,2006:521-522,520.

[4][5] 张建华:《新时期俄罗斯小说研究(1985—2015)》,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49页,第264页。

[6][14] Басинский П.: «Отметелился.Вышла новая книга Владимира Сорокина “Метель”»,https://rg.ru/2010/04/13/metel.html.

[7]任光宣:《文学是最烈的毒品——俄罗斯作家索罗金访谈录》,《外国文学动态》2012年第6期,第10页。

[8] Игорь Зотов.: «никто из критиков не увидел главного в новом романе Владимира Сорокина»,https://newizv.ru/news/politics/17-03-2017/igor-zotov-nikto-iz-kritikovne-uvidel-glavnogo-v-novom-romane-vladimira-sorokina.

[9]谢周:《从“多余”到“虚空”——俄罗斯文学中知识分子形象流变略述》,《俄罗斯文艺》2008年第3期,第13页。

[10]张冰:《俄罗斯文化解读》,济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

[11] Сорокин В.: «Обнять Метель»,https://www.srkn.ru/interview/obnyat-metel.html.

[12]Соколов Б.В.: «Моя книга о Владимире Сорокине»,АИРО,2005:32.

[13]索罗金:《暴风雪》,任明丽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页。(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15]温玉霞:《解构与重构:俄罗斯后现代小说的文化对抗策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8页。

[16]温玉霞:《索罗金小说中的“审丑”叙事模式》,《俄罗斯文艺》2011年第1期,第55页。

[17] Ерофеев В.:«Русские цветы зла»,Подкова,1997: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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