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场空忙”
——浅谈《推销员之死》中的女性林达
2019-07-12喻汀芷中央戏剧学院北京102209
⊙喻汀芷[ 中央戏剧学院, 北京 102209 ]
《推销员之死》于1949年发表,在百老汇连续上演了742场,此剧荣获了普利策奖和纽约剧评界奖,也为阿瑟·米勒赢得了国际声誉。剧本以威利·洛曼一生的悲剧为主线,老推销员工作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要靠以前的朋友查理接济;拥有两个一事无成的儿子——哈比和比夫;改变现状,想要换份工作,却遭到老板霍华德的冷眼和炒鱿鱼的决定;最后走投无路之下,为给儿子们赢得一笔保险金,选择自杀。
和威利一样,他的妻子——林达也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女性形象。在威利死后:
林达 三十五年来,我们头一次刚快熬到一个无债一身轻的日子。
……
威利,我亲爱的,我哭不出。威利,我今天连房子的最后一期押款也还掉了。亲爱的,今天没人在家。(嗓子哽咽了)咱们无债一身轻了。(哭得更畅快,松了口气)咱们自由了。
一个柔弱的深爱着丈夫的将要今后扛起家庭的责任的独自面对漫漫人生的女性形象,在剧本的最后“挽歌”一节中显露出来。本文从“情境”和“人”两个方面入手,谈阿瑟·米勒对林达形象的塑造。
一、特定情境
18世纪,法国理论家狄德罗打破了悲剧和喜剧的严格界限,提出了第三种戏剧体裁——严肃喜剧。他认为,应该成为作品基础的就是情境。 毫无疑问,情境作为一个剧本的基础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戏剧要的是典型情境中的典型人物。情境之下,人物会怎么做?为什么这么做?戏剧情境是促使人物产生特有动作的客观条件,是戏剧冲突爆发和发展的契机,是戏剧情节的基础。 在《推销员之死》中,阿瑟·米勒描绘了战后美国支配女性的文化。林达的得体、善良、体贴、温柔就是这样慢慢塑造出来的。
在第一幕的最后:
林达 说不定事情渐渐——
威利 (大为兴奋,对林达)别打岔!(对比夫)你去找奥利弗的时候可别穿一身运动衣。
……
林达 他疼你!
威利 (对林达)你住口!
……
林达 奥利弗一向极为看重他——
威利 你让不让我说话?
比夫 爸,别对她嚷嚷,行不?
威利 (怒)我在说话不是?
比夫 我一直不喜欢您对她嚷嚷,我正告诉您啦,就这句话。
……
林达 威利——
威利 (冲着她)妈的,别老护着他!
比夫 (怒火冲天)不准对她嚷嚷!
在这一场戏中,林达曾尝试四次想表达自己的看法,还是在儿子求人找工作这样的大事上。但每次刚开口,就被威利粗鲁地打断。林达一直对威利从小对儿子们毫不在意的教育、对自己推销功力的吹牛皮保持顺从的态度。她在这个家中无权,同时她也不想去追求这种“权”;其次,她就算争取,也是无效的。不管威利说多么荒谬的事情、多么夸夸其谈,也不论林达愿意与否,都只能耐心地倾听。威利永远是这个家庭的主导者,处在高高在上的地位,林达必须臣服。在“林达多次想要讲话,但都被威利打断,甚至还凶她”这样的情境中,情境作用于剧中人物:比夫、威利、林达,使下一对人物比夫和威利之间的矛盾被激发出来。
这对父子本来就有分歧,比夫早就知道父亲出轨的不堪。在这一情境之下,比夫希望父亲不要凶妈妈,但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任性、肆意、霸道、武断的人。矛盾中的人物产生了特定的戏剧动作——比夫怒火冲天,吼着父亲:“不许对她嚷嚷!”比夫阻止父亲的呵斥,而父亲却置若罔闻;此时,矛盾发展成冲突。
在这对父子的冲突之中,林达的形象再次被烘托出来:她爱丈夫,她爱儿子,她是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人。但在家庭关系之中,她是一个孤独和被抛弃的从属者。 她不敢表露自己,她是失语的。她在这个家庭中被排挤,被边缘化,沦为“女性他者”。林达仿佛只能做和事佬,一个父子之间、男性之间矛盾的调解员。同时,她无时无刻不在被他们剥削,在他们的压力之下继续洗衣服、做奶酪、忍受责骂。而在无穷无尽的料理家务中,林达又再一次无限地远离了自身。
二、丰满立体的人,丰满立体的个性
行动总是个性在特定情境中的选择,而一个个行动的总和也就构成了命运的曲线。 人的个性千变万化,不同个性在同一情境之下也会有不一样的表现。在一个哄哄闹闹的社交酒宴上,沉默寡言的人会一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慢慢吃菜;热情奔放的人会四处敬酒,谈笑风生,甚至张罗着饭后的娱乐活动;等等。这也是生活中常常提及的:人的个性使然。
戏剧艺术的对象是人。打动读者、观众的也是人,以及人的情感、人的遭遇、人的生活道路、人的命运……对观众来说,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人,只有让他们了解冲突中的人物、关心人物的命运,才会真正感受到冲突的尖锐程度,才能真正感受到冲突的意义。林达是清楚地知道家庭的经济状况的,她对威利赚钱能力的有限了然于心,家里的债务负担沉重,入不敷出,但她依旧耐心地倾听丈夫那些夸大其词的赚了五百、整个新英格兰都需要他、他只要几个电话就有大量的订单涌来的这样的虚无臆想。
剧本的一开场,威利一回到家像往常一样说自己工作的事情,林达让他去吃些东西:
林达 (想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威利,亲爱的,今天我给你弄了一种新的美国式奶酪,是搅奶酪。
威利 我喜欢吃瑞士奶酪,你干吗偏偏去弄美国奶酪?
林达 我只是考虑你想换换口味——
威利 我不想换口味!我要吃瑞士奶酪!你干吗老是跟我闹别扭?
林达 (借笑掩饰)我还以为这会叫你意外高兴一场呢!
林达本来是希望能让丈夫高兴一些,但毫无预兆地落空了。她只能“借笑掩饰”,并赶紧转移话题。这只是一件生活中非常非常小的事情,但足以看出林达在这个家庭中有多么可怜和卑怯。对女人来说,夫妻关系是一种“服务”。林达看见工作了那么久、整个人心力交瘁的丈夫,就会用自己惯有的顺从、温柔、耐心安慰丈夫,她总是骂儿子们,让他们要对爸爸尊敬、孝顺。在威利面前说比夫好,在比夫面前说爸爸有多么爱他。她周旋于这对相看两厌的父子之间,直到丧失了自己的个人价值和个人追求。她希望家庭和谐美满,但往往被家庭的隐痛所伤。
在了解戏剧人物林达之后,观众面对威利和林达的冲突便不会再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无情。阿瑟·米勒在一步步通过个性塑造人,再在这些冲突之中,把人的个性放大。因此,下一步会怎么样?威利何去何从?两个儿子的前途如何?威利和大哥之间本发生了什么?林达会阻止威利吗?动作的每一步发展,都会给观众以强大的冲击力。
阿瑟·米勒自己谈道:
我是要探索如何通过一出戏反映社会、家庭和个人的现实,以及人的梦想。写这出戏的时候,我抛开了一切顾虑,只追求写出反映真实的内容……这出戏一直保持着它的影响,因为它反映了这个混乱的现代社会中各种自相矛盾的现象,包括精神生活的自相矛盾。
社会、家庭和个人的现实、人的梦想,这是剧作家的意图。“人”才是戏剧的根本,是观众最希望在剧场里触及的东西。有些剧作者精心安排了结构、形式、冲突等,但观众看后却只觉得吵架很精彩,剧情很跌宕,音乐音响、舞台美术很先进、很有意思等,却不能引起观众在情感上的满足。这也是“人”的重要性。
阿瑟·米勒的另一部剧作《萨勒姆的女巫》中,巴里斯对阿碧格的拷问是步步逼近的:
阿碧格 我们确实跳过舞,叔叔;后来您忽然从矮树圈里跳出来,贝蒂吓了一跳,就昏过去了。整个就是这么回事嘛!……(惊恐)没人光着身子!叔叔,你看错了!(内心隐藏着对他的怨恨)你是不是嫌我住在这里讨厌啦,叔叔?
巴里斯 不是——不是。
阿碧格 (发火)我在村里名声挺好!我不许别人说我名声臭!普罗克托大嫂是个净说瞎话的碎嘴子女人!
阿碧格长期待在萨勒姆这样了无生气的小镇,她作为一个小女孩,内心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期待、探索都被这个黑暗阴郁的环境压抑住了。阿碧格在这个小镇里没有任何的选择权和对自己的决定权,她要忍受别人骂她不检点,但又想要追求自己的原始情欲。在情境之中,她是一个弱者,但又可以随时随地地疯狂;从而导致人物行动,产生了剧本高潮处——她们的法庭狂欢。这是长期“情境”压迫下的大释放。
艺术形象必须是具体的、个别的、独特的。高尔基主张从人物入手写戏,从人物性格出发。他认为:指导冲突发展和解决的并不是作者的随意任性,而是事实,人物性格和感情本身的力量。 在创作《茶馆》时,老舍也谈起:先有人,再有戏;有了人物,还愁没戏吗?
无论是逆来顺受的林达,还是放纵狂欢的阿碧格。由于丰满和立体的“人”,才让她们的行动在情境和人的相互作用之下更合理化、更使得观众投入其中。林达这位柔弱的妻子、温顺的母亲,为这个家庭构建了一个美好的幻影,就像舞台提示里写的那样:我们看到一排公寓房子那结构简式的拱顶围着这幢外表脆弱的小屋。这地方弥漫着一种梦幻的气氛,一种来自现实的梦境。林达将她盲目的、崇拜的、近乎奴隶式的爱给予丈夫。对威利来说,妻子的这种盲从也助长他的坏脾气,使他的嚣张气焰越来越大;他盲目乐观,热衷于在家人面前吹牛皮,最后实际上一事无成。
人生就是一场空忙啊,亲爱的!一向是如此。
这是全剧笔者最喜欢的一句台词,比夫也曾经懊恼地对哈比说:
我始终抱定宗旨绝不虚度此生,可我每次回到这里,我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虚度此生。
阿瑟·米勒强调:悲剧要写有理想的人。 威利就是这样一个有理想的人。林达亦然,只是在父权社会的情境之下,女性的理想毫无容身之处;长此以往,我们似乎已经忽略了女人也是可以有理想的,这远远大于阿瑟·米勒的悲剧。即我是有理想的人,我同样悲剧;但没有人知道我拥有理想,我是否是一个悲剧?
阿瑟·米勒在美国的大背景之下,以推销员威利的四口之家为缩影,把林达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立在其中,她被迫沉默、她疲惫不堪、她暗流涌动、她的徒劳无功。我们看着情境之下的剧中人做些什么?为什么做?他们的命运就是个性和情境的契合。米勒在其中挖掘着林达深沉、内敛、隐忍的心路历程,我们看着她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失去。在命运这条弯弯绕绕的曲线中,林达注定是一个找不到终点的迷路女人。
①《阿瑟·米勒在〈外国戏剧〉编辑部做客》,《外国戏剧》1983第 3期。